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瑰麗的美墨跨界史詩 郝譽翔
《蜂鳥的女兒》被視為當代拉美文學的經典之作,甚至突破了魔幻寫實:這一因為過度普及,而流於矯飾,甚至幾乎快要變成陳腔濫調了的文學流派。如果說,魔幻寫實的宗師馬奎斯重在魔幻的詭境,那麼,《蜂鳥的女兒》作者伍瑞阿所展現的,卻應該是寫實的功力,只是此一「寫實」,寫的並非我們所習慣的世界,而是在美墨邊境多元民族混血,自然、人文、宗教與歷史等處處充滿了反差與對比的世界。而這一世界本身便具有飽滿的張力和戲劇性,無須再加工矯飾,只等待有人以文字將它的真實面貌捕捉下來。
在《蜂鳥的女兒》開頭,這一世界便充滿了蓬勃的朝氣,動物如小紅鳥、狗兒、黃蜂、豬隻、騾尿、蜂鳥,以及食物如番石榴、芒果、羊肉乾、白乳酪、龍舌蘭酒和蘭姆酒……彷彿天地之間無所不包,流動著無窮的生機。正如同作者所形容的:「墨西哥實在太大了。墨西哥有太多色彩了。它比任何人想得到的都要嘈雜,而大西洋和太平洋各有不同的聲音,一是尖銳、憂慮而且苛刻;另一則是喧鬧、動不動就火爆。」而在這個嘈雜而尖銳的世界之中,沒有任何事物是單一的、純粹的、理所當然的,就連墨西哥人自己也都不純粹。伍瑞阿形容墨西哥人就像是「被稀釋過的印第安人,被牛奶摻入,宛如一杯咖啡。」而小說的女主角:聖女泰瑞西塔便在這場有一千種語言盤根錯節、祭師的咒語、教堂聖歌、海邊風聲、洞穴哀鳴、死神鬼魂低語呢喃的大合唱之中,誕生了。
聖女泰瑞西塔的故事,在歷史上實有所本,而且不是別人,正是作者伍瑞阿的姑母。這位被稱為「墨西哥最危險的女孩」,生於一八七三年,是一個印第安母親和白人父親所生下的私生女。在六歲時,泰瑞西塔的父親湯瑪士因為支持墨西哥的反對黨,而被迪亞茲政權所迫害,被迫放棄家產,而遠走他鄉卡波拉,並且成功地在那兒建立起新的居地,也將泰瑞西塔迎回自己家中,教育她長大成人。很快地,泰瑞西塔便展現出她優異的天賦,不論是在讀書、音樂、騎馬,甚至是在政治的辯論上,泰瑞西塔都是驚人的早熟。然而,一八八九年,當泰瑞西塔十六歲時,一樁突發的暴力事件卻扭轉了她的一生,她被人強暴,而在昏迷十三天後,終於宣告不治死亡。就在眾人為她舉辦喪事的當晚,奇蹟發生了,泰瑞西塔竟然從棺槨中坐起,死而復活。從此以後,她便擁有了治癒病人的神力,只要一經她的雙掌撫摸,任何病痛皆可痊癒,而她也被民眾尊稱是「卡波拉聖女」。泰瑞西塔雖然得到民眾的愛戴,但是天主教卻視她為異教徒,而墨西哥迪亞茲政權更將她視為心腹大患,只因她具有號召群眾的神力。就在政府強力鎮壓,爆發流血衝突的時刻,泰瑞西塔挺身而出,倡導和平。最後,她和父親一起被逐出墨西哥,流亡到美國的亞利桑納。
為了將泰瑞西塔這段傳奇的故事重現人間,伍瑞阿花了二十年的時間,進行資料的蒐集和考證。而這也不只是一樁伍瑞阿的家族傳奇了,更是他個人自身處境、乃至於美墨邊境人民處境的反映。就如同泰瑞西塔是印第安人和白人的混血,伍瑞阿自己其實也是美墨的混血——父親為墨西哥人,而母親則來自美國紐約。他出生在邊境,在美國長大,受教育,深刻地體認到美墨移民的認同難題。然而,雙重的文化視角,卻也在日後變成了伍瑞阿寫作上最為寶貴的資產,使得他不會侷限在任何一方的觀點之上,故除了小說以外,伍瑞阿更以報導文學聞名,也曾入圍普立茲非文學獎。在《蜂鳥的女兒》小說中,伍瑞阿便試圖去降低悲情、控訴和憤怒,轉而強調族群之間的相互尊重、共生與共榮,以及活潑的生命、寬容的胸襟,這才是一本小說真正要訴說的核心課題。
