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著序:成為有故鄉的人
其實她早就發現:離開島,離開那中魔的塊土,無論寄居在哪裡,她都覺得自己像是踏在別人的夢裡,醒或睡,都像陌生人。事情就是這樣無可救藥地發生:離開犬山,無論願不願意,她成了一個有故鄉的人。
——童偉格,《西北雨》
馬祖列島,地處臺灣海峽前線,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和歷史背景,使其成為文學書寫中一個充滿張力和矛盾的場域。在筆者尚未踏入馬祖田調以前,所有關於馬祖東西莒的書寫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童偉格《西北雨》筆下那個隱喻般的犬山島(光武島)。島上流傳著一則食妻者的故事,始終縈繞在孩子心中:
犬山第一代住民隔海,日夜守望新砌的故土,直到鄰近生命末尾,他們發現:他們此生惟一無法依憑記憶,不可能以原材在此地重生的,是自己的墳墓。那不無悲傷。於是有一對無後的伴侶,丈夫在妻子死後將其火化,每天晨起,將一撮骨灰和粥嚥下,直到妻子完全消失。長長晚年,當他在白天隔窗眺望,當他在黑夜漫行海濱,他赦免了等待,赦免了期望與恐懼。胃袋咕嚕作響,他像走動的墳那樣自由。
故事的敘事者許希逢,其父親許豐年作為一名被俘的敵國軍官,被囚禁於島上的狗籠中長達三年。他在監禁過程中學會開狗籠的鎖,卻因為島嶼太小無處可逃。村民們將他當成戰俘,就連孩童都會把狗籠當成景點般參觀,見到他便辱罵嘲弄。但許豐年卻從孩子們偶爾流露出的遲疑、困惑和憐憫中汲取力量,保持著尊嚴和希望。
終戰那一天,許豐年所屬的國家贏了,他意外成為這座島上唯一的勝利者。村民們對戰敗的消息異常平靜,默默地接受現實。許豐年感到困惑和疲憊,他在狗籠裡沉沉睡去。醒來時已是傍晚,狗籠的門被打開。許豐年猶豫地走出狗籠,看到村民們在日常生活中忙碌著,對他露出友善的微笑,村長甚至邀請他來家裡吃飯,
但是,「恥辱」哪裡去了?「仇恨」哪裡去了?還有,「憐憫」哪裡去了?他用村語和母語交替想著這些詞彙,愈來愈覺得自己像考古學者,憑空洞的詞猜想並不存在的獸。然後天漸漸更暗了,彷彿只要天再亮一次,島上就什麼都沒有了。他納悶:長久以來自己究竟存不存在這座島上,那麼多的忍耐,到頭來誰都面目全非。那麼多的忍耐到最後,即便能夠離開島,他也不再能簡單回應別人的笑了。這是怎麼回事?他沉思著,卻漸漸感覺長久以來隨著苦難,在心底浮現的新畛域,那些寬大能容的疆土,如今一寸寸重新沉沒,因為沒有任何信念,需要再去占領它。
面對村民們的釋懷和接納,許豐年陷入難解的困惑。許豐年在戰後對於「恥辱」、「仇恨」和「憐憫」等情感的消解,並非源於和解或寬恕,而是源於更深層的虛無感。他發現長久以來的苦難和忍耐,並未換來預期的回報,反而使他失去對自身存在和情感的確認。島嶼的封閉性,以及戰爭帶來的創傷,使得他無法真正融入島上的生活,也無法與村民建立起穩固的情感連結。
認同的矛盾與艱難,永遠難以三言兩語清淺帶過。筆者自二○二一年起擔任教育部標竿計畫「成大博雅設計微學院:環境藝術創意實踐基地」、「博雅設計微學院:島嶼轉譯研究基地」補助的博士後研究員,開始進行馬祖學的研究,跟著計畫主持人鄭泰昇老師、計畫顧問傅朝卿老師以及建築師團隊們多次前往馬祖田調,期間結識不少伸出援手,給出善意的田野引路人。如同茱蒂.巴特勒(Judith Butler)在《危脆生命》中提到,「我們只有認識人類共享的脆弱性,才能找到準則,藉此宣示保衛他者免受我們所受的暴行。」以馬祖經驗借鑑臺灣,為我們提供一個反思歷史、面對創傷、重構認同的契機,也提醒我們,在面對差異和衝突時,應以同理心和包容心,尋求共存共榮之道。
