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ps系列小說家與大師導演對話第④號:路易.馬盧 × 諾艾爾.卡列夫
集懸疑、驚悚、煽情、道德擺盪於一—諾艾爾.卡列夫的黑色小說典範命運是無形無情的子彈,
厭世且單刀直入……
⊕ 法國電影新浪潮健將、坎城金棕櫚獎得主、威尼斯金獅獎得主、作品橫跨娛樂與藝術且備受爭議的導演—路易.馬盧(Louis Malle)電影改編原著
⊕ [ fps ]書系:「小說家(+)電影最終篇,導演與小說家的跨文本對話
⊕ 本書於一九五七年改編為電影,至今同時名列法國偵探小說、黑色電影經典。
諾艾爾.卡列夫以冷靜節制的文字推進他的小說。他精密設計這部小說「機器」──可以這麼說,「設下機關的是命運」──而他的主角也是如此準備著他的犯罪。然而兩者有一點不同:諾艾爾.卡列夫的小說真的是完美的。──吉貝特.席歌(Gilbert Sigaux),編輯、作家、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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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雜聲慢慢退去。四周一片靜默。他待在原地不動,全身無力。
一滴淚水滑過刮得光潔的臉頰,他一點都沒有感覺到……
一個男人要製造一樁完美犯罪。他要清除一切痕跡:沒有目擊者、沒有被聽見任何聲響、一個痕跡也不留、一個徹徹底底的密室,甚至,沒有任何能將暗殺者和受害者聯繫起來的證據。但是命運在監視著,悲劇裡都是如此。暗殺者將他的犯罪設計成精確運轉的「機器」,但他忘記「人」的條件,人是永遠無法預測的。當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除了一名大樓管理員,抬起手臂,伸向電閘──漆黑停擺的電梯、微弱光源、稀薄的空氣……各種細節伴隨那無法回復之事──完美犯罪成了惡夢開端。因此失約的愛情與逃亡,轉為苦等不到他的女人歇斯底里、懷疑猜忌的道德難題,也陰錯陽差引發另一場案中案,慢慢將他推往了盡頭的死刑台……
通往死刑台的電梯∣一九五○年代始,一群主張影像應該注重寫實性、強調個人風格與內在、反映生活現實的導演,以高達(Jean-Luc Godard,一九三○至二○二二年)、楚浮(François Truffaut,一九三二至一九八四年)、安妮・華達(Agnès Varda,一九二八至二○一九年)為首,掀起一波法國電影新浪潮,並尋求拍攝技術、敘述語法的自由,而路易・馬盧(Louis Malle,一九三二至一九九五年)首部劇情長片《死刑台與電梯》(台譯)即嶄露頭角,成為新浪潮先鋒。本書為電影創作原著,相異於電影視角著重女主角(珍妮・摩露飾演,Jeanne Moreau,一九二八至二○一七年)情緒上的跌宕起伏,故事原型則將眾角色陸續面臨危難處境的心理,刻畫細緻且各具獨特性格,人物塑形完整。