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由1:打壓少數民族
一名西藏青年站在家鄉的一所寺廟外。他仰望著一片清澈藍天,後又低頭俯視白皚皚的雪地,白森森的光刺痛他雙眼。他耳中迴盪著牧人趕羊而過的聲音。遠方的喜馬拉雅山完美襯托出這幅寧靜的畫面。
他心靈平靜,跨過門檻走進幽暗的寺廟,眼前突然一片黑,但他的眼睛慢慢適應光線。他心中亮堂堂,充滿這所寺廟給他的無窮希望。他今年十八歲,將來想當僧侶,來此地是為了研習佛法,像他父親、他祖父還有家族世世代代的男人一樣承襲信仰。
寺廟內部靜悄悄。他走進去,來到一個更大的房間,安適感更加穩固,房間後面傳來僧侶嗡嗡的誦經聲。眼睛更加適應幽暗的光線之後,他看見寺裡的各種工藝品──鐘、僧人使用的傳統柺杖,還有象徵傳統樸實生活的其他物品。他細細打量這些東西。
儘管內心振奮,他還是不由感到失望,因為這些東西並不是真正的傳統工藝品,只不過是傳統的象徵而已。連這所寺廟也是複製品,原來的百年建築早在一九五○年漢人軍隊入侵這所寺廟時就被摧毀。他周圍的神像也是複製品,原來的也被毀了。不過,漢人士兵和百姓是先把神像上的金銀珠寶搶奪一空才放火燒了神像。僧人使用的典籍也是現代複製品,因為多年前漢人燒了精緻的木刻經文板,將千年歷史的藏書和木板毀於一旦。
此外,還有別的事困擾著這個年輕人:他思考時使用的語言。西藏文在他的腦海中不斷閃現,卻夾雜著普通話——漢人的語言。他自己的傳統語言長期受壓制,直到最近才有學校開始教藏文。可是學藏文對他這一代的人來說太不實際,因為很多藏人都選擇了世俗的生活,而且不學普通話就沒有前途可言。
他記得他父親和祖父告訴他的許多故事,還有漢人來之前的千年輝煌歷史。他祖父告訴他,漢人「解放」西藏之前,西藏有六千多間寺廟,寺裡滿是男女僧人,西藏文化蓬勃興盛。然而經歷前後兩波摧毀行動,一次是漢人軍隊入侵時,一次是紅衛兵盡情宣洩其破壞欲的文化大革命期間,到了最後西藏只剩下八間寺廟。被毀掉的寺院包括西藏第一間為僧人剃度的桑耶寺,建於西元八世紀。(編按:桑耶寺後來在一九八○年代重建,再度成為重要的信仰中心。)
有時他會想像漢人親手毀了人類精神的創造物之前,桑耶寺看起來會是什麼模樣。但他盡量不去想那些可怕的事:成千上萬名男女僧人慘遭虐待和屠殺,數十萬人被迫脫掉僧袍,放棄神職,信仰和尊嚴一併被剝奪。
他很清楚直至今日,他做的、說的甚至想的都受漢人統治者的監視、評判和規約。但他把自己的語言、歷史、宗教、思想自由,全都藏在自己的身體裡,不讓漢人看見。這是他成為僧侶的第一天,他要讓自己的文化在自己體內、漢人看不見的地方茁壯,這份期望使他感覺自豪、感覺自己是個西藏人。
本來他可以早幾年出家的,但現在礙於漢人的規定,不滿十八歲要進寺院更加困難。他的文化只能藏在身體裡,因為依官方規定,他周圍所見的一切都歸漢人所有,寺院、土地、山脈、天空、空氣,一切的一切。好像還嫌不夠似的,中國政府甚至在二○○七年五月宣布西藏各寺院的宗教文物都屬於中國所有。
大多數西方人都很熟悉他這種渴望、嚮往自由的心情。但他的家鄉受中共統治,因此自由對他來說只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一九五○年人民解放軍入侵西藏。他們稱之為「和平解放」,其實就是侵略:搶奪土地、占領、軍事行動。不管修辭為何,結果擺在眼前——西藏的自由政府徹底瓦解。中國政府知道當時世界普遍厭戰,沒有強國會來支援西藏。果真如此。此後,中國就一直對西藏實施鐵腕統治。二○○六年,中國完成了直通西藏首府拉薩的青藏鐵路。表面上說是為了促進西藏的經濟發展,說穿了就是一條緊緊綁住西藏的鎖鍊。
現今西藏各城市的漢人越來越多。北京當局一直隱瞞實際的人口數據,也不把「暫留」西藏的許多漢人或是大批漢人軍隊計算在內。官方數據說首府拉薩的漢人比率約二○%,但很多觀察家說真實數據高於五○%。
