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互斥」,就是「互相排斥」,這是依不同文化系統中,藝術發展的可能表現形式來分辨,因此它也涉及影像、文字與終極信仰彼此間相互影響的關係。從作品的角度來說,此一模式站在「思想意念」的延展觀點,探究讀者透過相互矛盾或相互解構的圖文關係,重新建構意義或主題的過程。(陳意爭,2008:219)
與影像相比,聲音(字幕)可以對比使用(矛盾的組合)。在這種情況下,主要的聲音和影像的內涵是對立的。訊息是隱藏的,要較深入了解,觀眾的注意力收到刺激或強化(震撼效果),想像力受到激發,就一定會有反應(「半開放」式訊息)。其危險的是,在詮釋可能發生誤解,觀眾可能只了解兩種語言中的一種。事實上,同時刺激兩種感官是比較難以處理的(特別是當兩種同時發出的訊息不一致時)。(G. Betton,2006:47)
當影像與對話間有矛盾時也製造奇特的效果:如在《帶瘡疤的人》(L’Homme à la Cicatrice)一片中,一個人物敘述他的過去(用旁白方式),但映出的畫面與他的敘述卻是兩回事:謊言被拆穿了。(G. Betton,2006:49)
在老掉牙的愛情片中,常常可以聽到男主角或女主角對對方說「我對你(妳)沒感覺了」這麼一句話,當此話一說完,通常劇情不外乎兩種發展:第一種,說者是發出內心的肺腑之言,鐵了心的要離開對方,然後沒有任何遺憾地頭也不回的走了,這種沒有任何虛假,說跟做(想法、行為)也沒有絲毫衝突,屬於此章第二節論述過的「互證」部分,就不多作探討;第二種情況則是,劇中角色雖說了此話,但畫面中的他(她)轉身或離開後,不禁淚流滿面,內心十分不捨,但可能是為了替對方利益著想等目的,不得不讓對方對自己死心,寧可自己悲痛欲絕,也要出此下策,嘴巴雖說沒感覺,但內心還是依舊牽掛著對方,這種口是心非或者說一套做一套的劇情就是「互斥」最簡單易懂的例子。
電影《驢子巴達薩》中有一段是這樣表現的:
吸吮母奶的驢頭近景,一隻雪白的手從上而降入鏡並撫過整個頸鬃時,鏡頭逆向朝手的主人小麗莎往上移動,直到我們看見她的弟弟和父親。伴隨這個鏡頭的對白(「我們必須這樣做」──「把牠給我們」──「孩子們,這是不可能的」),一直不讓我們看見道出這些字詞的嘴巴:小孩轉頭被對觀眾和父親說話,而回話時他們的身體則擋住父親的臉。接下來熔接到另一個鏡頭,呈現出與這些話與內容相反的鏡頭:同樣被對鏡頭,父親與兩個小孩帶著驢子輕快地下山。隨後則熔接到施洗驢子的鏡頭,一個讓我們只看到驢頭、男孩倒水的臂彎和手持大蠟燭的小麗莎半身的近景鏡頭。(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2011:34~35)
從布烈松的「影像」來看,重點不在於那一隻驢子、兩個小孩和一個大人,也不只是近景景框的技術和攝影機運動,或是擴大這技術效應的熔接;而是連接或切離可見與其意指、話語與其效應的各種操作,它們製造期待也偏離期待。這些操作並非源自電影媒介的性質,它們甚至與慣用手法之間保持著某種系統性落差。(洪席耶,2011:35)這種落差給予觀眾一種不按牌理出牌的無限的想像空間,就像心理學家皮亞傑(Piaget)提到的失衡與平衡的概念:人們收取到的新經驗倘若和舊經驗有所衝突,無法同化時,內心會感到失衡狀態,基模(認知結構)需經過調適歷程後,達到新的平衡,這種「平衡作用會產生需求,激勵個體解決新舊知識的不一致,提高知識的層次。」(程薇,2010:2-8)如此一來,反而更能抓住觀眾的胃口。
中國禪宗始祖《達摩祖師傳》故事中的某天下午,四位僧人要入靜室靜坐三日三夜,進去之前,帶頭的師兄還先聲明入了靜室不能說話的規定。打坐到了半夜,忽然油燈滅了……
僧人甲:啊!油燈滅了。
僧人乙:你為什麼說話?
僧人丙:我們不能說話。
僧人丁:嘿嘿!只有我沒說話。
這時達摩磨起瓦來……
僧人丁:大師在做什麼?
達摩:你們在做什麼?
僧人丁:我們坐禪成佛!
達摩:我磨瓦成鏡。
僧人丙:磨瓦豈能成鏡?
達摩:既然瓦不能磨成鏡,那坐禪又豈能成佛呢!
僧人乙:那怎樣才能成佛?
達摩:要知道佛並無一定的形態,而禪也並非坐或臥,你們只知道打坐而 不知道為何打坐,這樣便永遠不見大道。
僧人甲:那怎樣做才能見大道呢?
達摩:從根本上修。
僧人甲:什麼是根本?