故事發生在短短的一個週末,從不可言說的戀情延伸、到完美謀殺的設置與推展,進而演變為陰錯陽差、環環相扣的連續命案,曲折而不可預測的事件中,文字仍維持語意清晰,思路縝密。兩組情人走入凶險意料外的窄路。停置的電梯如直通死刑台,時間的聲音漸大,凶手被關進自己建造的監獄──鎖在沒失去電力的電梯裡,意想不到的機會、命運在其中發揮作用;確定性被掃除了,讓焦慮、不安、困惑、孤獨、痛苦占盡上風。《通往死刑台的電梯》是真正的黑色犯罪小說典範,微觀層面上,亦是一部精心設計犯罪計劃的古典偵探小說,亦是近代法國黑色敘事的濫觴。
作者簡介:
諾艾爾.卡列夫Noël Calef(西元一九○七至一九六八年)∣生於保加利亞,原名尼西姆.卡萊夫(Nissim Calef),二戰時期曾逃亡法國遭逮捕並驅逐至義大利。而後重返法國,以Noël Calef之名出版二十餘冊小說,持續在電影界擔任編劇,最聞名為其黑色、偵探懸疑小說,多部被改編為電影與影集。本書於法國電影新浪潮運動時期,由初出茅廬的路易.馬盧(Louis Malle)改編為《死刑台與電梯》,一鳴驚人。
譯者簡介:
陳郁雯∣法語譯者,老片愛好者。翻譯領域包含人文及社會科學、文學及繪本類等。譯有《貓的痴情辭典》、《小男人與神》、《平等的反思》等書。
章節試閱
〈第二章〉
他不該看向十二層樓底下的馬路的。一股暈眩感攫住了他。汽車的大燈朝四面八方衝去,劃破了黑夜。點起的路燈像為人行道掛上一串珍珠項鏈。五顏六色的廣告燈飾所散發的光暈撲向高處的他。他抵抗著虛空的吸引力,緊咬牙關,強迫自己將另一隻腳也跨出窗緣。
他雙手緊抓,以腳尖找到大樓立面上窄窄的凸起處。他慢慢讓自己站直,一步一步沿著外牆前進。好幾天前他就看好了路線。他以十個指頭緊扣住一個小小的簷口。左腳先移動幾公分,右腳再跟進,然後再重頭來過。他必須這樣前進三公尺。當他終於抵達隔壁窗口時,全身已止不住顫抖。他推開窗戶,跳進房間裡。
那是一間相當寬敞、無人使用的房間,才剛新漆成淺綠色。鑲木地板上沾著點點灰泥,堆滿一桶桶油漆,被一層薄薄的白灰所掩蓋。朱利安踮著腳尖走到嵌著玻璃的門前,透過那片玻璃可以看到一串反過來的還沒寫完的字:私人空……。
突然間他身體縮了一下,彷彿突然想起一件小事。他一隻手微微發抖,伸進西裝外套內側,又伸進褲子口袋,尋找一雙他剛才塞進去的薄手套。他轉頭往回走,花了好一段時間擦拭他剛才碰過的那個窗柄。基於同樣的警戒心,他再次走向那扇嵌著玻璃的門,在一塊攤在地上的擦鞋墊上使勁把鞋底刮乾淨。
他戴上手套,緩緩壓下門把。明亮的走廊上空無一人。朱利安已經重新控制住自己的神經,平心靜氣走出房間,一邊關上身後的門。一個人影也沒有。他放鬆地歎了一口氣,神經隨之鬆弛下來。他向前走了幾步。四面八方,零零星星的談話聲傳入他耳中。
「試試我的口紅,妳等一下就知道了,效果好到不行。」
「小咕咕,妳漏針了……。」
朱利安.庫爾托瓦沒有停下腳步。這些年輕小姐們真是迷人。但下回再說吧。他加快腳步。還是一個人影也沒有。一切照著預想的計畫走。走廊轉了個直角。他繼續順著走廊前進。大樓這一側的燈光比較暗。這側的辦公室都是以單間出租。幾乎每一間週六都沒有營業,除了走廊底,一扇門上頭懸著一顆燈泡,門上寫著:薄格利(Bordgris),抵押借款。朱利安冷笑了一下,脫下手套塞進口袋裡,沒敲門就走了進去。
