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心動
遮光布幔隨著講台前教授一聲令下整個兒被放了下來,偌大的教室裡僅僅留下投影機的光源。
一張接著一張投影片在黑暗之中很快地聚集了眾人的視覺焦點,但,隨著時間逐漸推移,有些原本集中的焦點便又開始慢慢地渙散開了。
這個早上必須連上三堂沈悶的生化課。
婕然坐在最後一排靠走道的位置上。這個位置一向是她的優先選擇,因為地理位置好,要走要留都不致於太引人注目。
由於前一晚趕作業,她睡睡醒醒的(不小心睡著了又醒來張開眼繼續堅持),第一堂課還不到尾聲,濃濃睡意已悄悄籠罩了她的雙眸。
從外觀上看起來,她仍可算是正襟危坐,但仔細再一端詳,那眸裡原有的光彩幾乎完全朦朧了。她尚以僅餘的一點意識支撐著頸部儘量維持坐姿的優雅。就在最後一絲意識的燭火即將被睡神吹熄的那一霎那——有個身形高大的傢伙連借過都沒說一聲,完全不考慮通道的狹窄,逕自越過她,往她旁邊的位置重重坐了下去。
婕然的膝蓋因這種幾近不文明的借過法而受到擦撞,睡意頓然消了一大半。她並沒有轉臉去看身旁的人,只在心裡暗自納悶著,「怪了,有人說過這個位置風水特別好嗎?教室裡的空位明明還那麼多,為什麼這個傢伙偏要不嫌麻煩越過人來這裡湊熱鬧?」
她吸了口長氣,打起精神將意志力凝集於講台上雷射光點的落著處。但光點移來移去地,看著感覺頭昏,一陣更強烈的睡意襲來,她的意識又開始模糊了。
僅僅稍一鬆懈,她竟然真的睡著了。睡得不只是深而且非常沉,沉到她的頸部再也撐持不住了,整個身子突然向前一傾——在那同時,她身邊的人出手拍了她左肩,接著傳來兩聲輕咳聲;這才使得她一驚,腦子整個清楚了過來。
「喂,睡得這麼香,——到底是睡夠了沒?」她聽到她身邊有人壓低了聲音說。
「別再東張西望了,」那聲音又說,「我就是在跟你說話。」
婕然稍為坐直了身子,想可能是鄰座的人互相在聊天,於是她沒理會身邊聲音的干擾,眼睛繼續追隨投影片上移動的紅色光點。
「怎麼?又開始作出標準睡前預備動作了?」那聲音加重了語氣再說。咦?那聲音、口氣……怎地越聽越像是衝著她說的?婕然這才忍不住偏過臉去看清楚鄰座的人,那人一雙發光的眸子裡正肆意跳動著嘲弄的因子。
嗄?「宋——」她才發出了第一個字他就順口替她接了下去,說,「——北川!」
「你怎麼來的?」講台上的教授透過麥克風說話,她則透過氣音說話。
「當然是從你旁邊擠過來的。」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問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她問:「你來多久了?」
「你睡多久了?」他反問她。
「剛剛那個……」她差點說出——那個沒經過文明教化的傢伙,就是你啊?
「你……重修?」她又問。
「重修?」他笑了起來。「我沒那麼有耐性。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
「這週要多出一張海報,預告攝影展用的。平時一週兩張——主題會提前兩三天告訴你,可以嗎?」
原來又是為了海報的事!
「不可以。」她回答得極為小聲,但直接了當。
「為什麼?」
這還有為什麼?當然就是為了不願意呀!他的問題單純得差點讓她接不下話。
「我們不是說好了?」他說。
「是你一個人說好了。我拒絕過。」
「你拒絕的是我,你又沒有當面拒絕安天律。」
「你……」
「算是安大社長拜託你好不好?除了你,我們再也找不到任何人了。海報這兩天一定要趕出來,不然鐵定開天窗!」
「可是,我是真的沒有經驗……」
「行啦。凡事都有第一次。沒有最初的第一次怎麼憑空生出經驗來?做了就有經驗了。」
「我……」
「好啦,就這樣說定了。兩天後我會去拿。」北川打斷她的話,算是對海報的事做了個結論。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她現在只能照著他的節奏走——「這麼快?」
「各社團的活動都開始了,再加上這學期社裡還多辦了個攝影展,這樣已經算慢極啦。呃……你應該有自備相機吧?」
「嗯。」
「嗯是有還沒有?」
「有。」
「那就好。」北川說:「這週的活動在西子灣攝影,時間是週日下午三點,學校正門口集合。記住,是『正門』,別跑到其他門去了,被丟包了我可不管。」
