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慈善之門
陰暗角落點盞燈
頭戴黃色斗笠、脖子上掛著花毛巾的攤販,站在成簍成堆的鮮綠蔬果前,大聲吆喝叫賣;推車上的菜頭粿在煎鍋上滋滋作響;包子店蒸籠裏白色煙霧直向上竄,空氣裏飄著陣陣麵香,吸引提著菜籃的婆婆媽媽們駐足……
陳貞如來到花蓮市最大的中華市場,停妥摩托車後,領著證嚴法師鑽入採買的人潮中。才進到一條小巷,一股惡臭瞬間撲鼻而來;循著這氣味一路前行,來到一間傾頹的小屋前。破爛木板釘成的牆面,讓室內氣味流洩於外。經過的人大多皺眉、摀鼻快步離去,陳貞如卻熟門熟路地推開門──稀疏的光影照進陰暗的室內,約三個榻榻米大的空間,隱約看見一張高高架起的床,上面有個隆起。
師徒兩人低頭彎腰走進狹窄屋內,法師看清床上的隆起,正是老邁無法行動、鎮日臥床的林曾阿嬤。
宛如倉庫般陰暗狹小的空間裏,潮溼的氣味徘徊不去。不知誰在靠近小屋門口處,幫老人家挖了一個坑,讓行動不便的她,得以起身下床就能解決排泄問題。
大小便的惡臭始終不散。八十五歲的林曾阿嬤臉上爬滿皺紋,像是眾多失望刻蝕的殘酷印記;嬌小瘦弱的身軀,似乎隨時會消失在悲傷的黑暗中。
一面爛得能滲入光線的薄牆,卻硬生生隔絕出兩個世界;看著屋外市場的熱絡,對比屋內的孤寂,法師心頭充滿不捨,腦海中瞬間浮現一句話──貧在路邊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熱鬧市集的陰暗角落
清末民初時期,大陸東南沿海時局不靖、難以謀生,不少貧苦人將一峽之隔的臺灣,或舟楫可達的南洋地區,當成出洋討生活的目的地。
林曾阿嬤,來自福建彰州。先生為了養家,不得不拋下妻小,冒險渡海來臺。在陌生之地討生活,困難一重又一重,幾經輾轉、翻山越嶺,最後落腳在偏僻的「後山」花蓮,為人修補皮鞋。
獨自留守故鄉照顧公婆的林曾,只能靠魚雁往返,得知先生些許消息。然而,一九三七年中日戰爭爆發,兩岸訊息被迫中斷,先生就此音訊杳然。
漫長八年過去,日本結束五十年對臺殖民統治,兩岸恢復聯繫,林曾立即透過各種管道打聽丈夫下落,甚至買了船票,跨海展開萬里尋夫行動。
一輩子不曾出遠門的她,歷經海上飄盪、陸路顛簸、翻山越嶺,花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終於抵達花蓮。但,誰也想不到,滿身風霜地抵達,投入的並非期盼已久的臂膀,而是一具冰冷的遺體。
當年以為的暫時分離,竟成了永別。林曾拿出包袱裏的錢,含悲忍痛地為先生辦喪。
臺灣無所依靠,處理完丈夫後事準備返鄉的她,豈知命運之輪再度碾壓而來──國共內戰中全面失守的國民政府,一九四九年撤退臺灣,兩岸分裂,斷絕一切交流。林曾只能孤身滯留在臺灣。
丈夫身後一無所有,林曾唯一擁有的,是包袱裏從家鄉帶來的一點點錢。靠著這點薄錢,她在中華市場內覓得一間簡陋木屋棲身;為了讓晚年生活有依靠,還收養了一個男孩。
奈何養子二十多歲即逝、媳婦改嫁,再度孤身的林曾,又收養一女孩視如孫女;但因語言障礙,祖孫情感薄弱,孫女長大後誤入歧途、失去蹤影。高齡八十五的她,老病來磨,不只經濟斷炊,且逐漸失去行動能力。
林曾說話帶著濃濃的鄉音,脾氣不小,並不容易親近;鄰居偶爾拿些飯菜周濟,但因生活也不好過,對她的馳援僅能如此。其他能得到的支援,就是每年歲末中國國民黨花蓮縣黨部舉辦的聯合服務,以及警備司令部的冬令膳食供應;然而這些都是杯水車薪,大多數的日子,林曾陷於飢寒交迫中。
年方二十五歲的陳貞如,是《民聲日報》花蓮分部的記者,同時經營「六福餅店」,聽聞市場同行提及林曾的困境,於是和妹妹雪卿、雪娥,每天按時送飯菜給她,風雨無阻。
已皈依證嚴法師的陳貞如,為林曾阿嬤送飯一個月後,慈濟功德會成立,她報告師父:「市場裏有一位老人很需要幫助……」就這樣帶著法師親自探訪。一九六六年五月,法師推開林曾家門的同時,也開啟了慈濟「慈善」之門。
貧中救窮,苦中濟苦
一九四八年美國國會通過援外法案(Foreign Assistance Act),主要提供二次世界大戰後歐洲各國經濟復興援助,其中也包括援華計畫。