往北幾百哩,新疆省某個穆斯林女孩也對自己的生活和未來憂心忡忡。她很清楚自己的生活全掌握在漢人統治者手中。連家鄉「新疆」這個名字都代表了「新的國界」,清楚點破漢人怎麼看待她的家鄉。領土。占領。剝削。
她是維吾爾人,新疆有八百萬維吾爾人。不過新疆自古就是個多民族社會,哈薩克、吉爾吉斯、塔吉克等民族都把自己的習俗和生活方式帶來此地,分工合作,互相尊重。然而現今這種多元文化受到了北京的監管和操控。主流漢文化吞沒了維吾爾人及其文化。政府推動的漢人企業日漸擴張,而反恐行動成了侵犯人權的藉口,使維吾爾人在自己家園也要擔心受怕。
她的父親告訴她什麼樣的故事?跟西藏人聽到的差不多。其中一則是一九九七年的大屠殺。起因是漢人政府不許新疆人舉辦「古爾邦節」(新疆傳統節日,大家聚在一起歌舞玩樂),當時的參與者只是想藉此克服吸毒和酗酒的問題。漢人甚至廢除維吾爾人成立的足球聯盟,還毀了運動設施。
她父親告訴她當初維族人在古爾加(普通話是伊寧)發起示威遊行、抗議漢人打壓新疆傳統文化的情景。緊接而來的血腥鎮壓永遠烙印在她腦海。軍隊接連幾天屠殺了數百甚至數千人,但中國政府卻指控維族人的遊行是「恐怖行動」。「那是我們的天安門事件,」她的父親和其他人都這麼說,「但世界卻不理不睬。」
漢人究竟指哪些人?我們常用的「中國人」一詞,其實會模糊中國境內有五十五個少數民族的事實。這些民族有自己的歷史、文化、語言和習俗,大有人口約八百萬的回族,小有人口不到五千的赫哲族。
不過,現今漢人占中國逾九成人口,漢族轉變成一種國家認同。漢族人自稱是約五千年前的傳奇人物黃帝的子孫,不過嚴格說來,漢族世系應該源於漢朝,漢人這個稱呼也由此而來。
漢朝接在秦朝之後——秦朝留下來最有名的古蹟是西安的兵馬俑,外國遊客常去的景點。這些王朝位於今日中國的北方,漢人從那裡日漸往外擴張,逐步進逼南方。不過漢人並非一直處於統治地位,例如元朝和清朝期間,漢人就受外族統治。
漢族認同並非一直固定不變,因為不同少數民族在不同時期被劃入又劃出漢族。漢族史就是一部不斷擴張的歷史,在地理上,漢人不斷擴張統治版圖;在文化上,「他們的」語言漢語成了強勢語言,後來更成了今日中國人民主要的共通語言。
由此可知「中國人」這種說法在政治和種族意義之間存在模糊地帶。對西藏人和維吾爾人來說,「中國人」不是一種文化或民族界定,而是一種政治用語。但對漢人來說,「中國人」既是文化也是民族界定,更加確立他們「優越」的社會地位。
西藏的敏感政治問題贏得不少國際矚目(最近幾個好萊塢影星炒熱了西藏問題),但中國對新疆的壓迫行動卻很少人關切。
新疆是中國西部的廣大屬地,有法國的三倍大,礦藏豐富。中國稱新疆是他們「不可分割」、「歷史悠久」的一部分,一如西藏。然而對於信仰虔誠的新疆穆斯林來說,他們感覺到也意識到自己和中國是有隔閡的,這層隔閡來自他們和中國的歷史淵源不深。
相反的,西藏和中國之間長遠而複雜的關係一直未斷。例如西元六九六年,西藏軍隊離首都長安不到兩百哩遠,甚至在西元七六三年攻下長安。當時長安是世界大城,城內約一百萬居民,外圍也有約一百萬人。那時候中國確實給了西藏很多錢,阻止他們進犯。
中國版圖在十八世紀滿州人統治的清朝時期急遽擴張(滿州位於現在中國的東北部,但當時尚未納入中國版圖)。中國直到一七五○年代才得以直接控制西藏。一九一一年清朝滅亡後,中國版圖隨之崩解。西藏重申自己是主權獨立國家。
中國將新疆歸於中國版圖,同樣代表了一種相當偏頗的歷史詮釋。同樣的,中國到清朝才鞏固對新疆的統治權。一七五○年代中國開始擴張版圖之前,中國跟新疆的關係一直變動不定,中新疆界也數次改變。如今北京政府卻說「從西漢以來,新疆就是多族共和的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明顯是謊言。
維吾爾人的國族認同一直模糊不清。「維吾爾」一般是用來指稱住在新疆塔里木盆地的人,但伊斯蘭教傳入之後,這個詞逐漸沒落,一直到二十世紀才又廣為流傳。但不論你怎麼定義新疆——或是清朝滅亡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崛起之間曾短暫獨立的東土耳其斯坦——的原住民,長居該地的住民跟漢人差距甚大都是不爭的事實。不論在文化、語言甚至外貌上,雙方的共同點都很少。