由此也可窺知,自從十九世紀以來,國族的紛爭已為人類世界帶來無所不在的陰影,戰爭、離亂、仇恨、對立,鄰人相殘,而到了二十一世紀,我們恐怕必須尋找一全新的態度,去面對昔日祖先血淚斑駁的歷史,並且從中獲得一昇華、洗滌。
和平與愛,便是《蜂鳥的女兒》中,卡波拉聖女泰瑞西塔唯一的姿態。她不要求建國的神聖之戰,而祈禱人類的和平,生命綿延不絕,彼此欣賞與諒解。故不管她是來自於哪一個族群,這個疑問,正如同作者所自問的:「墨西哥人究竟是什麼?」都已經是一個無法解釋、也沒有唯一答案的的課題了。但可以確定的是,混血的身世反倒使得泰瑞西塔同時獲得了西方與印第安文化的滋養,她從父親身上學會了騎馬、讀書和音樂,而從母親的好友葳拉——一位熟習印第安傳統醫藥和宗教的老婦人身上,學會了辨識藥草的療效,更學會了去和宇宙大自然對話。而這兩者並不產生衝突,至於她的白人父親湯瑪士,也選擇讓她去追逐原住民的興趣,因為他認為,讓她去接受印第安的教育是公平的,這對她在圖書室中的研讀而言,是一種合理的補足。
不過,上述二者也並非等量齊觀。在伍瑞阿的筆下,印第安文化顯然更為接近生命的本質,而西方過分倚賴理性的知識,恐怕只是一種外爍的行為罷了。葳拉一再告訴泰瑞西塔:「我在土地裡」,而「土地也在我身體裡」,並且教導她如何去調節自身的吐納氣息,好去感覺到天空充滿了胸臆,讓體內的烏雲隨風飄走,讓自己去和土地相連在一起……在這裡,理性退位,而人類也必得要放棄知識的驕傲,謙卑地、虛心地聆聽大自然的聲音,然後「去記住它,並且相信它」,因為這就是「信仰」。也正因為有了信仰,所以《蜂鳥的女兒》中雖然有災難,也有死亡,但卻不至於苦澀頹喪,它基本上是樂觀的、幽默的、浪漫的、積極的、活潑的,既具有印第安瑰麗的民族色彩,也具有西部原野牛仔的粗獷風情。
正如本文開頭所言,《蜂鳥的女兒》其實長在寫實,除了泰瑞西塔死而復活、為人治病一段,較具有神祕離奇的色彩之外,小說中絕大部分的情節,讀起來都相當可親,沒有拉美魔幻寫實天馬行空的幻想,故也被視為是走出了魔幻寫實的窠臼。伍瑞阿更著力在塑造有血有肉的人物,不論是湯瑪士的草莽多情,妻子的善妒,情婦的天真美麗,葳拉的睿智等等,皆具有結實的生命力和強悍的靈魂,他們的性格並不複雜,但卻鮮明而使人難忘。至於小說中人物所處的環境,也恰呼應他們的性格,更是作者用力描寫之所在,舉凡植物、地貌、氣候之多變,讀來都彷如在面前,親眼可見。伍瑞阿《蜂鳥的女兒》被譽為拉美文學中史詩般的作品,誠然,美墨交界之處地形的壯麗和險峻,便已有了天然史詩般的氣魄,而伍瑞阿善於利用此一場景,讓讀者在閱讀小說的同時,也彷彿進行了一趟美墨跨界的大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