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那天一開始十分順利。朋友和我來到查佛國家公園,我們置身盤根錯節的植物和野生動物群中,尋找艾莉諾的芳蹤。我很渴望見到這一頭我最心愛的孤兒大象,在我多年來和大象的相處之中,可以確定的一點是:關於牠的同類,艾莉諾教導我的最多。我們曾經一起經歷許多跌宕起伏,牠是我的老友。
要找到牠並非易事,查佛國家公園占地八千平方英里(約兩萬零七百二十平方公里),我們現在正位於據說牠前一天曾出現的地方。過去曾有許多次,當我揣測艾莉諾身在某一群野象時,只要輕喚牠的名字,牠她就會靜靜地由象群中走出來,走到我跟前。我們分享了許多甜蜜的時光,牠會舉起結實的象鼻招呼我,讓我用兩臂環抱牠。
自艾莉諾兩歲成為孤兒起,我就認識牠,現在牠已經四十多歲了,幾乎和我的大女兒潔兒年紀相當,我們之間培養出不可思議的美好友誼和信任,即使在牠回到曠野之後,依舊持續。
終於,我們找對了地方,發現了一群野生大象。我很難從遠處一群鬧哄哄的成象中認出艾莉諾,而且我從不覺得有這種必要,因為我知道牠一定會認出我。艾莉諾和查佛的其他野生大象不同,野生大象沒有理由喜愛或信任人類,但只要我一出聲呼喚,艾莉諾卻一定會過來和我打招呼,純是為了敘舊。我對大象的記憶已經有不少瞭解,也知道大象在情感方面和我們人類很相似──招呼老友會讓你覺得開心,因為有人記得你,有人想念你。
一頭體型壯碩的母象正在泥塘前喝水,牠的家族已經向前移動,進入樹叢。由這麼遠的距離望去,牠並不太像艾莉諾,因為牠們體型雖然一樣巨大,但這頭象卻比較結實。我把這話告訴朋友。
「真可惜,我真想見見牠」他說。
「我叫牠看看,」我答道:「如果這是艾莉諾,牠就會回應。」
牠有了反應。這頭象抬頭看我,雙耳因為好奇而略微抬高。牠離開水塘,筆直地朝我們走來。
「哈囉,艾莉諾,」我說:「你胖了。」
我望著牠的眼睛,奇怪的是,眼睛的色澤是淡琥珀色,在那一瞬間,我想到艾莉諾的眼睛顏色比較深,但卻馬上又擺脫了這個念頭。這一定是艾莉諾沒錯,查佛的野象絕不會這麼毫無戒心地接近人類。如今查佛的象群,本能上對我們人類就不信任,因為牠們在一九七○、八○,和九○年代初,曾經慘遭盜獵的大浩劫。
「沒錯,」我告訴朋友,「這是艾莉諾。」
我伸手觸摸牠的雙頰,摸著牠涼涼的象牙,撫摸牠的下巴問候牠。牠的眼睛溫和而友善,眼皮上鑲著又長又黑的睫毛;牠的姿態意味著歡迎。
「牠真美,」朋友低語道:「你站到牠旁邊去,讓我拍張照片。」
我站在牠巨大的前腿旁,伸手去摸牠的耳後,我喜歡這麼摸艾莉諾。象耳的後方觸感就如絲一樣,而且總是涼涼的,很舒服。
接下來發生的情況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這頭大象朝後退了一步,搖擺牠巨大的頭顱,然後用牠的鼻子舉起我的身體,把我像一塊浮木一樣,使勁往空中一拋,力量之大,將我重重摔在二十步之遠的一堆大圓石上。我馬上就知道這一撞撞碎了我的右腿,就在我掙扎著想坐起來時,骨頭嘎吱作響,覺得它們碎裂了。我看到大腿的傷口汩汩湧出鮮血,奇怪的是,我並不覺得痛──至少還沒感覺到。
我的朋友大聲叫喊。這頭大象──現在我很確定這不是艾莉諾,牠衝向我,高高聳立在我受傷的身體上,我則勉力支撐,準備迎接最終的結局。我閉眼祈禱,雖然許多事都值得感恩,但我還不打算離開人世。我開始驚慌,心中百念雜陳,一剎那,一切都靜止下來,彷彿世界就這麼停止轉動。等我睜開眼睛,只感覺到那頭象輕輕地把牠的象牙伸進我的身體和岩石之間。我明白這頭象並沒有大開殺戒的慾望,而是想要幫我起身,鼓勵我站起來。這是牠們對待小象的方式。
但如果現在讓我站起來,對我已經受傷的軀體不啻雪上加霜。
「不!」我邊喊邊拍打伸下來碰觸我臉龐的潮濕象鼻。
牠低頭凝視我,雙耳攤開,就像地圖上非洲的形狀,牠的眼睛親切而關懷。接著牠舉起一隻大腳,輕柔地撫觸我全身,幾乎沒有碰到我。牠的大耳朵和牠的大頭呈現直角,注視著茫然無助的我。我躺在地上,離兩隻又長又尖的象牙尖端不過數吋。於是我知道牠並不打算殺死我──大象對牠們落腳的地方非常小心,不會踩在牠們的犧牲品上,如果牠們真有殺意,就會跪下來,用象鼻頂端和額頭殺人。
就在這一剎那──即使到今天,我還能感受到自己當時澄明的思緒,我明白要是我能僥倖存活,就得償付我虧欠大自然和所有動物的人情,這一切讓我的生命如此豐富。因為即使我能感受到自己身軀中的碎骨,感受如火燄般吞噬我的疼痛,即使是我所摯愛的動物讓我這樣疼痛,我依然當下即明白,我義不容辭要把我對非洲野生動物的知識和瞭解,以及我對肯亞的歸屬傳遞下去。
我想道:要是我大難不死,我就要寫作,這將是我的傳承。我要把我所學得的一切都記下來,希望能對這塊神奇土地上野生動物的保育、保存和保護能有所貢獻。
大象彷彿聽到了我的思緒,在一陣緊張的靜默中,牠再望了我一眼,然後緩緩走開。我會活下去。我的朋友心急如焚地離開我,找路回到司機那裡求救。
我躺在那塊大石下良久,經歷這輩子從沒體驗過的劇痛,最後由飛行醫生(Flying Doctors)救了出來,但我的折磨離結束還早得很,我得忍受無窮無盡的手術、嚴重的感染、植骨和漫長的恢復期,足足花了我許多個月的時間,才再度學會走路。但我還活著,還住在非洲。我之所以能夠存活,是因為大象卓越的溝通能力,牠們能相互傳達非常複雜,甚至往往違反牠們天賦本能的訊息。因為我們發現艾莉諾認識凱瑟琳──那是後來我們給這隻攻擊我的野生大象所取的名字,艾莉諾用某種方法告訴牠,我是朋友。
至於我的頓悟──確定我該寫出我的生活和工作,幾年之後,就交出了如今這張成績單。這是我拓荒先祖的故事,是我在父母農場上成長的故事,是狩獵和星空下的故事,是我靈魂伴侶大衛的故事,是我女兒潔兒和安琪拉的故事,是我們大象孤兒院的故事,是我人生的故事──這一切全都和無數不同動物的精彩故事交織在一起,這些動物豐富了我的生命,是我以代理母親的身分養育、愛護,並且瞭解的動物。
就在非洲這塊壯麗宏偉的大地,這個人類的誕生之處,我的故事於焉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