自序
三年前,我25歲,放下台北的家人、男朋友與飯店的穩定工作,拎著一只行李箱,來到新加坡,接受一份為期二年的賭場荷官工作合約。
荷官,就是賭場發牌員,在此之前,我從沒進過賭場,沒想到第一次進賭場,卻是以員工身份進入。根據合約,只要我能通過荷官執照的考試,成為賭場正式員工之後能夠領到的月薪有五萬元,坦白說,這薪水真不賴,足足是我在台北工作的兩倍,但是吸引我來到這裡的,更多的是一份渴望冒險與體驗人生不同風景的心情。
兩年後,我拖著兩卡鼓脹得像是隨時會爆開的29吋大行李箱,回到台灣。當初過去時才一箱就足以裝下我全部家當,如今它竟給我帶了個伴回來。我吃力而笨拙的從行李輸送帶上拖下其中一個,丟在地板上,再小跑步追上另一個重複同樣動作,然後站著吁了口氣。一位男士一聲不響,輕鬆的幫我把這兩卡大約等同他體重的箱子堆上行李車,露出淡淡的微笑,轉過身去繼續等待他的行李。
那不做作的熱心,那親切的笑容,是台灣人沒錯。我終於回來了。
從小到大,我接受的教育不曾教導學生如何思考自己的人生,我想這也許是一門很艱深的學問,沒有老師知道如何教,就算教了,台下的學生大概也會睡著。
升大二的那年暑假,我在飯店櫃檯湊學校規定的實習時數,開學之後,主管問我可否課餘回來兼差。生活費有著落,我喜不自勝的答應,開始了放學之後就急匆匆的,從三峽趕往中山北路上的飯店,打工像正職,學生像兼差的日子。
我的成績一直沒有好過,每學期都有一兩個科目要重修,名次也都在倒數前五,所幸學校將成績和名次調為只有本人才得見的加密模式,維護了脆弱的自尊。
念書如果是為考試,那麼考高分一定也是有目的。國三那年,我拼命念書,只因為某女校的儀隊耍槍時超帥氣;高三那年,我也拼命念書,只為考上學費便宜的公立大學。那麼考上大學之後,我念書的目的又是什麼?當年的考試分數將我分進了管理相關科系,但,我要管理誰?我連管理自己專心啃書一小時都無法辦到,我還能管裡什麼?
在茫茫然中,我畢業了,進入另一家飯店工作,只因為對這個產業已經熟悉,對這份工作也還算喜歡,但其實更因為還不太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會做什麼。
對於已經熟悉且固定的工作內容,我很快就疲乏了,卻不知道該如何改變現況,一想到自己未來十年、二十年可能都會待在飯店業,我竟感到莫名恐慌。
直到當時的男友提供了新加坡的徵才訊息。即使他的本意是要我去增加面試經驗,作為轉職前的練習,但從未想過能出國工作的我,卻忍不住思考起這樣的可能性:也許到了另一個地方,換了另一個環境,我就能成為另一個人--一個連自己都會深深愛上的人。
會讓人願意放下一切的,往往只是一個未知的可能。
於是,我滿心期待的打包,出發。
只曾在電影中出現的場景總是特別神秘,進入賭場工作更像是進入一個電影般的世界。但這部電影卻似在訴說一個初戀的故事。人們對戀愛的幻想和憧憬,總是在進入這段關係之後一一破滅,我們不是電影裡的男女主角,不須吃飯睡覺只負責談情說愛,現實不停的殘酷破壞那些唯美畫面。正如賭場總是被五光十色的絢麗所包裝,直到撥開一層又一層的外殼親身踏進,才發現這裡有著最多變的人性,多得讓我有時候會找不到自己。後來回想,找不到的原因也許是,我終究不會屬於那裡。
回台的幾個月之後,一個台灣賭場同事聚會裡,有人問我,這兩年的賭場生涯,到底像什麼?
