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薛利丹

紐約市

燈光落在丹尼爾•崔維斯臉上。他不禁皺起眉頭，準備再次承受逃不掉的電視錄影折磨。他被困住了，無路可逃。他在椅子上動來動去，覺得自己活像待宰羔羊。

反抗只是白費力氣。

他眼睛適應了燈光，看著燈光後面詭異恐怖的人影走動，各就各位。要錄影了──無論如何，他即將面對人類最大的恐懼。他心臟怦怦跳，喉嚨乾澀，腦袋抽痛。儘管覺得窒息，他仍然試圖調勻呼吸。

黑暗中傳來可惡的字眼：「倒數五、四……」最後三個字「三、二、一」只有無聲的嘴形和手勢。

雖說他上過幾次電視，每回仍舊嚇得魂不附體。電視是一個表裡不一的世界。

這次巡迴打書，崔維斯很難專心工作。他惦記著即將在今天住院的母親，為了母親罹癌的診斷而心煩意亂，生怕母親踏上父親的後塵，死於癌症。

得等母親的化驗結果出來，才知道子宮頸癌是否已擴散到淋巴結。崔維斯下巴顫抖。

馬上就知道化驗結果了。深呼吸。

今天的主持人蘇西•史賓塞坐在崔維斯旁邊，說話沒條沒理卻傲氣十足，刺耳得像指甲刮過黑板。

「歡迎各位再度收看節目！大家準備好前往另一個星球了嗎？」

蘇西停下來向一號攝影機眨動睫毛，繼續浮誇的辭令：「您有不解之謎希望有人能解答的嗎？您想揭開神祕的面紗，解開所有的著名謎團嗎？我也想！很高興今天早上的節目能夠再次訪問丹尼爾•崔維斯博士，也就是書迷口中的『謎團大師』。」

二號攝影機的紅燈亮起，蘇西笑著轉向崔維斯。崔維斯從未見過如此虛偽的笑容，甚至比她平常的假笑更假。她轉身時，燙膨的金色「鮑伯頭」幾乎文風不動。她簡直像紙板人。崔維斯暗驚蘇西本人竟比電視上蒼老那麼多，連濃厚的舞台妝也掩飾不了年紀。他緊張地微笑，讓蘇西說完開場白。上一次來錄節目的時候，他打斷了蘇西的話，惹得蘇西大發雷霆，他不敢再招惹她。

「丹尼爾，歡迎大駕光臨！」

「我們又見面了，蘇西。」丹尼爾從沒笑得如此勉強。我得入戲一點。

「現在我──」

「很高興來上節目！」該死，冷靜一點，丹尼爾。

「是……真高興你能來上節目。你的新書想必已經上架了。我也是紐約客，我覺得你的書很精彩。」她舉起書讓攝影機拍攝。「《紐約未解大謎團》。」

崔維斯怕她話還沒說完，謹慎地等了一下才接腔：「是的，蘇西，我這次的作品很有地域性。紐約處處充滿驚奇，深埋的祕密絕對超乎你的想像。不過只要看了我的書，祕密便不再是祕密。」

「想必如此。待會兒要請你接聽幾位觀眾的電話，但我能先請教一個問題嗎？」

「儘管問吧。」崔維斯說，啪地合攏雙手，佯裝熱忱。

「你最有名的專業領域是家喻戶曉的謎團，例如亞特蘭提斯、超自然現象與金字塔，因此，讓大蘋果躋身這些謎團不太尋常。為什麼你要這麼做呢？」

崔維斯在座椅上動了動六呎一吋的身軀，拉拉外套。蘇西低頭讀寫字板上的資料，記誦下一道問題，甚至不聽崔維斯的答案。

電視是表裡不一的世界。

「蘇西，我對著名謎團的興趣永遠不會減少，以後也會繼續發表新出土的證據。我只是想擴展領域，研究跟一般人比較切身的謎團。這就像提醒大家，怪事和謎團經常出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說不定，你我行走的水泥地底下就暗藏玄機呢。」果然是打書打得越久，廣告詞背得越流利啊。

蘇西笑著抬頭，不再埋首寫字板，直視崔維斯的藍眼睛。她真恐怖。攝影機鏡頭移回去拍她的臉。「說得好，不簡單，你的世界真的很引人入勝，而且你才四十二歲，成就卻很可觀，出版了好幾本書，還在世界各地發表這個主題的演講。」