「最後面一排那兩位同學!」講台上的聲音突然透過麥可風加重了語氣傳徹整個教室——「有什麼問題嗎?!」
糟糕,一定是討論的聲音太大,干擾到大家上課了?婕然的臉禁不住一陣發熱。
「No, sir. No problem! 」北川竟然站起來字正腔圓大聲回答。
這個人?……這個人怎麼這樣?——婕然為他這突如其來的大動作僵緊了肩頸,身子直往下縮。感受到那許許多多詫異目光的熱度,她的臉早已經整個兒紅到耳根。
西子灣攝影如期舉行。剛過下午兩點三刻,學校正門口已聚集了一、二十個攝影社社員。
婕然選了個較不顯眼的角落站著,離人群遠遠地,北川仍一眼就將她找了出來。
他大步走向她。
「咦?你今天穿這樣很好看嘛,白色很適合你。」北川笑的時候整張臉就屬眼尾的笑意最深最濃;那深濃的笑意無疑是動人的,要想不落入其中的漩渦,導致後來發生任何難堪或窘境的話,唯一的方法就是學著對他視而不見。
他連聲音裡都帶著笑意,說:「我載你如何?」
「有很多部機車嗎?」婕然問。
「大小姐,你一個人能坐幾部?」他皺起眉來。
「我的意思是說,機車看起來並沒有很多,如果我先坐了,那其他的人怎麼去?」
「你擔心的事還真不少啊。你到底知不知道——新加入的社員是茶包(trouble)?親愛的茶包小姐,你只要管好你自己就阿彌陀佛了。」北川回頭對天律喊了聲:「安!——阿安!我們總共有幾部機車?」
「連我在內一共六部,可以坐十二個人,其餘的人搭公車。」天律答。
北川回過臉來對婕然說:「這樣,聽清楚了沒?好啦,快點上來,坐穩了,我騎車速度很快的!」
「不,不用了,你載別人吧,我坐公車就可以。」
「上來!」北川把臉一板,說:「你老是這樣!——愈是這樣,男生愈是想載你——You know ?」
「你——」他的話令得婕然一陣羞惱。
「快點,坐穩了!」
僵持了幾秒,婕然算是妥協了。她才上了機車,還來不及坐穩,北川的車已如急箭般彈射出去,沒一會兒工夫就把其他的人遠遠拋在身後了。
北川的機車是光陽奔騰G4 125,後座既無適當扶手,坐墊也沒有分隔開來,並且,前後高度的落差稍大,後座的人只要一不小心就會滑貼至前座的人身上。婕然坐得膽顫心驚,不得已只能利用雙腿夾緊車身的力道來穩住自己不往前滑,尤其是下坡時。
「喂!這種機車下坡用來載喜歡的女生,很合適吧?」北川偏過臉,對她笑。
由於車速很急,相對地就感覺迎面撲來的風更強烈,風聲不斷地在耳邊刷刷作響。
「你說什麼?」婕然問。
「這種機車下坡用來載喜歡的女生很合適吧?」他聲量更大了。
「啊?!」
「我說,——這種機車下坡用來載女生很合適吧?」
「什麼?!」
「我說啊!……」這次,他的聲音疲軟下來了。
——看他以後還會不會說這種無聊至極的話說得這麼起勁!婕然的雙腳固然夾住車身夾得很緊,但為了防止身子前傾,她必須用十指強力抓住坐墊的邊緣,才能夠不讓自己碰到北川。北川發覺她的堅持了。
「你這女孩真怪。」北川大聲問:「你為什麼跟別人都不一樣?」
「每個人都和其他人不一樣,」婕然也大聲回他,「就算是同卵雙生子,外觀上雖然難以分辨,實際上,他們各自在這個世界上仍然是獨一無二的個體,不是嗎?」
北川哈哈笑了起來。
「——有意思!」他說。
因為遇到紅燈的關係,天律的車隨後趕了上來,他的車上載的是他們班上一個女孩,也是攝影社的。
女孩向北川揮了揮手,然後很自然地將手環住天律的腰部。
天律的機車是一部顯得老舊的偉士牌,後方有個小小的架子很好當扶手,北川暗示婕然看看女孩手的位置,又兀自哈哈笑了起來。
「別騎太快,」天律對北川說:「你的車沒扶手,坐後座的人很危險。」
「會嗎?她只要像詹文妮那樣抱緊點,就不會有危險啦!」
這回換成天律臉紅了,詹文妮的手緊緊摟住他的腰部,一直沒有鬆開過。
大伙兒抵達西子灣時,陽光依然耀眼,並且教人感覺到曬。
部分淺灣處的海水不斷逐成浪花沖上了沙灘,勾勒出ㄧ彎極其美麗的弧形寶石藍。天空則是呈現著淡淡的,有點兒空靈的藍。
天律站在堤岸邊上,眉頭微蹙。
「社長!等得到夕陽嗎?」有個新社員問他。
「現在還早,必須再等一陣。」
「那,現在我們拍什麼?」
「除了夕陽之外,還有很多東西可以拍。」天律眉頭一舒,說:「有時候不特別去鎖定某個特定的主題,反而可以使我們的視野更開闊。西子灣沒有比夕陽更吸引你的東西嗎?」
天律這幾句話觸動了婕然的心,使得她躍躍欲試想去捕捉一些平時連想都沒想過要拍的東西。