嗯…就像當兵吧!我說。雖然我沒當過兵,但我明白。當身在其中時,總有許多不滿與辛酸,其中再夾雜些許歡樂與溫馨。期滿,想要穩定的人選擇簽下去,另有想法的則會離開。待在裡面時,我們覺得辛勞無比,總是互相抒發心中怨氣;一旦脫離了,卻又無止盡的懷念,一見面就是回憶過往,說說笑笑個不停。
當過兵的同事聽完,用力拍了下手,「說得沒錯!比喻得太貼切了!所以我們都是有著革命情感的同梯!」
是啊,我說。沒有那段經歷,我不會懂得珍惜所有看似理所當然的人事物,不會成長得如此迅速,不會知道當機會來了,就該用力抓緊。
我總是不斷懷疑自己正走上的路是否正確,以及到底有何意義。但當我回頭望向走過的路,才發現一切似乎早已有所安排──若不是莫名其妙念了那個科系,我也許不會進飯店實習;若不是在飯店的工作,我不會結識當時的男友;若不是他和當時的同事,我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想到國外工作;若不是那兩年的磨練,我無法像現在如此認識自己,明白自己想做什麼。
於是我相信,自己一直走在正確的道路上,所有風景與阻礙都是最美好的安排。
我最終沒有變成另一個人。獨立與智慧是我們與生俱來的隱性特質,需要一些刺激,才能夠顯現出來,
原來,帶回的另一卡行李箱,裝的不只是滿滿的回憶、經歷、友情,還有我會愛上的那個自己。
這是一本關於一段荷官生涯的故事書,記錄了我所見的各式人物與事件,還有我最真實的體會。這裡沒有童話,結局也不是很完美,但一定能帶給你一些勇氣。書中的每件事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但為了保護當事人與公司的隱私,我將相關的名字做了修改。
如果你覺得我很獨立,很勇敢,那麼我要說,只要你願意,你也可以。
推薦序
《Smart智富》月刊總編輯 朱紀中
在為本書寫推薦文的期間,適逢《商業周刊》1343期以台灣人赴新加坡工作為題,寫成封面故事,文中的主角,才18歲,剛畢業就出國工作,她說:「年輕是最大本錢,我輸得起。」其父雖心有不捨,但對於女兒勇敢的選擇,還是說了:「現在是什麼時代了,該出去闖一闖!」
非常類似的場景,也發生在本書的作者許大花身上,只是提早了4年,她來自單親家庭,下定決心到新加坡賭場工作時,台灣有不捨她的母親,以及非常愛她的男朋友,甚至在她剛到新加坡,從生活到工作都極不適應時,男友還一度想帶著錢飛到新加坡將她「贖」回來。(編按:因提前解除工作契約的罰金)
勇敢的大花婉謝了男友的好意,不服輸的她要證明自己一定能夠熬過二年的工作契約,為自己存下第一桶金,並賺到許多人沒有的工作資歷,這份豪氣亦如同《商業周刊》封面故事的女主角所說,要在二年後跳升二級。
一批接一批的台灣孩子往外地去工作,該嘆息台灣的經濟停滯?還是鼓勵他們展翅高飛?撇除不必要的傷感情懷,這就是現在的客觀現實。七、八年級生說,他們在台灣職場沒有好位置,都被四、五年級生佔住了。身為五年級生的一份子,坦白說,我們這個世代的幸運,是在辛苦投入工作的過程中,趕上台灣經濟的起飛與繁榮期,因而只要肯付出,就有回報。而現在的年輕人所碰到的困境,則是台灣長達十多年的經濟發展疲態與薪資成長停滯。
一個裝有半瓶水的瓶子,是半空?還是半滿,如果都往壞處看,人生只會愈振乏力,新世代們,你們不是也擁有比上一世代更好的求學環境與十多歲就能出國旅遊、求學與工作的機會?這些可都是當年我們羨慕而不可得。
接觸樂觀而開朗的大花,我可以感受到她正向的力量,在工作二年約滿後,她回到台灣,在部落格上發表不少在新加坡工作的第一手體驗、賭場內的各種趣聞奇譚,以及早熟卻不世故地反省人生所追求的價值。返台後的她,不僅一如預期存到一筆錢、賺到工作經驗,更重要的,她說,是在多元文化、種族與宗教信仰的環境裡學到如何包容與尊重,以及當偶而碰上歧視或衝突時,如何堅強並維護自尊地化解。
這本書是她的真實生活經歷,用類小說的方式來發表,很多故事實在太有趣,讓我只花一個晚上就欲罷不能地讀完,留下一次美好的閱讀經驗。
為了便利想到新加坡工作的人,這本書中也提供大量有用的當地生活與工作資訊,希望有心以全球人才市場為挑戰目標的讀者們,能跟作者一般,大膽夢、勇敢飛。
後記
荷官這個職業,對許多人來說,充滿神祕感;而這種神祕感,卻是源自對賭場的不熟悉,以及過多的想像與憧憬。
兩年前某新加坡人力資源公司受當地知名賭場委託來台徵才,於是這唯一一批台籍荷官,在預先繳清兩個月薪水的仲介費之後,便一起飛了過去。
一般人認為,荷官最辛苦之處在於,要計算複雜的賠率,還要應付各式各樣的客人。其實荷官工作性質有點類似技術員。雖然桌上賭戲十餘種,但長期重複相同的動作,只要做久了,幾乎閉著眼睛都能發牌。有些同事上班精神不濟,邊打瞌睡邊發牌,倒也沒出什麼大錯;而許多遊戲的賠率一旦熟悉了,看到籌碼就知道該賠多少,根本無須動腦。
