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爾文．薩爾

得獎紀錄：《非洲烏托邦》榮獲尼古拉斯˙紀廉（Nicolás Guillén）哲思文學傑出成就獎

思考非洲
討論與非洲大陸有關的思考是一項艱鉅的任務，因為那些甩不開的陳腔濫調、刻板印象，以及諸多似是而非的信念，形成迷霧般的光暈，籠罩著現實。1960年代以來，亦即非洲獨立浪潮掀起之際，非洲悲觀主義式的信條早已壓倒性地認定非洲開局不利、偏離正軌；它就像一頭瀕死的怪物，最後的一搏宣告著即將到來的末日。關於其前途的預測一波接著一波，伴隨這片大陸的動盪與危機湧現。愛滋病肆虐最嚴重的時候，有些推論甚至預告非洲大陸的生命將面臨簡單、純粹的滅絕。即使這個裝載不幸的容器在一場公共衛生災難的影響下化為烏有，說到底，誰也無法保證這對其他留下來的人類來說，不是件好事。媒體與大量文學作品在觀察、處理、再現這數億人的命運時，是根植於一種充滿失敗、虧損、殘缺，甚至是身心不健全和先天失調等型態的集體想像，只說這是一種象徵暴力（violence symbolique），實在太輕描淡寫了。
他者將非洲大陸做為投射其幻想的空間，這種傾向由來已久。早在古羅馬時期老普林尼（Gaius Plinius Secundus）就說過：「非洲總是會帶來新事物。」他編纂《自然史》（Naturalis Historia）的時候，便想像這片大陸上會持續從地中海沿岸，讓羅馬世界見識到各式各樣的奇珍異獸。遭受歐洲列強征服統治的數個世紀裡，探索者與冒險家紛紛將他們最原始、最淫穢的幻想投射在這個神祕的非洲裡。這片瑰寶般的大陸，成為某些人眼中某種發洩途徑，用以傾倒那些在文明國家遭到壓制並驅逐至靈薄獄的殘酷野蠻。人們允許自己在這片大陸上為所欲為：掠奪、蹂躪生命與文化、大屠殺（比如赫雷羅人的遭遇）、強暴、科學實驗，各種暴力形式靜靜地在這裡達到頂點。
近年來，風向似乎變了，出現了某種欣快、樂觀主義的表述方式。未來將會是非洲的。非洲大陸在經濟成長上有所進步，前景一片看好。經濟學家評估非洲將是國際資本流動的下一個目的地，因為這裡的獲利是其他任何地方都比不上的。在中國與金磚五國（BRICS）的發展似乎遭遇瓶頸時，它會是經濟強勢起飛的所在。而擁有豐富的原料與自然資源，也將使非洲大陸成為全球資本主義未來的黃金國。在非洲處於風雨飄搖之際，這是未來榮景的甜美預兆。
但這些論調也一樣，都是他者在一個酣睡的夜晚所製造的夢，自說自話，而主要的當事人並沒有受邀進入這場集體夢境裡。當然，繁榮是人民共同的願望。但論及經濟的關係，是否所有人都認同以一種機械式、理性主義論者的秩序作為調度，為了少數人的利益而讓世界與所有資源任憑他們瘋狂剝削、破壞生存條件的平衡？答案可就沒那麼確定了。
既然非洲大陸就是、且將會是世界的未來，言下之意，即它此刻不是，它與當下時間充滿空隙難以疊合。人們用各種字眼去雕琢強調非洲的未來，指出的正是它現在的匱乏。實際上，把它的現在搬到未來，這種挪移只會讓它的弱勢形象繼續深植人心。我們每天都用不同的方式，告訴這成千上萬的人，他們過的生活不值一哂。部分接納這種充滿經濟意味與統計抽象術語的非洲人，似乎便贊同了這種倒置的人性觀點，也就是重量不重質，物質的擁有勝過精神的存在；他們在世上的分量僅以國內生產毛額（GDP）或是國際貿易地位來衡量。
當今關於非洲的論述是由一股雙重潮流所主導：光明未來的信念與面對混亂當下的沮喪。這股潮流經歷過各種激烈的劇變。在這樣的脈絡下，人們很容易屈服於災難論或讓步給它那對立的分身──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反之，可以確定的是，非洲大陸經歷的種種危機都是它正在分娩的徵兆。它將會產出天使或是怪物？我們在模稜兩可的情境下躁動不安，暫時看不出所以然。
