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怎麼,你竟然會在這種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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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胖的老人左手提著沉甸甸的彎曲的紅色樹脂棒快步行走著。肥胖的中年男子提著彎曲的藍色塑膠棒行走在他的右側。老人的右手之所以空著,是為了在腿腳不便的中年男子失去重心時,好去攙扶他的身體。對於在狹窄的散步小道上錯身而過的行人表現出的好奇,提著彎曲塑膠棒的這兩人並不在意,繼續往前行走……
老人(也就是我)被查出心律不整而停止游泳時,俱樂部的教練建議我儘量做行走鍛鍊,我也希望順便訓練兒子糾正拖曳著腿腳走路的習慣,便欣然接受了建議。教練送給我兩支大棒子,說是拿著這棒子行走,公子的腿腳或許會自然而然地抬起來,「老先生您本人嘛,也曾看到他在游泳池旁被絆得琅嗆摔個大跟頭……」
我和兒子光大致等到黃昏時分,便從居住的高臺走下坡道,前往運河河畔那條散步者已見稀少的散步小道。閒置多年的溼地帶上已開發出成片的公寓,年代久遠的堤岸也得到修整,對人數業已增加的居民們開放了這裡。
兩人分別提著紅、藍兩色棒子行走著,也會有人向這對父子打招呼。儘管智力障礙給行走也帶來了影響,可光自從學會說話以來,那種鄭重其事的文章體語言卻從不曾混亂。這一天訓練結束後,在攀爬通往高臺的那條坡道前照例坐在長椅上小憩時,光這樣說道:
「剛才問話的那孩子,說是原先懷疑爸爸已經有一百歲了。」
「看到還算年輕,就吃驚了,是嗎?」
「有人問,爸爸還在寫小說嗎?」
「可能對方認為,這麼問總比說『還活著嗎?』要好些吧。」
「是個上了歲數的人。」
剛開始寫小說那幾年裡,雖說還沒在電視上露過面,卻也常有陌生人向自己打招呼。顧忌到自己說的是四國森林中的方言,加之發音又不太清晰,因而不能立即予以回答。在被編輯帶去的一家小酒館裡,就因為這麼一點兒遲誤而發展為暴力衝突。
後來上了年歲,也是考慮到抵抗力的衰退,對一般打聽雖說不是視而不見,可在思考問題時若被拉到意想不到的會話中去,其後要想再回到先前的話題上來就要花費一些時間了。確實到了如此反應的年齡。為了使得話語不那麼複雜,倒不如「如實」地回答問題。
「距離一百歲還有一段時間。小說也是這樣,較之於主題,只要找到新的形式就打算寫。」
「也有可能直到最後也發現不了嗎?」
「那是可能的吧。」
「即便這樣,你說還是要作為小說家生活下去……」
「打算就那樣結束自己的生涯。」
就在這天,新的方法出現了。從背後傳來沉重腳步聲的那個行人,使得光踏入柏油路邊際冬日裡的枯草叢中。回首瞥去,此人像是少年,卻用老人的聲音招呼道:
「What!are you here?」
這是日本人說出的英國口音的英語。我重新打量那位說了這句英語後便挨到身旁的人,卻是一個讓我大為意外的人物。然而我隨即意識到,就在前些日子,我們父子在眾人面前周章狼狽之際,圍觀我們處境的人群中就有此人,當時顧不上進一步確認,便一直延續到了今天。我還回想起,當時儘管恍若看到幻影一般,面對發生在他身上的巨大變化,我對他的那種感覺卻是一如既往。
「怎麼,你竟然會在這種地方?……是這句話吧?」
「就知道你會如此回答,才故意這麼說說看的。」
「你還是老樣子呀,從各種意義上來說。有多少年沒見面了?」
「有三十年沒見了。」
