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鈺慧

〈月落胭脂巷〉

　　五日節拄過，空氣中猶浮動著淡薄仔粽箬(ha̍h) 的芳味。
　　觀月一手捾菜籃仔，一手提一个貯半爿西瓜的紅塑膠橐仔，肩胛頭敧敧大伐步行，早起十點的日頭對頭殼頂摒落來，逼出伊規身軀汗。
　　觀月手曲（khiau） 攑懸，頭敧一爿用彼領淺水色、衫仔裾尾印一蕊蓮花的短䘼棉衫拭鬢邊的汗，大細粒汗相爭對尻脊骿輾落來，輾到腰予裙頭閘咧， 出一大片澹跡來。
　　行入離厝無偌遠彼排店亭仔跤，觀月的跤步放慢落來。越頭看外口的焱日，吐一个大氣規个人放輕鬆，袂輸拄逃閃過敵人的追殺仝款。
　　這排店面量約十五六間，布店、鞋店、目鏡店、時裝店、洗頭毛店⋯⋯，多數攏是幾若十年的老店矣。
　　行過洗頭毛店，觀月想起以早店內彼个洗頭的查某囡仔小如。小如粉粉的面肉像水蜜桃，喙角邊兩个小小的酒窟仔，甜甜的笑容佮早期的歌星尤雅誠相像。拄嫁過來的時捌來遮siat-toh 幾擺，小如人媠喙甜逐擺見面攏叫伊「新娘仔姊姊」。洗頭毛店的妹仔來來去去不時換人，無偌久小如嘛已經離開遮毋知佗位去矣。
　　亭仔跤盡磅一條短短的紅磚仔路，斡入正手爿第一條巷仔，巷口矗一个褪色的原木牌仔，用楷書的字體寫著「胭脂巷」三字。
　　這條胭脂巷無闊，差不多干那會當一台車一个人相閃身，巷內兩排南北向三樓透天厝，每一戶紅漆大門新舊無仝，有的褪色、有的落漆、有的看起來像拄重漆過無偌久。
　　觀月一戶一戶行過，行到巷底上大間、門牌寫「陳宅」彼間厝前停落來。
　　這戶陳宅外觀佮巷內其他的厝有真大的無仝，毋那厝地比別間較闊，嘛真明顯有整修過，歐式的鍛鐵雕花大門佇這條樸素的巷內看起來不止仔奢颺，毋過因為佇巷仔底，外人若無行到盡磅，袂特別去注意著胭脂巷藏有一間遮爾氣派的厝宅。
　　一入門，佮平常時仔仝款，大家和小姑坐佇客廳看電視，觀月面帶笑容招呼一聲：「媽、阿願，我轉來矣。」就行入去灶跤。
　　拄提出紅塑膠橐仔內底彼半爿西瓜囥入冰箱，小姑芯願冷冷一聲「真無禮貌， 大官佇遮也袂曉相借問」對客廳傳來。
　　觀月愣一下才想著拄退休的大官慣勢坐佇客廳的窗仔邊彼條籐椅看報紙，籐椅背向伊，拄才入來一時無注意，煞袂記得共大官相借問。
　　觀月共幔佇肩胛頭淡薄仔澹濕的頭毛束起來，拭焦面頂佮頷頸的汗，捀三塊大家官佮小姑愛食的九重粿行出灶跤，行無幾步，客廳彼面小姑的聲音又閣傳過來： 「唉，無法度，爸母無教示，毋捌禮數啦！是講⋯⋯這若予外人知影，毋知欲按怎笑咱陳家遮爾無眼光，娶著這款新婦⋯⋯」
　　像予一桶冰水當頭淋落，觀月跤步停落來，一時毋知下一步應該進前抑是退後。
　　敢猶有退路？
　　向頭看捀佇手裡這盤三代祖傳的菜市仔伯九層粿，觀月感覺家己的心情像面前的九層粿，心事一層疊過一層；無仝的是，九層粿是甜的，伊的心情煞是苦澀的。
　　回想起來，觀月總是免不了問家己：這世人的運命，敢毋是去予恆春彼陣落山風吹斜(tshua̍h) 去的？