伏在案前、看不出年紀的禿頭男人抬起頭。他又扁又乾的嘴唇上帶著一抹難看的微笑。
「哎呀!庫爾托瓦,可把你盼來了!」
「你好呀,薄格利,」朱利安一邊推開門一邊說。
放高利貸的男人沒有起身,只是笑容更深了:「不可置信!你週六下午還工作?這個時間?」
「你也是呀。」
「我嘛,我不一樣。如果這棟破大樓週日也開放,就是主日我也照常上工!我熱愛我的工作嘛!」
「愛錢直說就好!」
「那你呢?」
「我也愛錢,」朱利安讓步了:「不過方式完全不同……。」
薄格利有點緊張,拿出手帕擦拭他出汗的雙手。他蒼白又不討喜的聲音再次上揚:「我錯看你了,庫爾托瓦。」
「怎麼說?」
對方向後一屁股坐進扶手椅,以便好好觀察他說的話所造成的效果:「我把你當成一個缺錢的商人看,老實程度不會比那些瀕臨破產的小奸商的平均水準更好,而且成天只想著泡妞……」
朱利安勉強自己大笑幾聲:「那麼哪一點讓你覺得我變嚴肅了?」
「你出現在我眼前。」
訪客露出驚訝的表情:「莫非今天是到期日?」
「你什麼時候關心過你的到期日?再說按法律規定,你的期限到今天午夜,更好的是,遇到週末讓你可以暫緩到週一早上!」
「誰跟你說我需要暫緩的?」
債權人的表情凝住了:「你手上有錢?」
「沒有。」
嘲諷的笑容再度浮現。
「我想也是……所以你想怎麼樣?延期?沒用的。庫爾托瓦,我在生意上是很講規矩的。」
「你要求的利息就不是了!」
「你來這裡借錢的時候心裡就有數了。」
「有數歸有數。四百萬現金換一張五百萬的匯票,你有點超過了吧。」
「可憐的小白兔!借這筆錢的時候都還未成年呢!滿會說笑話的嘛,老兄。我借你錢的時候可沒陰你。錢是很珍貴的。我們是冒著風險的。如果週一早上九點沒把這張匯票付清,我就去申請拒付證書。」
「不用那麼麻煩,因為我現在就可以簽一張支票給你。」
薄格利睜大雙眼,滿是訝異:「一張支票?」
「對,一張支票。你知道支票是什麼吧?」
「別鬧了,庫爾托瓦,」高利貸業者低聲怒道:「別拿五百萬來開玩笑。你給我簽一張支票,我就把匯票收著,收到你兌現為止?這樣做你有什麼好處?」
朱利安聳聳肩膀,身體靠到桌子上說:「如果支票跳票,你就去申請拒付證書,然後去告我……。」
薄格利蹙著眉頭,想著陷阱在哪裡。他想不通。
「是沒錯。」他表示同意,審慎思考著。
為了爭取些時間,他轉起屁股底下的椅子,轉向放在身後的保險箱,心不在焉地轉起密碼鎖。厚重的箱門發出扣鎖鬆開的喀噠聲,打了開來。越過薄格利的肩膀,朱利安立刻辨認出一把左輪手槍,它被放在一個隔層裡,當成紙鎮用。高利貸業者抓起用橡皮筋束起的一札文件,從中抽出那張匯票。
薄格利任保險箱開著,回過身來。匯票平放在桌上,他一隻手壓在上頭,一隻眼盯著朱利安,帶著不信任的語氣重複了一次:「是沒錯……」他歎了一口氣,彷彿要和這張匯票分開讓他很難受:「那麼你給我一張五百萬的支票,我就把你的票還給你。」
朱利安把手伸進口袋。
「等一下,」薄格利再度開口,語帶威脅:「如果週一銀行不讓我兌現這張支票,我向你保證,我會馬上控告你跳票。醜話可是說在前頭了啊!」
「為什麼你就這麼死心塌地相信我有這麼笨,明明知道你想都不想就會送我進監獄,還要簽一張不能兌現的支票給你?拜託你動動腦吧!」