漢人殖民者蠻橫壓制新疆文化,有時是直接打壓,有時是讓大量漢人遷入新疆,間接打壓。中國按照西藏模式,持續興建公路和鐵路等基礎建設連接到新疆,加強對新疆的控制。
一九四九年新疆的漢人只占該地人口的五%,到了一九五九年增至十五%。二○○○年時新疆的漢人占了將近四成人口,維吾爾人占四成五,其他則是少數民族。中國媒體說,該地一千九百二十五萬人當中,近八百三十萬是漢人。這些數據是中國二○○○年戶口普查的結果。中國至今不肯公開實際的人口數字。不過二○○五年四月,北京表示南疆七百個公職有五百個會保留給漢人。同年九月,《新疆日報》上說當局多派了近一千名漢人幹部到「種族動盪」的地區。
二○○五年北京聲稱新疆的漢人仍然只占四成,但這個數字未把數萬名長期的「臨時工」和人民解放軍計算在內。目前可以肯定的是,維吾爾人在自己國家不再是多數民族。大批新住民湧入,為新疆一向低迷的經濟注入動能,受惠最大的就是漢人。維吾爾人跟其他少數民族一樣被嚴重邊緣化。大城的傳統民宅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讓漢人新移民購買昂貴消費品的現代購物中心。當局補貼贊助當地新興的漢人企業,鼓勵他們跟維族人的公司競爭。
九一一之後,中國不斷把「反恐」當作殘酷鎮壓的藉口,明目張膽派遣人民解放軍和人民武裝警察部隊巡邏鄉鎮。結果導致維族人對外國人戒慎恐懼,因為怕引來漢人公安的注意。
即便是有一定社會、宗教或商業地位的維族人,在與外國人往來時也要冒著極大的風險,熱比婭•卡德爾就是一個例子。當局看她經商有成,便邀她加入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簡稱全國人大)。全國人大聚集了中國所有少數民族的代表,依規定他們得著傳統服飾出席,在鏡頭面前呈現民族共和的假象。
後來卡德爾開始向外發表人權談話,當局便以「洩漏國家機密」為由將她逮捕,判她八年徒刑。第六年她以「保外就醫」的名義獲釋,移居美國。「保外就醫」是中國政府礙於國際施壓,不得不釋放良心犯的藉口,是他們為了保住最重要的「面子」所用的一貫手法。
她離國之前收到警告:如果她敢接觸維吾爾社群或對外發表人權談話,她的事業就會不保,兒女也會遭殃。結果她還是不知悔改,照樣直言不諱。二○○六年十一月國際特赦組織指出,「中共以懷有政治意圖的罪名為由,強迫她的三個兒子繳交鉅額罰款。其中一個據說被打得很慘,在被威脅可能遭到更殘酷的折磨和虐待之後,被判七年徒刑。」這一年卡德爾獲諾貝爾和平獎提名,中國說她是「罪大惡極的分裂主義者」,不配為人母,又指控她企圖推翻政府。
二○○七年四月,她另一個兒子因為「分裂活動」被判刑九年。同年六月布希總統會見卡德爾,中國當局表示「強烈不滿並堅決反對」布希跟「中國罪犯」見面。外交部發言人姜瑜說:「美國……粗暴干涉中國內政,中國對此強烈不滿並堅決反對。」布希則說,中國監禁卡德爾的兒子是為了「報復她從事人權運動。」
還有維族人因「分裂分子」的罪名遭處決,例如伊斯梅爾•塞梅被迫認罪之後就遭處決。人權觀察協會的貝克林(Nicholas Bequelin)說:「他的審判連最低限度的公正原則和正當法律程序都沒達到。」
另外在二○○七年,中國政府一直阻止加拿大官方接近因「參與恐怖行動」而入獄的加拿大公民賽利爾(Huseyin Celil)。當時的外交部發言人劉建超說:「賽利爾一案是中國內政,加拿大無權干預,希望加拿大能於此案採取正確的立場。」最後賽利爾被判無期徒刑。加拿大外長麥凱(Peter MacKay)表示,加國「非常擔心賽利爾拘禁期間受到虐待,甚至可能遭刑求。」
隨著二○○八年北京奧運逼近,中國也逐步加強對新疆的壓制。中國媒體經常報導恐怖分子干擾奧運的新聞,把這當作殘酷鎮壓新疆的藉口。奧運開幕前四天,媒體報導新疆喀什發生一起大規模的「恐怖攻擊」,造成十六名警察身亡。新華社報導恐怖分子是兩名分別為二十八歲和三十三歲的維族青年,兩人持刀亂砍警員。十四名警員當場死亡,兩名警員送醫途中死亡,另有十六名警員受傷,不過沒有百姓傷亡。《中國日報》報導兩名兇嫌已經落網。