田庄查某囝
　　出世佇五〇年代的台灣南部里港，觀月雖然厝裡做穡，毋過大細項穡頭有爸母佮兄哥、阿姊擔咧，身為這个農家的細漢查某囝，伊的日子過了比兄姊輕可，干那讀冊這條路，就比伊的阿姊觀容行了較順利。
　　觀容初中一畢業，伊的阿爸就堅持無欲予伊繼續讀冊。
　　「册讀遐濟有啥路用？嫁出去就是別人的⋯⋯」
　　觀容也認命，袂爭袂吵，倒佇眠床流兩暝的目屎，就予庄內的厝邊紹介到外地成衣廠做工課趁錢。拄著歇假轉來，毋免序大開喙，手䘼撆咧就自動去田裡鬥相共。
觀月原本煩惱家己會參像阿姊仝款，起初冊讀著無心無情，成績自然浮浮沉沉，全然失了國校仔時的風采。
　　讀師專的二兄維義看袂落去，忍袂牢唸伊：
　　「無欲好好仔讀冊，敢講初中畢業妳也想欲去工場做女工？」
　　「阿姊冊讀遐爾好，阿爸毋是仝款無允伊繼續讀⋯⋯」觀月想著彼暝觀容尻脊骿向她，肩胛頭微微仔震，共叫也毋應，知影伊哭矣。姊妹仔欲睏進前原本攏會面對面嗤嗤呲呲講一寡心內話，彼暝兩人卻是倒佇眠床恬恬算家己的心跳，連吐大氣嘛藏起來無欲予對方聽著。月光對窗仔外照入來，照甲觀月心肝一陣酸疼。
　　「妳做妳讀，到時阿爸遐予我來講。」二兄維義講。
　　藍家四兄妹，除了大兄維仁早早就夯鋤頭綴兩个老的做穡，維義、觀容、觀月其實冊攏讀了袂䆀，只是，農村家庭看天食飯，查埔囡仔讀冊猶講會得過，查某囡仔若想欲加讀寡著看造化。
終其尾，觀月的阿爸也是答應予伊讀高中。
　　踮藍家，阿爸是天，任何代誌伊講了準算。阿母昔圓拄好顛倒反，溫純甲親像一窟水，完全看怹阿爸的意志來決定家己的形狀。觀月自按呢學會曉，所有的心事攏會使共伊的阿母講，獨獨若有代誌參詳，揣伊的阿母只是無彩工，前一刻的允伊， 只要伊的阿爸略略仔有意見、目眉一 (kheh) 倚，伊的阿母隨著自動轉向，無話無句。

　　歇寒。
　　透早，觀月睏醒就聽著佛廳喀啦喀啦跋桮的聲音。
　　伊洗喙洗面換衫了行入佛廳，看伊的阿母拄好向頭去尪架桌跤抾彼兩个桮。
　　「阿母，哪會跋遮久？咧問啥物代誌？」
　　「龜怪，今仔日毋知是按怎哪會攏跋無桮？前幾日仔有人來共恁大兄講親情， 對方是內埔仔林家的查某囝，叫做春米。毋知咱祖公媽意思按怎？」
　　觀月感覺愛笑：「阿兄欲娶某，是按怎著愛問咱祖公媽的意見？」
　　「煞毋免？妳無聽人講做著歹田望後冬，娶著歹某一世人。恁阿兄遮古意老實，萬不幸若娶著歹某，恐驚著一世人艱苦⋯⋯」
　　「按呢是愛去探聽對方，祖公媽哪會知影彼个查某囡仔是好某抑歹某？」
　　「這我煞毋知 ！ 是講這款大代誌嘛是愛講予咱的祖公媽知， 望怹繼續庇佑⋯⋯」
　　「阿兄伊意思按怎？」
　　「恁阿兄對家己的婚事無要無緊，干那講只要友孝序大、勤做穡就好。」
暮春三月，藍家歡歡喜喜為大漢後生維仁辦喜事。宴席設佇門口埕，倚晝， 親情朋友厝邊隔壁沓沓仔到位就座，共規个門口埕 (kheh) 甲鬧熱滾滾。
　　觀月佮觀容兩姊妹無閒內外，閣分頭仔檢查每一桌的汽水、瓜子、玻璃杯仔佮酒開仔攢有齊備無。佇一桌一桌中間行來行去的時，觀月感覺尻脊後親像有一雙目睭綴伊的跤步徙振動。起初伊掠準是家己過頭敏感，毋過彼種感覺一直共綴牢牢。
　　觀月恬恬行幾步了後無聲無說雄雄越頭，拄好和一對目睭相對相。
　　彼个人無想著觀月會雄雄越頭，兩蕊目睭袂赴覕，只好對觀月頕一下頭，喙角一絲仔淺淺的笑。
炮仔聲劈哩啪啦響起的時，逐家相爭越頭看。
　　「新娘來矣，新娘來矣」。一个五歲跤兜的查埔囡仔歡喜喝聲，了後大聲唸起來：「新娘新娘媠噹噹，褲底破一空，後壁磅米芳⋯⋯」
　　有人笑出來，查埔囡仔的阿母拍一下伊的後頭擴：「恬恬坐予好！」
　　維仁佮新娘出來的時，觀月徛佇離幾步遠的所在看伊的阿兄。頭一擺看阿兄穿西裝，感覺會出伊無啥自在。觀月目睭徙看阿兄身邊叫春米此後伊愛稱呼阿嫂的查某人，心內也歡喜也淡薄仔稀微，想起阿母講的「娶著好某，較好作祖；娶著歹某， 一世人艱苦」，伊向望古意閣顧家的大兄會當一世人幸福。