「我動了,但我完全搞不懂。這筆錢已經存在銀行裡了嗎?」
「我可沒這麼說。」
「啊!這下好了!」
「欸,聽起來你很高興嘛!你不想要你的錢嗎?」
「當然、當然。只不過,我也很想把EXIM弄到手。」
「你要EXIM做什麼?這是間貿易公司,又不是高利貸屋。」
「我需要個新門面。有點燙手了,咱們這兒。」
他們默默互望了一會兒,僵硬的笑容掛在唇邊,兩個人都在猜測對方想用什麼方式掐住自己。薄格利渾身冒出豆大的汗珠,捏在手中的手帕也被掌心的汗浸透。他激起朱利安心中一股直觀的反感,不過此時他只有一個欲望:放下一切,將一切交託給贏家即是正義的無情鐵律,只要不必繼續進行他的計畫就好。他先垂下眼睛,喃喃地說:「看別人傾家盪產、一敗塗地那麼有趣嗎?」
薄格利心中大喜,但他強自壓抑。
「我做的是生意。我不勾搭女人的。」
朱利安忍不住開始哀求:「聽我說,老兄,只要你能讓我延長兩個月,我向你保證……」
「門都沒有!」薄格利大吼:「把你的花言巧語留給那些啄穿你錢包的小母雞去。咱們這兒不吃這一套。同情可沒掛牌上市!」
庫爾托瓦緊咬著下嘴唇。
「打從我簽下那張匯票的那天起……」
「都要一年啦!」高利貸業者酸溜溜地打斷他:「我已經讓你換票三次了,大家可別忘記啊!」
「大家也不要忘了,每延一次你都拿了五十萬。薄格利,聽我說……我向來不是個道德楷模,但我並不是不老實的人,而且從以前到現在……」
「從以前到現在,你做了不少骯髒事。更不要說你從你大舅子那裡拐了不少錢。如此看來,多髒一點或少髒一點……」
朱利安一聽大為激動,站起身來:「什麼意思,我做了什麼骯髒事?」
「你是有跳票紀錄的。你可能是想耍詐……」
「可能吧!」庫爾托瓦承認:「可見只要有辦法,我們就不用走到那一步。」
「不會有辦法的。只要你一直搞這些小手段,我又想要回我的本錢。」
他又一次用手帕抹乾雙手。他冰冷的笑聲嘎嘎作響,像一扇不好客的門:「快點吧。你肯定和哪位小姐有約。」
「我說薄格利呀,該不會……你是嫉妒我吧?」
被點名的那位跳了起來:「嫉妒?有什麼好嫉妒的?我的天。你真的是瘋了!」
朱利安雙眼放出光芒。他搖搖頭。
「聽到你一直講女人講個不停,讓我明白了不少事情。可憐的老傢伙,你一定是硬不起來吧!」
高利貸業者的臉一下子暗成豬肝色。他驚慌了幾秒。朱利安再度開口,堅定地說:「看在上帝的分上,薄格利啊,做件好事吧!一輩子就做這麼一次,你不會後悔的……」
薄格利一拳往桌上用力捶了下去,打斷朱利安的話:「說夠了吧!想做精神分析請往隔壁去。想唱詩篇請移駕救世軍。來我這裡要嘛付錢,要嘛滾蛋。給我把支票簽了,我好送你去吃牢飯。」
朱利安找了張椅子坐下,拿出他的新支票簿,拔去筆蓋。現在他的聲音變得毫無感情。
「你剛才說你冒著風險。的確如此。要是再過幾天來了一個像我一樣倒楣的傢伙把你給做了,那就天下太平了!」
薄格利被逗得尖聲大笑,笑到他嗆得咳了起來。
「你不必替我操這個心,我知道怎麼保護自己!」他終於又能說話,指著保險箱裡那把不小的左輪手槍說:「玩票的可得小心囉!」
突然一股怒氣湧上他心頭。他揮動用橡皮筋圈住的匯票:「說起玩票的還真不少!一群懶鬼!偽善的傢伙!你和你們那夥人啥也不會幹,就只知道一個子兒都沒了的時候來我這兒哭慘哭窮!」