達摩:心為根本。罪從心生,還從心滅。一切善惡,皆由心生,如果連這個道理都想不通,只在表面上下工夫,徒然浪費時間。
從這段簡短的對話當中,可以發現兩個互斥的地方:第一,當僧人丁聽到其他人開口說話破了功而沾沾自喜的說「只有我沒說話」的同時,其實自己同時也違反靜室不能說話的規定了;第二,四位僧人既然要打坐靜心,何必執著於打坐之相的坐或臥?既要修練成佛,就要能夠放下對於一切事物的執著,才能解脫,否則一心欲要藉由打坐成佛其實是在殺佛了。
另一幕是梁武帝召見達摩要討論佛理的場景……
梁武帝:自朕登基以來,修佛寺,造佛像,抄寫經卷,供養僧侶無數,敢問大師,朕有何功德?
達摩:無功無德。
梁武帝:啊?
達摩:這好比隨形的影子,說是有,實際上卻是沒有。
梁武帝:那麼做什麼樣的事,才算有功德?
達摩:潔淨圓滿的得道者,才算有。這種功德世上是求不到的。
梁武帝:請問大師,這世上有沒有佛?
達摩:沒有。
梁武帝:身為僧人你可知道你自己是誰嗎?
達摩:不知道。
梁武帝:真是話不投機,來人,送客!
從梁武帝一開口,詢問達摩自己做了這麼多善事有無功德的同時,就違背了修行成佛的真正宗旨,要知道行善是要無所求的,更不是拿來說嘴,一但有所執著而起心動念,成佛也就離你越來越遠。
還有一幕是空智大師與其師弟們步行街上,路人紛紛向其行禮問好……
師弟:師兄大名遠揚,真是德高望重。
空智:我們潛修佛法,不應有得失之心,貪圖名聲,就會有喜怒哀樂,出家人應超越善惡得失,才可四大皆空。
此時路經達摩所處的客棧,聽到路人談論達摩佛法高深莫測,起了比較之心,前往拜訪達摩討教佛理……
空智:這位是達摩大師是吧!貧僧空智,佛理膚淺,想請大師指點!
達摩看其一眼,不發一語,只是微笑……
空智:心、佛以及眾生,三者都是空,現象的直性是空,無聖無凡,無施無受,無善無惡,一切皆空,對不對?
達摩突然拳打了空智的頭一下……
空智:你為什麼打人呀?
達摩:你既然說一切皆空,那何來痛苦?看那看不到的東西,聽那聽不到的聲音,知那不知的事物,才是真理。
從這段畫面來看,雖然空智大師嘴上說不應有得失之心與貪圖名聲,但卻表現出一臉驕傲得意的面容,可見是多麼享受高高在上受人朝拜的喜悅,明顯與自己言論相違背,也就是因為有得失之心,才會故意到達摩面前討教佛理,說了一大堆佛理,無不就是要向大眾展現自己對佛法的了解深厚,殊不知禪宗最重要的思想就是凡事都不能執著,才能「解脫成佛」。從《六祖法寶壇經‧定慧品》中的一段文字,關於觸發領悟佛境界的意識作用說明,會有更清楚的了解:
善知識,我此法門從上以來,先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往為本。無相者,於相而離相。無念者,於念而無念。無往者,人之本性。於世間善惡好醜,乃至冤之與親,言語觸刺欺爭之時,並將為空,不思酬害。念念之中,不思前境。若前念今念後念,念念相續不斷,名為繫縛。於諸法上念念不往,即無縛也,此事以無往為本。善知識,外離一切相,名為無相。能離於相,則法體清靜,此是無相為體。善知識,於諸境上心不染,曰無念。於自念上常離諸境,佈於境上生心。若只百物不思,念盡除卻,一念絕即死,別處受生,是為大錯,學道者思之……所以立無念為宗。(宗寶編 ,1974:353上)
相較於禪宗式的互斥,佛教式的《春去春又回》也有這麼一段互斥表現。在《春去春又回》的春階段中,調皮的小和尚分別將魚、青蛙與蛇都綁了小石頭,並開心的笑了,老和尚只是站在高處看待事物發生,並沒有立即阻止。隔天,睡醒的小和尚身上被老和尚綁了一塊石頭而寸步難行,老和尚要求小和尚須放了動物們才能將身上的石頭卸下,並告訴小和尚:「要是有任何一隻動物死了,這塊石頭將壓在你心上,直到你死為止。」最後,青蛙還活著,但魚死了,蛇也死了,小和尚難過的哭了。
在這段劇情裡,從小和尚開始調皮的將魚绑上石頭,背景聲音傳來清楚的誦經聲,直到小和尚虐待完蛇結束,誦經聲也才一併結束,隨然從頭到尾沒有看到字幕,但誦經是一種口說語言,經文也有其文字,所以在此將其同等於文字;而這種誦經的文字不外乎是用來勸人向善,是一種正面的能量,與虐待動物甚至最後導致動物死亡的負面行為形成「互斥」對比,且使觀眾對於虐待動物這種行為有更強烈的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