（未完）

〈月落胭脂巷〉

　　五日節拄過，空氣中猶浮動著淡薄仔粽箬(ha̍h) 的芳味。
　　觀月一手捾菜籃仔，一手提一个貯半爿西瓜的紅塑膠橐仔，肩胛頭敧敧大伐步行，早起十點的日頭對頭殼頂摒落來，逼出伊規身軀汗。
　　觀月手曲（khiau） 攑懸，頭敧一爿用彼領淺水色、衫仔裾尾印一蕊蓮花的短䘼棉衫拭鬢邊的汗，大細粒汗相爭對尻脊骿輾落來，輾到腰予裙頭閘咧， 出一大片澹跡來。
　　行入離厝無偌遠彼排店亭仔跤，觀月的跤步放慢落來。越頭看外口的焱日，吐一个大氣規个人放輕鬆，袂輸拄逃閃過敵人的追殺仝款。
　　這排店面量約十五六間，布店、鞋...

【自序】
越頭看——隨緣自在創作路
文／小城綾子

行入台語文學是我寫作路上一个誠大的轉斡。
這个緣分來自二〇一〇年熟似「台文戰線」的方耀乾、陳金順、胡長松三位台文前輩。佇怹的作品內底，我讀出台語文學的媠，發現原來咱的母語會當寫出遮爾媠氣、遮爾鬥搭、遮爾精彩的詩、散文佮小說。

迒出台文書寫的第一步，對慣勢使用華語的我來講是一个袂小的挑戰。書寫的過程我特別感謝陳金順老師的牽教佮鼓勵。小說的字數濟，用字的範圍闊無邊，不時會拄著一寡有疑問的台語字，便若拄著這款情形，我定定會請教金順老師。毋管啥物疑難雜症，伊攏真熱心佇誠短的時間內回覆。

可惜我無夠認真，這幾年來用佇園藝、旅遊翕相……以及其他種種事項的時間大大濟過小說創作。感謝金順老師看重，三不五時就催問：「有繼續寫小說無？」、「較骨力寫咧！」、「趕緊共完成」……，遮的話一擺閣一擺推捒我提筆繼續寫落去。

如今這本冊總算完成，越頭看，台文路上每一步行過的跤跡攏是一个景緻，每一个熟似的人攏有深淺無仝的緣份，每一篇作品的開始到結束，攏佇我的生命中留落永遠的印記。

這本小說集內底，《我的一票五千箍》佮《紅面蓮花》是我佇台文路上拄學行的頭兩篇作品，前一篇描寫候選人掖錢買票、縛柱仔跤、選民跋筊臆輸贏……等等的台灣選舉文化。天頂落落來的買票錢水雲一家伙隨人心內有無仝的按算，五千箍的目屎予人捶心肝。後一篇透過面頂有胎記的查某囡仔佮外媽、火雞的感情點出現實社會的人情冷暖。