他把那綑匯票扔到桌上,鼻孔收緊。朱利安控制住緊張得想打呵欠的衝動。
「怎麼啦!」薄格利大吼一聲:「癟下去啦?」
被這樣鞭了一下,朱利安重新擺出表面上的鎮定姿態。他聳聳肩膀。高利貸業者充滿壓迫感的聲音反而幫了他一把。他需要一點東西來點燃他的憎恨之心才能動手。
「是你自己要的,」他說。
他伏在桌角,很快填好支票。薄格利盯著他,表情專注。
「聽著老兄,」他虛情假意地說:「如果這票只是個幌子的話,你就別費事了。匯票拒付被追討,你還能爭取到幾個月時間。這張支票被我拿在手上,對你來說只會更危險。」
朱利安把支票撕下來,遞給薄格利:「Alea jacta est(骰子已經擲出去了)……」
「什麼意思?」
「週一早上,你想要的話就拿去兌現吧。」
「兌現得了嗎?」
「你到時就知道了。」
「誰來出這個錢?你那大舅子?」
朱利安點了點頭。
「真是顆軟梨子!他竟然還敢相信你?」
「完全不相信,」朱利安現在能很輕鬆回答了:「我今晚把匯票拿給他。這樣一來他就會相信我已經付清了。然後他就會簽一張相同金額的支票給我,我週一第一時間就把它存進我的帳戶。你現在聽懂我的計策了嗎?」
薄格利半信半疑,接過支票,拿得遠遠的,用他遠視的眼睛檢查著。朱利安將目光轉向半開的保險箱裡依然躺在隔板上的左輪手槍。
「看來能行,」薄格利遺憾地歎了口氣。
他手指一推,讓匯票滑向和他對話的那個人。庫爾托瓦拿起匯票,摺起來,放進口袋。一邊動作的同時,他看著時鐘。五點五十八分。他心跳加速。
「現在,薄格利,我有一樁難得一見的買賣介紹給你。你只要往前一步,就進了EXIM的門了。」
「五五分帳?」
他差點要說好,因為時間有限,而且他緊繃的神經已經撐不住了。不過還是得撐到底。
「等等!」他脫口而出,希望這樣高利貸業者便不會升起疑心:「有個條件。如果你的地下小銀行也讓我用同樣的方式分紅,那就五五分。」
「我不能光聽這樣就答應你。我得先知道你葫蘆裡在賣什麼藥。」
「這就是為什麼我帶了這份簡介給你。」
他抽出備忘錄,將它一一鋪開在薄格利面前。
「你第一眼可能會以為是無稽之談,但是我已經研究得很透徹,巴黎近郊的石油精煉廠,這可是會驚天動地。」
「你瘋了嗎?你以為那些大公司會容許你這樣搞?」
「不會。不過他們會收購,這樣我們就會安靜了。只是要做到這點,就得先讓它上路!再說這一點也不難。你週一再回覆我。這兩天你好好想想……來,你看這邊……」
他繞過桌子,來到薄格利和保險箱之間。他用左手指出紙上用打字機打下的幾段文字。為了把字看清楚,薄格利戴上他的眼鏡。朱利安興奮地解釋:「或許換作誰都能想到,但事實擺在眼前,這是全新的點子。想想能省下多少運輸成本!如果你有興趣,起頭需要一千萬。」
「你手上有嗎?」薄格利頭也不抬地反問他。
「我有一半了。另一半就由你來出。你只要不去兌現那張支票就行了。那就是你的入股金。我這邊嘛,我有我大舅子給的支票,他不知不覺就成了我的匿名合夥人。妙計吧,欸?」
「你沒那麼笨嘛,庫爾托瓦……」
他語氣中有些佩服之意。庫爾托瓦沒有多做回應。走廊上突然爆出一陣笑聲與高跟鞋的喀喀聲:打字員們出來了。高利貸業者咕噥著:「六點鐘。每天都要演同一齣劇。都沒辦法安靜做事了……」