她把鞋子脫了下來,將褲管、衣袖全都捲高,赤著腳,拿著相機在沙灘上來回搜尋著,到處都留下了她的腳印。她一身白衣白褲,不久就一處處沾上深深淺淺的灰色沙粒。她拍沙,飛揚的沙,拍沙灘上的腳印;拍海平線;拍陽光下的人影;拍逐岸浪濤濺起的水花。她一會兒站,一會兒彎下身來,一張緊接著一張聚精匯神地拍攝。然後,她忽然注意到近水淺灘處出現好幾個大大小小的洞。
不知道是陽光刺花了眼還是錯覺,她看到一小坨灰影迅速沒入沙裡,接著平整的細砂表面就突然凹陷一個小洞!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她張大眼睛充滿好奇地蹲下來觀察沙灘上那些大小不一的凹洞。不知道是不是太造次的舉動驚擾了沙灘上的隱伏者,它們很快就決定向騷擾者發出抗議——婕然「哎呀!」輕呼了一聲。
恰在不遠處的天律立即靠近。
「怎麼了?」天律問。
婕然搖搖頭。
「踩到什麼了嗎?貝殼?還是碎玻璃?這裡有很多被遊客丟棄的碎玻璃瓶。來,我看看。」他蹲了下來,用手托起她的腳踝,仔細端詳著——竟然有一隻四、五公分大小的沙蟹箝住了她第二隻腳趾頭,它鉗得如此緊,一下子撥不下來,這就無怪乎她會喊痛了——天律如此專注卻又不經意的親近動作令得婕然微微吃了一驚,霎時雙頰飛紅,但他卻像是完全沒注意到一般。
「運氣不好;是雄蟹。這螯夾得很緊——」他說,「放輕鬆點,別緊張,不然會愈夾愈緊——我現在要幫你把它取下來,如果很痛的話,你可以用力抓住我的肩膀。好,忍耐了喔……」
啊,好疼……婕然並未吭聲,蹙著眉抿緊著唇——好不容易,小蟹終於鬆開了,這時天律已是滿頭大汗。
「很痛吧?流血了,我先幫你止血。待會兒你就先休息一下,別拍照了,也別太靠近海。」他從長褲口袋裡取出一條手帕,打算撕下一截布條來;婕然一看便知道他要做什麼,忙阻止他說:「不要!好可惜。」
「只是一條手帕而已,先止血比較重要。你這個傷口不淺。」
他把撕下來的布條用來裹住婕然的傷口。
看著天律仔細地為自己包紮傷口的專注神情,不知怎地,婕然的臉竟又熱了起來——她原本很自然地注視著他的眼光遂帶點慌亂地投向別處。
「好了,這樣應該暫時可以了。」天律抬臉對她燦然一笑。他的笑容像是乍然而現的光,溫暖清亮,即使不看著他,她也可以感受到他笑容裡的溫度。「休息一會兒,等到不那麼痛了,想拍再繼續拍吧,不過不要太靠近海。如果有任何問題可以隨時找我,或者,……找其他的學長也行。」
他走開了,又忙著去指導其他成員。
婕然輕抒了口氣,那氣息裡……竟不覺蘊涵了一絲像似嘆息的意味。雖然不方便立即移動,她還是接連拍了幾張海景,連大伙們活動的情形也被她攝入鏡頭裡。社員裡有些迷醉於拍攝海岩,有些欣喜於偶爾掠過天際的鷗群;北川算是這群人中最忙的了。沒看到他舉起過相機,只見他和幾個女孩興高采烈地聊著,說話的聲音忽高忽低,女孩們則是笑聲不絕。這也可以算是另一種風景吧?
婕然將眼睛湊近相機,習慣性地瞇起一隻眼來,就如同看顯微鏡一樣,她總是學不會同時用兩隻眼睛去看鏡頭——此時似乎有點變天了,不見夕陽霞光,天色比預期暗得快,海天在短時間內幾已連成一片灰濛濛。
婕然的鏡頭在不同層次的灰裡來回梭巡。
突然,她的眼睛為之一亮!遙遠的,——那,那是船吧?——此刻竟有一艘雖被薄霧籠罩,但仍然可見色彩斑斕的船隻駛入灰茫茫的海天之間。鏡頭前這景物如此美麗卻又突兀得令人有些駭然,……婕然迅速連續按下快門!
其實早該補光了,就在閃光燈一亮一滅間船隻迅速遠移,海面上又恢復了原有的灰沉。彷彿,剛才那短暫的瑰麗影像只是一種幻覺?也或者,……是一個夢。
婕然又取了幾個不同的角度按快門,底片就快讓她拍完了。最後一張,她想,最好是飛來一群野雁;一隻孤獨的海鷗。婕然再度瞇起眼來,仔細搜尋著……
安——?
灰霧中的西子灣長堤宛然一條漂浮在海面上的玉帶,長堤盡頭站了一個人,面向海,背對著婕然。他離開人群,沒舉起相機,只那麼靜靜地站在長堤盡處,遙望著遠方。
秋末傍晚的風已帶有一絲絲寒意,海風吹動他的衣裳,飄亂他的髮……這平時讓人感覺清朗如同朝陽般的安天律,為何此時,他的背影竟顯得如此孤寂?教人看得見一種不設防後乍現的寂寞啊……
兩人明明是隔著一段長長的距離,然而,婕然卻彷彿可以感受得到他的呼吸……和心跳的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