但二○○八年九月《紐約時報》刊出目睹事件的外籍遊客提供的證詞和照片,質疑整個事件的真實性。這些遊客說是中國武警跟其他同樣穿制服的人械鬥,還說根本沒有爆炸,儘管中國媒體說有。《紐約時報》也說北美版的香港《明報》有篇報導提到,新疆警方說當時是武警自己打了起來。但之後新疆警察就不願多說了。
漢人的民族狂熱還蔓延到其他獨立已久的地區。例如內蒙古,自從一九四九年跟自然和文化意義上的祖國——外蒙古切割之後,也面臨了種族稀釋的危險。漢人企業家湧入內蒙,還把以驍勇善戰的蒙古騎士聞名的古老大草原,改造成有利可圖的田地。
蒙古最受景仰的歷史人物是成吉思汗。他先打下草原上的江山,日後讓他的孫子忽必烈以此為基礎,建立起世界最大的帝國。忽必烈後來滅了漢人統治的南宋,建立元朝。
成吉思汗曾於一二一五年五月攻占北京(編按:當時金朝的中都),殺人無數,據說過了一年地上的膏血仍然未乾。當他於一二二七年逝世後,葬身地成了謎,不但挖掘的痕跡遭到抹除,還安排人在適當的距離看守。等野草和樹木漸長,就再也沒有人知道這名偉大戰士的埋葬地。儘管如此,蒙古人的聖山不兒罕合勒敦山幾平方公里以內的人還是大概知道他的葬身處。據說他的墓裡藏了許多金銀財寶,但蒙古人說不可能有人找得到。
蒙古人自古以來就是游牧民族,一開始蒙古人可能把他的簡便陵墓放在他之前住的蒙古包宮殿內,由一些特別的隨從——即達爾哈德人(有時稱達爾哈特)——負責維護,並將此任務傳承下去。清朝仍繼續保護這些陵墓,但清朝滅亡後,中國陷入長期的混亂,這些文物也流入中國本土。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後,中國漸漸加強對內蒙的控制,儘管外蒙已不在中共管轄內。一九五四年到一九五六年間,中共把簡便陵墓改成固定建築,遣散了約五百名達爾哈德隨從,僅留下七、八名。文化大革命期間,紅衛兵摧毀了陵墓和裡頭數不清的歷史文物。後來中共重建陵墓,以複製品替代被毀的遺跡。
可是,如今成吉思汗主題公園將重建的陵墓邊緣化,公園所在地是中共從達爾哈德人那裡搶來的土地,但這些人並沒有得到合理的補償。不僅如此,由於陵墓位處偏僻,被主題公園遮住,遊客往往不看陵墓就直接進公園參觀。這個主題公園的所有人和管理者就是漢人集團。而成吉思汗現在成了「中國」的英雄人物,中國政府進一步剝奪了屬於蒙古人的文化傳統。
中國境內的許多少數民族同樣面臨文化流失、生活貧困、醫療缺乏和教育不普及的問題。中國政府直到二○○四年才特別關注這些弱勢民族,表示「國家首次針對人口較少的少數民族實施扶貧計畫,並列入國家滅貧方案力求發展的重點。」但到了二○○七年,這些少數民族還是擺脫不了貧窮,其中仍有五分之一屬於絕對貧窮者。(譯注:指連維持基本生活都有困難。)
東鄉族這支少數民族住在山脈連綿的甘肅省,是中國最貧窮的民族之一。東鄉人平均只上學一•一年,而且環境封閉,對外面的世界只有模糊的概念。當地人鐵永祥(音譯)被問到對自己國家的感覺時,他說,「我知道中國啊,就是要幫助我們的國家。」鐵先生為了填飽肚子常常得去乞討。
漢族對自己的文化相當敏感,對侮辱漢族文化的言論也是,除此之外他們對其他文化沒多大興趣。他們將漢人文化帶往西藏、新疆和中國各地的少數民族地區,重挫當地文化。如今少數民族集中的地方成了漢人假日的觀光景點。觀光巴士把一車車興奮的都市遊客載到少數民族的村落、歷史古蹟和宗教聖地,民族文化淪為拍照留念的地方。
已開發國家的其他文明學到的教訓是,種族多元是偉大的基礎。毫無節制、肆無忌憚的經濟發展,往往意味著少數文化勢必消亡。這個過程正在中國境內急速上演。對某些民族來說,他們存在的唯一證據,未來只會在充滿假期留影的家族相簿上找到,這些相簿就放在漢人富豪的書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