得知有機會為馬祖文學編撰一本讀物時,內心是忐忑的。本書分成上下兩篇,上篇是作家群的文學文本選讀,下篇則是筆者的文學評論。在初步擬定專書大綱後,特地向陳高志老師與劉宏文老師請益,整理出雷盟弟夫婦(夏淑華、陳天順)、遊子胡雲(陳清國)、陳翠玲、洵攸(賀廣義)、劉宏文、劉枝蓮、劉梅玉、謝昭華(謝春福)這支馬祖作家隊伍,作為本書選讀素材。礙於篇幅限制,未能將所有馬祖作家作品納入,在此致歉。
為何要編纂一本以馬祖出身作家為主的專書選讀,而非廣納所有書寫馬祖的文學文本?筆者希望藉由本書,彰顯在地作家獨特的視角與經驗,他們生於斯、長於斯,其作品更能細膩呈現馬祖的文化底蘊、歷史脈絡和社會變遷。相較於外來者,在地作家筆下的馬祖,不僅是具象的地理風貌,更是情感的依歸與生命的縮影;他們以文字構築的馬祖,蘊含著更加真切的地方實感與溫度。此外,筆者亦專訪上述的每一位作家,期冀梳理其創作脈絡,與文學文本進行對讀,將他們對馬祖錯綜複雜萬縷千絲的情感,呈現給華文世界的讀者群。
卡琳・阿米莫多・英格索(Karin Amimoto Ingersoll)《認識之浪:海象認識論》中,提出一個發人深省的觀點:在探討原住民屬性與疆域之間的關係時,我們不應將疆域侷限於陸地,而應納入海洋。對於許多原住民族而言,海洋並非僅是地理環境,更是其生活空間、資源來源和文化載體,形塑其身分認同、知識體系和社會結構。若能將海景或海象(seascape)納入疆域的範疇,便可開啟新的地緣政治視野。
英格索以夏威夷人為例,認為衝浪(he‘e nalu)、航海(ho‘okele)、捕魚(lawai‘a)等行為不僅是身體實踐,更是對霸權知識體系的文化抵抗,藉由身體與海洋的互動展現超越主流認知的「海洋識讀」,建構獨特的「當代夏威夷認識論」來重新評估知識生產與經驗傳承,挑戰原先已十分穩固的殖民化知識體系。她指出:
海象認識論介入某種關於地方的論述,此論述肯認海洋瞬息萬變和動態之構成--海浪從那賦予它生命的水體中被吸上來,而持續不斷地形成與碎裂。此流動之體的每個部分從來不曾穩定下來。但在這空間與時間之中,又有一些東西是持久存在的,那就是藉由像衝浪那樣的介入而將大海的集體成分結合起來的各種關係。海象認識論既是動作的聲音,也是其味道和顏色,而將世界連結起來的,是其中某個過程的波動。海象認識論所構想的世界就像學者兼作家卡特(Paul Carter)所闡述的世界那樣,在其中,「決定各種關係的法則獲得重視,各種通道的價值也得到肯認。」
通過關注海象,我們可以更全面地理解原住民與其所處環境之間的複雜關係,進而反思殖民歷史、資源分配、環境正義等議題。英格索的《認識之浪:海象認識論》為我們提供重要的理論框架,鼓勵我們從海洋的角度重新審視原住民的權利和主體性,也呼應筆者進行訪談時,發現馬祖作家對海洋的獨特思考。
在謝昭華的詩作中,海洋環繞著島嶼,看似豐饒且慷慨對待島民,卻難掩在戰爭與死亡陰影下的脆弱與哀傷。海洋既是詩人傾注情感與歷史記憶的深邃容器,更是孤絕、分裂與掙扎的象徵。〈狙擊〉以「淺睡中的海域」開篇,海洋已並非靜默的背景,而是冷峻的目擊者,用無聲卻銳利的目光注視著歷史的傷痕。詩人在「字義的邊界狙擊」與「詩的禁區周圍梭巡」中書寫,將海洋塑造成禁忌與封閉的精神疆域。任何試圖靠近的觸探,都彷彿在歷史的斷裂中艱難地搏鬥,直至「潛入我夢魘不斷的海域」;同樣在〈國境封鎖〉中,詩人追溯海民(蜑民)的命運,他們曾在東晉時期因政權腐敗而流離失所,被封建王朝驅趕,世代漂泊於江海之間。那份積壓已久的情感如「胸中意氣不吐不快,像一口哽在胸中百年的舊痰」,在「不屬舊朝,不歸新黨」的邊緣處境中,他們堅守唯一不變的認同:我們是海的孩子。