《圍爐》描寫爸囝兩人因為政治理念無仝所引起的衝突。自來政治意識引起的家庭問題佇國內外攏是普遍存在的現象。政治佮親情，佗一个輕？佗一个重？佇誠濟人心中定著有無仝的感受。這篇得著二〇一一年第一屆台南文學獎台語短篇小說獎。

《烏龍大的》寫一對少年翁某搬入新買的厝才發現厝邊是一尾刺龍刺鳳的鱸鰻。三更暝半，烏龍大的厝內不時吵家抐宅，所發生的每一件代誌攏予這對少年翁某袂輸跋落萬丈深坑……。

《夕顏》描寫舊時代女性愛情佮婚姻無法度自主的無奈，藉一粒鈕仔牽引出老阿媽青春年少初戀的思慕以及年老的寂寞佮哀愁。這篇是翻寫年十五前我得著吳濁流文藝獎的一篇華語小說。初寫這篇彼當時我猶未接觸台語文學，毋過內面的對話全部是用台語書寫。因為這个原因，嘛因為我對這篇特殊的感情，所以我將伊翻寫作純台語，收入這本小說集。

《劫數》少年時安騎機車發生車禍，人煞離奇失蹤。算命解運的師姑講「閻王註定三更死，絕不留人過五更。」，閣講「神仙難救無命客」，看起來是凶多吉少。三張符仔敢有影會當救時安脫離險境？抑是像師姑一開始斷言的「劫數難逃」？

《來好阿媽欲轉去》八十歲的來好阿媽去都市和兩个後生輪流蹛，生活環境佮習慣的無仝，加上無頭神惹出來的風波，予伊心心念念想欲轉去蹛幾十冬、出門毋免驚揣無路通轉來的老厝，佇伊心中，故鄉的月娘較圓較大粒，坐佇門口埕攑頭就看會著。這篇得著第二屆台文戰線文學獎短篇小說頭等。

《彼年熱天》不時跋落樓梯的大頭興仔予外媽𤆬轉去庄跤蹛，三合院南風秋凊的大廳、門口埕邊的古井、半暝窗仔外穿粉紅衫裙的查某囡仔⋯⋯，每一个事件攏親像單獨發生，閣若像互相連結。彼年熱天，大頭興仔佇外媽兜發生的代誌意外掀開外公在世的一段風流史。

《月落胭脂巷》描寫里港查某囡仔觀月一生的悲歡情事。對故鄉的青春戀歌到緣盡情斷嫁入府城陳家，重度小兒麻痺的小姑對觀月的怨佮妒成做伊醒袂過來的一場惡夢。行入胭脂巷，觀月對婚姻美麗的夢想佮期待像反黃的樹葉仔，一葉一葉落落塗跤。小說中的人物佮情節虛實交錯，書寫的同時，有我對現實人生中的觀月無聲的祝福。


寫作路上，我一向隨緣，書寫家己心內想欲寫的；對我來講，無受束縛的題材、毋免迎合任何人口味的創作，才會當享受寫作的自在佮快樂。

感謝為我拍開台語文學這扇門窗的陳金順、胡長松、方耀乾三位前輩作家；感謝兩度為我的小說集寫序文的全才作家林金郎老師；嘛感謝所有鼓勵過我以及讀過我的作品的每一个有緣人。

【自序】
越頭看——隨緣自在創作路
文／小城綾子

行入台語文學是我寫作路上一个誠大的轉斡。
這个緣分來自二〇一〇年熟似「台文戰線」的方耀乾、陳金順、胡長松三位台文前輩。佇怹的作品內底，我讀出台語文學的媠，發現原來咱的母語會當寫出遮爾媠氣、遮爾鬥搭、遮爾精彩的詩、散文佮小說。

迒出台文書寫的第一步，對慣勢使用華語的我來講是一个袂小的挑戰。書寫的過程我特別感謝陳金順老師的牽教佮鼓勵。小說的字數濟，用字的範圍闊無邊，不時會拄著一寡有疑問的台語字，便若拄著這款情形，我定定會請教金順老師。毋管啥物疑難雜症，伊攏真熱...

市長序
局長序〈此時的文學 彼時的人生流轉〉
總序 堅持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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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爐
烏龍大的
夕顏
劫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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