百廢待舉下的臺灣,「美援」如及時雨,從一九五一年到一九六五年的十五年間,共提供臺灣十五億美元經濟援助。其中對民間最大助益的,是委由天主教、基督教福利會執行的農產品與食物等人道援助;到教會排隊領牛奶、麵粉,彌補了廣大貧民的物資缺口,也平抑了物價上漲的壓力。美援,成為戰後臺灣經濟建設的重要助力。
「佛教克難慈濟功德會」出現在美援終止的次年:一九六六年;臺灣已從農業社會邁入工業社會,但一千三百五十萬人口中,仍有十分之一是貧民。尤其在開發較晚的「後山」花蓮,人們大多貧窮,只是「窮」或「更窮」的差別。儘管如此,一群家庭主婦在證嚴法師帶動下,每天出門買菜前在竹筒投下五毛錢,凝聚善的光焰,要幫助比自己更艱苦的人。
「克難」二字,如實標記了慈濟「窮中救窮、苦中濟苦」的艱難;不同於家扶基金會、世界展望會等國外援助機構,「慈濟」是道道地地的臺灣本土慈善組織;這分來自民間出錢出力的自助,意味著這塊土地開始有了舉起自己的力量,在政府社會福利功能發展健全之前,成為一股重要的社會救濟力量。
剛成立的「佛教克難慈濟功德會」,對於慈善工作運作,仍處於嘗試與摸索階段,但證嚴法師有著清楚的原則:必須「親眼看到、親腳走到、親身接觸」,透過親身訪視了解實況,才能將有限的資源用在最需要的地方,達到直接、重點、務實的濟助目標。
從安生到送死
功德會參考政府對貧民的救濟措施,將個案分為甲、乙、丙三類,給予長期或短期濟助,彌補政府照顧不到的部分──
無依靠及無生活能力者為「甲種貧民」,給予長期救濟;有工作能力但不足以支撐基本生活的「乙種貧民」,及突遭變故暫時生活困苦之「丙種貧民」,視實際狀況每月補助白米或生活費,直到困境改善為止。
第一個月的濟貧基金,只有一千一百七十元;第一個個案林曾阿嬤,在實際訪查後歸為需要長期照顧的「甲種貧民」,每月提供三百元生活補助金。
這三百元對克難階段的功德會而言,是一筆大數目,佔了整個月濟貧基金將近四分之一。但功德會對林曾阿嬤的補助不曾間斷,除了持續送餐,阿嬤慣穿的傳統唐衫破舊不堪,法師請人剪布卻無人會做,擅長縫紉的志工劉秀蘭,自告奮勇,做了兩件。
援助持續三年後,隨著阿嬤逐日老邁、愈來愈無法自理生活,一九六九年六月起提高每月濟助四百元,並僱請一人幫阿嬤煮飯、打掃。
同樣住在中正路上,與林曾的小屋僅隔幾條巷弄的林網重,平日為人洗衣維生,聽到「農場師父」號召大家日存五毛錢做慈善,心有餘卻力不足;當聽說功德會要僱人為阿嬤清掃環境、準備三餐,立即表示願意義務承擔這個任務。
有近鄰照顧是最好不過的了,但證嚴法師考量林網重生活也很艱困,功德會每月還是補貼她些許費用,讓她可以無後顧之憂地照顧林曾阿嬤。
林曾阿嬤患有哮喘,功德會也請來天真醫院的李天送醫師為她診治。李醫師看見這群熱心的婦女與林曾非親非故,卻義務照顧她的生活起居、負擔醫藥費,深受感動,第二次往診時主動表示「好事大家一起做」,往後會定時來幫阿嬤看診,醫療費用全免。
林曾一生多舛,年輕時與先生經歷「生別」之苦,中年離鄉背井跨海尋夫,卻面對「死別」之苦,老年「貧苦」、「病苦」相繼來磨……收養兒子、收養孫女,寄望皆落空,生命的最後四年,溫暖的人心「收養」了她無依的身心,在功德會、鄰居以及善心醫師的幫助下,總算有尊嚴的度過人生最後階段,一九七○年以八十九歲高齡往生,功德會圓滿替她送終。從安生到送死,成為克難時期的慈濟功德會「長期照顧、持續陪伴」的第一例個案。
自此,以「親耳、親眼、親手、親腳」的親身訪視,以及「走在最前,做到最後」的精神,成為慈濟慈善腳步之圭臬。
功德會對林曾阿嬤的照顧,帶動起市場週邊居民的肯定與信任,一傳十、十傳百,會員慢慢增加,菩薩的眼目也增多了,更多暗角中的苦難眾生被發現、被救助。
【歷史放大鏡】
凡是老弱、貧病、鰥寡、孤兒,經訪查、慰問、匯報本會和當地分會、提交委員訪視會議審議後,若列為長期照顧戶,每月會固定提供金錢、物資,解決溫飽問題。從一九六六年到二○一五年底止,全臺接受過慈濟長期照顧的總戶數,已累計有四萬九千四百五十一戶;目前長期經濟補助的有八千多戶,居家關懷照顧一萬一千多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