然而，比起缺乏形象，非洲大陸缺乏的更是對未來的思考與自身隱喻的生產。這種自主、由內在生成的目的論（téléonomie）的缺乏，其實與非洲對於自身的現在、命運與未來的反思互為因果。人類社會的蛻變向來是有機的，如此才能對抗無法迴避的挑戰、調整適應、存活或就此滅亡。
在這樣的條件下，為什麼要闡述針對非洲現況及其前途的思考？因為社會首先是在自身的想像中創立起來的。這些想像猶如鍛造爐，而社會從中自我形塑，滋養生命並予以深化，將社會與人類的冒險拉升到另一個層次。社會也與時俱進，因為它們將自己投射到未來，思考其永續的條件，為此將知識精神與象徵資本傳承給後代，提出社會與文明的計畫，打造某種人類願景並定義出群居生活的目的。因此，這關乎如何將自己從欣喜或絕望的辯證中抽離，竭力對自己、自身現實以及在世界的處境進行批判反思：自我思考、自我再現、自我投射。而先決條件，便是接受這片大陸在其歷史演變下此刻確切的模樣，它歷經數個世紀權力關係的拉扯、內在與外在動力的推擠共同塑造而來的模樣。藉由凝視它原本的面貌，而不是它應有的面貌，讓它吐露其深層動力的奧祕。
思考非洲，是在混沌未明的黎明中行走，行走的人沿著一條插有標記的道路，被催促要加快步伐，好趕上那輛似乎幾個世紀前即啟程的世界列車。它意味著清理視野遭到遮蔽的茂密森林。意味著踏在陷入一團迷霧的小徑上，一個被傾注概念、以及理應映照出社會目的論之諸多指令的所在，一個浸滿意義的空間。
發展、經濟興起、成長、對抗貧窮等關鍵字對某些人來說，都是那個年代主流知識型（l’épistémè）的重點概念。此一知識型最先揭示的是從十五世紀開始，西方藉著技術上的優勢，甚至必要時會用上棍棒與大炮輸出到世界的這個夢。然而西方之所以拿下這場決定性的戰役，更因為他們將其對人類進步的詮釋版本灌注到集體想像裡。我們要做的，便是將它從這個位置驅離，讓位給其他可能性。
將思考放遠，便是構思生活，什麼叫做活得舒適、什麼是生存之不可或缺，而不是停留在以量取勝與貪欲的模式裡。思考如何將生命力發揮到極致。將社會進程的冒險視為生命必要的滋養，傳播它、繁衍它，將生命置於更高的展望以提高其品質。非洲人在人類歷史初露曙光時，攻克窮山惡水，建立起永續的社會贏得對抗自然的第一場勝利，讓人類因而存活下來、長長久久。這是他們在智人從非洲大批出走之前的第一份遺產。如今，這第N份遺產可能是：在技術文明（civilisation technicienne）遭逢意義危機的時代，提供源於其他神話宇宙，借自生活、平衡、和諧、與意義共通的夢想而來的另一種社會生活願景。
非洲邦（Afrotopos）是不同於非洲的所在，我們應該加速它的到來，好實現那些幸福美滿的潛在可能性。建立一個烏托邦，絕對不是放任自己沉湎於甜美的幻夢，而是思考如何透過思想與行動生成現實的空間；在當下辨識出其徵兆與胚芽，才能加以滋養、孕育。非洲烏托邦是個積極活躍的烏托邦，而它賦予自己的任務，便是挖掘非洲現實裡充滿可能性的廣闊空間並將之灌溉培育為一片沃土。
於是，其挑戰即在於具體建構出一套關乎非洲大陸未來走向的思想，除了透過對政治、經濟、社會、象徵、藝術創造力的細緻觀察，還要辨識出各種新實踐、新論述生發的場域，以及這個即將出現的非洲又是在那些地方蛻變成形。因此它涉及的會是解碼當前的動態、辨別激進新穎的崛起、思考社會規劃的內容、分析文化在這些蛻變過程裡扮演的角色、帶出一種前瞻性思維。它同時也涉及構思一張文明的藍圖，把人置於其關注的核心，提出不同秩序諸如經濟、文化、心靈之間更好的平衡；並闡明主體與客體、本源（Archè）與新生、精神與物質之間的不同關係。投入這項工程是必須的，如此才能拓展視野並促進非洲社會的積極改造。這個任務是非洲知識分子、思想家與藝術家的首要責任。這本論述抱持的雄心壯志便是掌握這麼一張藍圖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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