崔維斯笑著點頭。拜託你入戲一點，丹尼爾，你其實喜歡引人注目的。

「請為錯過上次節目的觀眾說明一下，你對研究謎團的興趣是從哪裡來的呢？」

「其實，那時我年紀很小，蘇西。」她又悶著頭看寫字板的資料，但崔維斯沉浸在亡父的回憶中，沒有理會她的失禮。「我父親帶我去邁阿密近海釣魚，竟然看到海平線上有一艘大船起火沉沒。我們只能收聽緊急頻道上的消息，看著海巡隊從殘骸救出生還者……」

「你小時候一定覺得很震撼吧。我知道你也深入研究鐵達尼號沉沒之謎，這讓我百思不解，因為我以為撞到冰山不算是謎團！」

蘇西向攝影機微笑，輕輕鬆鬆引得現場觀眾哈哈大笑。

崔維斯撇下客套。「那是一回事。不過，為什麼一座冰山能重創鐵達尼號，讓船迅速沉沒，其實到今天仍是謎團。有各種推論，有些涉及陰謀論，但今天我們不談那些。」

崔維斯相信陰謀確實存在，水門醜聞就是一例，但他認為談論這類事情容易吸引怪人。一旦和怪人沾上邊，他的著作和深究的真相就會被貶低價值，因此他不在公開場合談論這類主題。

他繼續說父親的事。「總之，那天後來，我父親說沉船的地點是在百慕達三角。大家都知道，那裡以船隻和飛機的離奇失蹤而出名。就這樣，我從那一天迷上了謎團，直到現在。」

「好，工作人員已經篩選了幾位幸運的叩應觀眾，他們很希望請教你問題。準備好接電話了嗎，謎團大師？」

「當然，蘇西。」她快把我逼瘋了，節目到底還要錄多久？怪不得她一個月換一個個人助理。崔維斯開始玩自己的手。

蘇西•史賓塞對著攝影機堆滿笑容，沉浸在現場觀眾對她的熱愛中，向他們說：「請第一位叩應觀眾發問！愛荷華州的麥克……麥克，請說！」

「哈囉？哈囉，是崔維斯博士嗎？」來自愛荷華州的蒼老聲音說。

「你好，麥克。」

「崔維斯博士，我知道你一定能解釋這件事情……我太太說她上星期二在沃爾瑪超市停車場看到貓王艾維斯，想也知道，我跟她說不可能有那種事，我說的沒錯吧？」

崔維斯如釋重負。他一度以為愛荷華州的麥克會提出嚴肅的問題。崔維斯由衷地輕笑，回答：「沒錯，當然沒有那種事情，麥克。你想問我什麼？」

麥克接口：「我……我也是那樣跟她說的，簡直胡來嘛，她不可能在上星期看到貓王，因為貓王在七○年代就被外星人綁架了。這就是我要問的，你能談談這件事嗎？外星人到底會把貓王帶去哪裡？」

崔維斯愣愣望著蘇西。蘇西笑中透露厭煩，氣惱工作人員沒有過濾掉這通電話，但也只能見招拆招。

「好……丹尼爾，你有什麼看法嗎？」她在鏡頭移開後皺著眉說。

崔維斯今天有話直說。「對不起，麥克，你──」

蘇西用緊張的笑聲打斷他。「好的，丹尼爾，你和麥克的看法不一樣……我們來接第二通電話。」二號攝影機的燈亮了，鏡頭對準崔維斯，拍攝他的回應。蘇西冷眼一瞪，瞪得崔維斯回答：「好。」

「現在輪到第二位叩應觀眾，是堪薩斯的柴克。柴克，歡迎，你有什麼問題要請教名震天下的謎團大師丹尼爾•崔維斯博士？」

崔維斯憋住呵欠，眼睛洩露他昨晚因為擔心母親而失眠。

堪薩斯的柴克在電話裡說：「嗨，丹尼爾。我想問發生在羅斯威爾的飛碟事件……我覺得政府很可恥，不讓大家知道外星人迫降，難道我們沒有知的權利嗎？」

不可思議。每次都一樣，大家只會追著我問外星人的事。

崔維斯仍然在氣前一通貓王的電話，講話毫不客氣。這是他們自找的。「姑且說政府的確隱暪了外星人在羅斯威爾迫降的事實，但政府的做法應該沒錯。」

「怎麼說？」蘇西問，鬆了一口氣，節目似乎總算回歸理性。

「不然的話，會造成集體歇斯底里，坦白講，民眾會在慌亂中送命。此外，外星人存在的事實牴觸了很多宗教的教義，那會惹惱很多人，最低限度，也會有人謀殺傳遞信息的人，也就是總統。事實上，羅斯威爾事件前不久，廣播電台播出科幻大師威爾斯的《世界大戰》，不料竟引發群眾恐慌。」