形形色色的賭客們,才是我認為這份工作最有趣的地方。大部分時間我都能夠冷靜應對,即使客人就在面前大發雷霆、使勁拍桌,只要當他們是在耍猴戲,未嘗不是一種享受。
其實我認為,荷官最大的壓力來源,是經常性的輪班與吸菸區工作。有時休假就是為了睡覺調時差,輪到夜班時,大白天即使睡不著,也得逼自己躺在床上,否則晚上上班一定會出錯,標準的為上班而睡覺,若生理時鐘無法調適,生活品質會一團糟。
就算全世界都規定公共區域禁止抽菸,仍會有一個地方例外,那就是賭場。在我們與公司的合約上清楚寫明:可接受在吸菸區工作。但賭場所謂的吸菸區與我們認知上有很大出入。如果只是一兩個人在旁邊吸菸,那是可以忍受的,但當一張桌子,有五六個客人同時吸菸,並將煙朝我們面前吹時,那可真是霧裡看花,令人窒息程度有如原子彈爆炸,瞬間會有種自己被客人當成神在拜,快要升天的感覺。尤其在吸菸區內內,客人幾乎人手一支煙,香火鼎盛的程度比起龍山寺毫不遜色,再加上密閉式的空調,許多荷官在吸菸區待上一天就支氣管發炎,體弱一點的,一個小感冒拖上幾天都好不了。
每個人都知道吸二手菸對身體的危害更甚於自己吸菸,所以我絲毫不覺得荷官薪水優渥,因為我們是用自己無價的健康,在換取微薄的補償。
但每當我看到客人轉頭將煙往旁邊或上方呼,而非直接對著荷官的時候,心中仍然充滿感激。只有在那一刻,我才感覺自己被當成人在看,而非神,或機器。
Kitty曾經對我說:一入賭場深似海。直到上桌一段時間之後,我才了解這句話的涵義。
亞洲賭城澳門會產生「荷官世代」現象,正是因為荷官工作內容的制式化,學歷上也不太要求,如果國中畢業就能進入賭場,輕鬆工作賺取高薪,誰還願意浪費賺錢的寶貴時間在學校呢?也因為如此,造成澳門荷官的學歷素質偏低,一個沒有其他專長或是好學歷的荷官,也許能夠在賭場裡賺取還不錯的薪金,但,也就只有這樣了,沒有升遷,薪水夠餬口,出去也找不到更好的。
而賭場裡的主管們,隨便挑一個都可能有十年以上資歷,再高層一點的,二十年、三十年都不稀奇。這說明了一個現象,他們都是一出社會就踏入賭場,至今未曾離開過,他們的職位是靠資歷累積而來。但可不是做得越久,升得越高,做了二十年還在當supervisor的,大有人在。尤其是在員工千人以上的大型賭場,有好的學歷和工作表現,不一定足夠,如何讓上司注意並提拔,才是加官晉爵的竅門。所以不喜歡搞人際關係那一套的,十分不建議進賭場工作,否則不但自己做得悶,還很可能被別人氣死。
但若是個性能屈能伸、八面玲瓏,又懂得向上管理的技巧,這一行可說是如魚得水。職位的取得,本來就存在許多黑暗面,一般職場皆如此,賭場更甚。一個人不論是靠金錢、尊嚴、肉體,來得到他想要的,那都是他的能耐與本事,如果我們不想靠其他方式再努力,也不屑向他學習,那麼我們便沒有立場批判,因為這是賭場的生態。
賭場,從另一方面來看,也可以說是一個適合長久待下去的地方。
許多國家要依賴賭場來挽救蕭條經濟及過高失業率,所以賭場對於有在地優勢的員工來說,可以是一個鐵飯碗。在賭場裡,薪水每年也都會微調,若是肯努力,再加上一點運氣,年資可以換得越來越高的職位和薪水,所以待得越久,越捨不得,也越沒有勇氣離開,當然,也沒有必要。
至於我還會不會再到賭場去工作呢?我想,短期內是不會了。當初原本就是抱著學習的心態跳進去,兩年了,夠了,賭場在做些什麼我都有概念了,再待下去,學習到的東西只會被侷限住。賭場這一行,待得越久,陷得越深,這是我最怕的。也許幾年過後,我在這紅塵俗世中打滾夠了,覺得賭場還是最適合我的地方…到時端賴緣分的安排了吧。
記得有次在VIP廳發百家樂時,一位慈祥和氣的客人在桌前賭了近兩個小時,待他要離開時,他總結了自己的籌碼,總共才贏兩千塊新加坡幣(約合新台幣4萬6千元),這對VIP廳的客人來說,根本不算贏。
「安哥,不好意思,你賭這麼久,結果只讓你贏兩千塊。」對於好客人,我總是希望他們能夠贏,最好贏多點,這完全是借花獻佛的逢迎心態。
「沒關係,沒關係!」客人搖著手,臉上浮起溫暖的皺紋,笑得燦爛,「享受過程!」
他這番話不僅令我深受感動,也巧妙地提醒了我當初來此的目的。
離開新加坡的前一晚,我和好友相對而坐,舉杯微笑,我們從那個恍如昨日的第一個混亂夜晚開始,聊到此刻飲下離別酒的微苦,滿滿的回憶與故事,如夢似幻,卻又如此真切。這兩年流下的淚水,荒唐的事件,可憎的人性,在最後一刻,卻都成了開懷大笑的無盡泉源,而且會一輩子,源源不絕。
我們只有兩隻手,一生注定無法擁有太多的人與事,尤其是那些費盡心思也要得到的;但卻可以容納無限的回憶和想念,那是我們生命的養分,少了那些養分,就要準備凋零。
原來真正能讓人難忘的並非終於到達目的地,而是沿途所見,那屬於我們的各式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