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國的秘書長珈瑪?阿部達蘭如此描述:
毫無疑問地,他是由東方而來。在我們這個國度裡,從未見過任何一個從西方來的人,倘若有一天真的發生了,將是世界上最令人驚異之事。我們國家三面緊鄰沙漠,一面靠著廣大海洋,黑暗之海,從來沒有人到過海的對岸又返回,得以敘述在海洋對岸的所見所聞。雖然……冒險出發探尋未知的大有人在。
譬如說那七個兄弟吧,據四下傳聞,他們親手打造一艘堅固的船,裝滿存糧,準備出發開始一趟到目前為止無人能比的長途旅行。旅途到底多長,大家莫衷一是:有人說是六個月,有人說一年,當然也沒有人確切知道為什麼這七兄弟要做這趟旅行!但是他們的勇氣留存在眾人記憶裡。在他們出發前不久,大家曾看到一些神秘的男人出現……沒人知道他們從哪裡來。這些人圍聚在七兄弟身邊,擁抱他們,在他們耳邊說一些神秘的話語,等待出發時刻來臨。當船帆揚起,船頭轉向西方,這些人就消失不見了。
大家稱那些人為「沙漠男子」,因為他們就像來時一樣,又回到沙漠裡去了,儘管沒有人能確定事實真是如此。至於七兄弟,他們的命運仍然是一個謎,沒有人再看見過他們。經過這些世代以來,他們已死的事實還需要存疑嗎?然而街談巷語都預言他們有一天終究會回來,而且當他們從西方回來的那一天,將會發生天翻地覆的事。當然這都是私下耳語,誰敢在大庭廣眾下大聲說出來,將會遭到嚴厲處罰,因為主子爺認為這種說法有違宗教教義。
七兄弟的失蹤還被人們編成了諺語,提到某件不可能的事時,我們會說:「還不如等那七個莽撞的年輕人回來吧。」或是「等七兄弟回來再說吧。」
雖然今日已經沒有人知道這些諺語的來源典故了,它們還通用在日常生活裡。
有一則伊巴辛?阿哈吉告訴我的故事,他是我們整個地區最資深的船長,浪中蛟龍,熟知經緯,觀星象便知方向;他說航行在黑暗之海的水手,都會在某個固定的地點回航,在那個地點,從海深處的基石上豎立著一座銅像。是誰想出的主意?是誰雕塑的?是誰把它運到這個地點豎立起來?無人知曉。如此巨大,如此奇異的一座銅像,所有人都相信是人力之外的傑作。那是座站立的人像,一手高舉,五根指頭大張,塑像上以地球上所有語言刻出的警語:
「無人能越此界。」
阿哈吉還告訴我,某些夜晚,可以聽到似乎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一個聲音,重複上面那一句警語。
他自己親眼看到過那座塑像嗎?「沒有。」阿哈吉回答。
他曾聽見親眼看過那座塑像的人親口描述嗎?「人人都知道,」阿哈吉回答我:「所有的船長都會避開那座雕像。」
我之所以提到這兩個故事,只為了證明他不可能是從西方抵達我們國家的,打破有些人說他是渡海而來的謠言。不必懷疑,他來自太陽升起的方向,何況他自己也這麼說。他不可能打南方來──他不是沙漠裡的人,也不可能打北方來──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外國人。
咱們這裡的人都沒看見他進到首都城裡,首都位於居住地的邊緣,日落之國蘇丹所在的城垛,智慧的寶庫,忠誠勇士的堡壘,求職者自薦的朝廷,有志之士的停泊港,遠遊者的休憩地,充滿希望的心都在此停息。啊,願主保佑主子爺,朝廷的主子與守衛者……我們的朋友就是由首都過來的,他出現在城中心大清真寺對面的市場那一區,滿身疲憊,身旁圍著孩子和看熱鬧的閒漢。一個調皮孩子正作勢朝他丟石頭時,突然響起一聲恐怖的聲音,一個人人都聽過而且敬畏的聲音:清真寺門前的階梯上方,宗教長阿卡巴契直挺挺站著,我國的大隱士,願主垂憐他!
我們的朋友朝他投去一個疲倦、哀求的眼神,交織著希望與對回憶的恐懼。他背著身上的小布包朝清真寺走去,這是他隨身所有的行李,布包裡是七本古書,這我們稍後會再提到。此時四下靜肅,人群都安靜下來,靠攏往前,直到一個隱形的邊界時,所有人都停下不再動,只有我們的朋友繼續向前,踏上階梯,在宗教長面前的兩階梯外停下。此時,所有人都聽見阿卡巴契說了以下的話:
「那麼,你來了!」
「我來了,」我們的朋友回答。
「你帶來什麼那些兄弟的消息呢?」
「他們的靈魂將回到你這裡。」
「那麼,若主許可,他們將會找到避風港。」宗教長以平靜堅定的聲音說。
他打個手勢請他繼續往上走,走入清真寺裡面,我們的朋友顯得畏怯,宗教長撫摸他的額頭,用手掌輕輕擦過他的頭巾,之後宗教長轉身朝向人群,眾人立刻四散,低著頭,滿心惶恐!