蘇西•史賓塞匆匆翻閱寫字板上的資料，假笑著插嘴：「可是丹尼爾，一九九七年CNN和《時代雜誌》的聯合民調顯示，八成的美國人認為政府隱暪事實，不讓大家知道外星有生物。你是說，那些人全錯了？也就是我們大部分的觀眾都錯了？」

好一記變化球。

崔維斯不慌不亂。「我知道那項民調。其他的現象也有很多人寧可信其有，但那些現象多半沒有實際的證據。請聽我說，羅斯威爾事件確實有點詭異，但我們不能因此驟下結論。這就是我的觀點。」

「好，回到麥克的問題，你對羅斯威爾飛碟事件有何看法？」

「我很重視事實，而事實就是幽浮事件直到最近五十年才忽然變多。以人類在地球上生存的年代來看，五十年是非常短暫的時間。太空這麼遼闊，要讓其他銀河的生物知道我們的存在，只能靠發射高頻率的無線訊號，而我們發射訊號才七十年。就算外星人接收到訊號立刻來找我們，而且他們用光速旅行，能在一九四七年到達地球的恆星系統也只有四個。此外，現在一般人都同意，地球出現生命是一連串奇怪事件的結果，照這樣看，那四個恆星系統出現生物的機率也微乎其微。我們充其量就是有一些難以解釋的幽浮奇聞軼事。」

蘇西蹙起眉頭，電視臉皺成一團。崔維斯納悶她的妝會不會龜裂。「羅斯威爾的人明確指出那是飛碟，你怎麼說呢？」她說。

崔維斯料到她會有此一問。「在二次世界大戰的尾聲，政府進行一項最高機密任務，叫做『迴紋針行動』（Operation Paperclip）。政府追蹤並撤離頂尖的納粹科學家，讓他們投效我們。他們就是在一九六九年送我們上月球的科學家。信不信由妳，在大戰晚期，希特勒已經在生產飛碟形狀的飛行器，由賓士公司的布拉格工廠製造。這些先進武器叫『宏內布』（譯註：Haunebu，全名Hauneburg-Geräte［宏內堡裝置］，Hauneburg是試飛地點的地名，後為加強保密，簡稱為Haunebu），甚至有美國專利號碼，名稱則是旋轉噴射飛行器。」崔維斯一邊說，一邊翻閱一個大卷宗。「在這裡，專利號碼二一三五二九、二八○一○五八──」

「你想說什麼？」蘇西插嘴。

崔維斯覺得她很煩人。「蘇西，我是說我們政府晉用的納粹科學家，大概繼續他們的研究，而在羅斯威爾墜毀的東西最可能是宏內布。值得注意的是，幽浮目擊報告是到羅斯威爾事件後才大量出現。軍方當然樂於讓公眾認為羅斯威爾有外星活動，因為那能分散民眾的注意力，不去追究那件事的真正祕密。誰知道呢？說不定軍方的『洩密』，正是為了這個原因自導自演的。」

崔維斯大發議論，但他不在乎後果。「當領袖們不提供確切的事實，社會大眾就會自然而然往壞處想。小學灌輸的『美國是閃閃發亮的世界典範』的思想已經淡薄。每一件挫敗，無論是越戰或水門事件，柯林頓性醜聞或佛州重新計票，在在讓人覺得政府說謊，於是陰謀論就被炒得火熱。」

「可是丹尼爾……」

「蘇西，重點是這種事本來就是信者恆信。當政府遮遮掩掩地裝神祕，一切就不得了了，我們幼稚的一面活躍起來，思緒天馬行空，陰謀論就此誕生。羅斯威爾出了事，武裝軍隊迅速出現，奉命格殺勿論。哪天大家不再言行幼稚，也許政府就不會繼續把我們當成小孩看待。如果真的有高等外星生物在看我們，我猜他們覺得我們的文化不成熟、暴力而多疑，情願對我們敬而遠之。」

蘇西•史賓塞專心地聽耳機，製作室叫她進廣告。崔維斯打破沉默：「我們是不是該繼續錄下面的節目？」

§

之後不到一小時，磨難結束。崔維斯覺得電視台應該不會再請他上節目了。他向現場指導說：「剛剛很對不起，崔西……我只是太累了，心裡很煩。」

崔西的橢圓眼鏡遮掩不住眼裡的怒火。「聽著，我知道你最看重事實，只是……」
「只是怎樣？」崔維斯慍慍地說。

「只是有時候，大談事實對收視率沒好處。總之，謝謝你來錄影。」她露出假笑，匆匆去忙下一段節目。

崔維斯深呼吸，寬慰地想明天再上最後一次電視，就能打道回府，回巴爾的摩陪在母親的病床旁。

崔維斯絕不知道他永遠出席不了明天的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