他又埋頭閱讀備忘錄。外頭更加吵鬧了。搭不到電梯的員工們快速衝下樓梯。每隔一段時間,薄格利便透過一顆牙的缺口吸了口氣。他雙手夾著手帕搓揉著。朱利安抬起眼睛,祈求某件事晚點再發生。
「在聖望門外?」薄格利詢問。
「就在墓園後頭。我們先預訂一塊地,然後在報紙上宣布……」
他呼吸變得急促。右手滑進半開的保險箱裡,用手指緊緊握住左輪的槍柄。
「……說我們即將在外資支持下興建一座精煉廠。接下來只需要等待……」
他脖子上的血管鼓脹起來。他們頭頂上忽然轟轟作響,振耳欲聾。薄格利在桌上捶了一拳。
「現在換打字班要下課了!」
朱利安有一股想哭的衝動。他喊道:「那塊地就在國道旁邊,距離墓園一千六百公尺遠……」他握住那把武器,緊緊貼在大腿邊。
「你說什麼?」薄格利在一片吵雜聲中大叫:「等一下……這些白痴搞得我們什麼都聽不見。等她們走完……」
等到潮水般的打字小姐們湧出閘門、來到這一層樓,讓整棟樓充斥著千軍萬馬般的轟隆聲響時,庫爾托瓦彷彿身在夢中,擺出已經練習上百次的姿勢──他把槍管抵在高利貸業者的太陽穴上,在那一瞬間,扣下了扳機。擊發的巨響淹沒在周圍的喧鬧聲中。薄格利重重倒向前方,朱利安躍向一旁,以免被噴出的血濺到。
吵雜聲慢慢退去。然後,四周一片靜默。這位殺手待在原地不動,全身無力。他還不明白自己已經豁了出去。一滴淚水滑過他刮得光潔的臉頰。他一點都沒有感覺到。
左輪手槍從他手指間滑落,掉到地毯上。朱利安很想哭,卻哭不出來。
一道細細的血流流過桌面,流到地板上,已經快碰到那把槍。庫爾托瓦渾身動彈不得,傻傻凝望著血流無情前進。他很清楚,一旦血沾到那把左輪上,他就永遠無法擦去自己的指紋,不留一絲可以推翻自殺假設的痕跡……。他使出渾身解數甩開這種昏沉狀態。
他快手快腳套上手套,拾起手槍。他慢慢撫拭槍柄、槍管和扳機,避免看向死者,再背過身來,用他的手帕擦拭保險箱與隔板。他拿起那束匯票,塞進口袋裡,用手肘推回沉重的箱門,喀噠一聲關上。他努力克制湧上的暈眩感,抓住薄格利的手,將仍然溫熱的手指久久按在槍柄與扳機上。他將左輪放在地毯上。幾秒鐘後,那道血便再次逼近手槍。
每一處他走進來時可能曾用裸露的手觸碰過的地方,他都仔細用手帕擦過:門把、桌緣。他把支票簿還有那份虛構的巴黎近郊石油精煉廠簡介放回內袋。他持續將目光避開薄格利,他現在的模樣一定非常可怕。但這具屍體對他有一股難以抗拒的吸引力。一看到那張浸滿血的恐怖臉龐,他便失去了意識。
〈第二章〉
他不該看向十二層樓底下的馬路的。一股暈眩感攫住了他。汽車的大燈朝四面八方衝去,劃破了黑夜。點起的路燈像為人行道掛上一串珍珠項鏈。五顏六色的廣告燈飾所散發的光暈撲向高處的他。他抵抗著虛空的吸引力,緊咬牙關,強迫自己將另一隻腳也跨出窗緣。
他雙手緊抓,以腳尖找到大樓立面上窄窄的凸起處。他慢慢讓自己站直,一步一步沿著外牆前進。好幾天前他就看好了路線。他以十個指頭緊扣住一個小小的簷口。左腳先移動幾公分,右腳再跟進,然後再重頭來過。他必須這樣前進三公尺。當他終於抵達隔壁窗口時,全身已止不住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