阿卡巴契是隱士中的隱士──全國敬畏的重要人士,堅定如磐石,情操高貴,人人敬仰──他從不聽令於任何主子,不管對方的權勢再大,都是他叫人傳對方來,對方則誠惶誠恐來到他跟前,不管對方年齡、職位大小他都可以訓斥,種種原因加起來,讓大家替他起了「蘇丹」這個稱號。當大家說「蘇丹」的時候,指的是他,雖然這個稱號通常是對國家最高元首、身負王國所有事務的唯一主子的稱謂。因為如此,一年之前,主子爺只得順應情勢甘願讓賢,改稱號為「瓦力」(w?l?),將「蘇丹」這個稱謂讓給阿卡巴契。
阿卡巴契最讓人崇拜的是他變身的功夫,忽而變成猛獅,忽而蛻變為脆弱的蝴蝶,忽而變成空中高掛的一朵雲,下一瞬間又變成穿破黑暗的光……或者幻化成岩石上的一朵花,迎風搖擺。
大家也知道他喜歡觀星象,對遠方的星體研究透徹,能洞察神秘現象、字體中的象徵意義,對所有航行於黑暗之海,向西方出發一去不返的冒險家歷史瞭若指掌,對他們後來遭到的命運了然於胸,卻從不公諸於人。
我們的朋友和阿卡巴契獨處了七天,只在祈禱儀式時才出現,他坐在最後一排,身旁放著小布包。有人和他打招呼時,他只點頭回禮,一句話也不說。一星期過去,他出現在清真寺內庭花園裡,眼睛望向落日的方向,像在等待什麼,等待一個跡象啟示。
大家叫他「過路人」。在他舉止、坐臥、失神的眼神種種,一切都顯示他只是路過此地,有一天終會離開……往哪個方向去呢?他從不告訴任何人,包括我──隨著會面的次數,我們之間漸漸滋生友誼──然而,我似乎能夠瞭解他,他的沈默、失神似乎超越話語,對我透露許多訊息,諸多跡象也讓我窺見他秘密的生活片段。但是在我的紀錄裡盡量不多作揣測,在我坐上桌前記下他的旅行回憶時,便對自己做了一個約束:只忠實記錄他親口明白說出的話語,不加上任何我個人的解釋演譯。
再回到主題吧,不要再說這些我自己想的亂七八糟週邊的事,以免攪亂閱讀的清晰明朗。經過一段刻意的隔離獨處之後,我們的朋友開始敘述他的遭遇,開始和大家談話,談起他所見所聞、曾經到過的國度、經過的年代、住過的國家、他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與力量、無法理解的無邊法力、那些遇見過的美麗女子、令他驚嘆難以想像的奇風異俗。
他的見聞吸引整個城市的注意,甚至附近鄉下都聽聞,有些人大老遠前來聽他敘述旅途故事,不管信不信他的故事,大家都聽得津津有味,驚奇不已。
我們的朋友聲名大噪,每個人都在談他的事,連主子爺也派人傳喚,想親耳聽聽他的描述。他原本不想接受傳喚,於是先去問了阿卡巴契,得到允許後才前往拜見蘇丹。
他前往宮廷,在一間專屬的廳堂裡受到如同接待外國高官的禮遇。主子爺專心聽他敘述的故事,三次會面之後立即傳我上堂。我來到蘇丹面前,不知要分派我什麼任務。
「這位陌生人的到來是極為特殊的事件,」他說:「倘若此事被人遺忘呢?倘若他的故事失傳了,像一陣微風吹過城裡的牆,不留下任何痕跡印記呢?」
主子爺停住話頭,眼睛盯著我看,手摩挲著濃密的大鬍子。
「你說該怎麼辦?」主子爺又說。
一陣沈默之後,我答道東方有位著作書寫藝術論述的學者,在書的引言裡寫著:
思緒與想法
都像是過眼微風
只有筆能抓住它們
主子爺沉吟一會兒,下令要我把陌生人的敘述完完整整記錄下來,直到他結束故事為止。一旦任務完成,我就把記錄呈交給他,他再命人重抄,使他的故事不會隨風而逝、灰飛煙滅,而能永遠保存,直到上天決定它的用途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