眉宇間白皙的皮膚上堆擠著皺紋(這也與往昔一般無二),剛一停下話頭,就打量起我們父子倆。 接著,他唐突且頗有氣勢地說了起來:
「當時呀,都找不到一個方法用穩妥的聲音向你打招呼,因為竟然發生了那樣的事,最終,讓你在將近一年的時間裡無效勞動……這可都是大實話。不過,你也承認咱算是盡了力吧?只是讓你……甚至讓千鰹和光都被捲入醜聞。自那以後經過很長時間,又發生了塙吾良跳樓自殺,在面臨比那次更嚴重的醜聞之際,把你和你全家都拉了出來,這是事實吧?把你們推到那種危險境地的,也是我們……」
「在那個事件中,且不說當事者那幾位少女,當我前去探視遭受比其他人更為嚴重的傷害、住進精神病醫院的櫻時,她在病情穩定的時候總是掛在嘴邊的,就是你的事情、千鰹以及光的事情。我們呀,當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即便對於櫻,我們也是如此。」
「總之,與引發那個事態的幾個傢伙簽定合同,把他們拉進《蜜雪兒•戈哈斯》電影製作團隊的,就是你……」
「其後我很快就去墨西哥學院大學擔任教職,離開那個充滿火藥味的地方緊急避難去了。櫻是從正面被捲入事件中去的受害者,說到你嘛……至於你在那個事件中應該承擔什麼樣的責任,我仍然持保留態度。」
對方再度沉默下來,他身穿藏藍色長絨頭(在我的記憶裡,還記得他為拉開與自己的差距而說的「照你們的說法,這是長毛絨織品,可我卻叫它plush」)上衣,露出裡面寬鬆的白色絲綢衣領。雖然不好說與此完全相同,可他身上的裝飾風格卻是與時尚取向比較接近。甚至可以追溯到半個世紀之前,這種裝飾風格就已經在駒場校區的教養學系大放異彩了。不過,剛才的談話中提到的三十年前,大學畢業後我們原本並無交往,那次見面卻成了恢復交往的契機,而且很快就達到緊密的程度。在那個時期,這傢伙的服裝簡直就是一副國際電影製片人的派頭。
因此,跳躍那個時期而感受他的裝束的一貫性,大概就只能指望我這記憶的曖昧程度了。不過,他木守有的那種只能稱之為獨特的風貌姿勢,卻從現在的(也是青春時期的)這種風格的印象中排斥了其他一切。目前,這尊肉體上清晰顯現出來的老人模樣,意味著正以極快的速度超越年齡自然增長的進程(如此說來,我也同樣如此)。比如說,絲綢襯衣的衣領處看上去軟乎乎的那堆東西並不是圍巾,而是垂掛下來的喉頭處的皮膚。然而,小巧面龐上的光澤和純淨的眼神,都讓人直接回想起他十八、九歲時的模樣。不過如果細細打量的話,還是可以看出那是化了妝的緣故。
「好吧,關於整體情況,如果連你也有那種意願的話,那就好好說說吧。」
「……我們先要說幾句與那件事沒有關聯的話,對於剛才打的招呼呀,你還是和過去那樣,隨即用日語作了回覆。是西肋順三郎的譯文吧?而且,在那個句子之後,艾略特的後續詩句也湧現在你的腦海裡了吧?我指的是《小吉丁》。如果是英語文本的話,咱還能想起那麼幾行。不過,吾恭聽與原文詩句相配的、你以前經常背誦的那些為你所摯愛的日文譯詩,還是等進一步穩定下來之後再說吧,如果你同意今後時常會面的話。」
「可是,今天你和光的步行訓練才剛剛開始吧?光,讓你停下訓練,真是不應該呀(光好像在某種程度上啟動了三十年前曾被木守抱過的那種親近感,應承地說了句「別客氣!」)。」
「謝謝!已經完全是一個成年人了。看到你這麼精神,我也很高興。就連紐約也在銷售你的CD呐,所以我也經常聽你的音樂。尤其是櫻阿姨,聽了你的CD後才能自然入睡。光,讓咱我們一起走上一會兒吧,好不容易才遇上你爸爸,所以即便只有今天這點兒時間,也有很多積攢下來的話想要和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