劉梅玉筆下的海不是單一靜態的意象,而是充滿流動性、情感深度與象徵涵義的複雜符號。它既是記憶的載體,也是情感的內在風景;同時也是創傷、遺忘與重新連結的空間。海在她的筆下,是深具詩學想像的精神圖景,如〈小島〉中寫道:「這島嶼透明且善變/被多數盲目的浪潮沖襲過/許多沙灘也失去了/自己的邊線」,海代表邊界的不確定性,是不斷被侵蝕、重新定義的空間;又或者〈給十月的女子〉中,「出發去我們的海/這次真的,可以再靠近/過去誤解的源頭」,海成為修復和重新連結事件的媒介。
對洵攸而言,海是承載著政治記憶、個人情感、文化想像和生命意識的文化符號,在〈島鏈,西北〉中,「語意曲折的海岸」暗示海雖然是冷戰時期軍事防線的自然屏障,但也同時代表地緣政治的複雜性;〈諸神的夜晚〉中,海是祭祀儀式與文化實踐的重要空間。
另外,劉枝蓮與陳翠玲以截然不同的筆觸,展現馬祖家族書寫的多樣性——既有對宏大史觀的回應,也有對平凡日子的細緻捕捉。劉枝蓮史詩般的鋪陳自家身世,描繪世代更迭與大歷史下的無奈之感;後者則以細膩溫暖的筆調,娓娓道來一家人堅守燈塔的日常生活。
關於童年記憶裡頭戰地政務時期的書寫,雷盟弟與遊子胡雲得出兩種全然不同的體驗與視角,雷盟弟的童年是夢魘般的存在,因家中長輩在白色恐怖時期遭到迫害,自國中畢業便想逃離故鄉,掙脫歷史陰影;遊子胡雲的童年記憶卻是溫暖且歡愉的,故鄉成為人生百分之九十的快樂,他與幼時玩伴找到抵抗軍管的方法,讓他們在壓抑的環境中尋得部分自由。兩種面對戰地記憶的圖景,讓讀者看到島民們如何以不同的方式承載與詮釋歷史的重量。
也是在進入馬祖田調後,筆者於劉宏文筆下,讀到白犬島上另一則愛情故事。一九四九年國共內戰後,海保部隊駐守白犬島。女主角依香出身貧寒,自幼喪母,由嗜酒的養父陳黁黁收養。她年紀輕輕便學會捕魚和討海,磨練出精明的生意頭腦,經常往返兩岸販售貨物維生。紅俤是來自平潭的海保士兵,兩人在海邊邂逅。紅俤時常藉由購買海產接近依香,隨著交往日深,兩人在物資匱乏、戰火頻仍的時代背景下相戀。養父陳黁黁要求紅俤入贅陳家,紅俤幾經思量後,最終答應,兩人結為連理。婚後,紅俤仍需執行部隊任務,偶爾帶回些許生活物資。一次潛入平潭的危險行動中,紅俤意外與昔日親人重逢,但為保全自己與親人的安全,他不得不舉槍拒絕相認,內心的掙扎與痛苦再次將個人置於國族矛盾的漩渦中,這一幕也成為戰爭時代家國離散的縮影。隨著局勢變遷,依香與紅俤離開白犬島,遷居南竿。他們在當地共同經營小店,努力維持家計。紅俤不再執行危險任務,逐漸遠離戰爭的核心。儘管生活艱辛,兩人彼此扶持,紅俤選擇留在依香身邊,也選擇在馬祖落地生根,與依香攜手共度餘生,亦是戰後人們如何重建生活與自我療傷的方法。
另外,將〈寶姨〉放入小說類,一方面源於本文對人物角色刻畫的筆力遠多過抒情散文,另一方面採納謝昭華〈情怯鄉關——後現代雜音裡的異端〉的建議,認為「〈寶姨〉一篇無論情感與敍述格局已超越小品文的範疇,戰亂年代摧毀了整個世代人們的生活,甚至冀求基本生存而不可得,此已接近報導文學與小說的領域。」
其餘的馬祖故事,留待讀者細細品味,筆者在此不再贅述。本書作為引介馬祖文學的讀物,將作品分成詩、散文、小說、故事書寫四類。馬祖向來有於代際間口述故事的傳統,而馬祖文學獎曾設有「故事書寫」類別——本書將陳翠玲、夏淑華、陳天順等人的作品納入此類,出自於他們的文本保留更多口述故事元素之考量。
誠摯感謝雷盟弟夫婦、遊子胡雲、陳翠玲、洵攸、劉宏文、劉枝蓮、劉梅玉、謝昭華、謝淑靖等作家鼎力協助。特別感謝謝昭華先生慨允,將其一九九七年榮獲第十一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評審獎的短篇小說〈魚狂〉首次收錄於本選集之中;感謝洵攸先生在個人詩集尚未出版前,願提供作品納入本書;同時感謝遊子胡雲先生提供新作《毋忘在莒光》。惟因篇幅所限,不得不忍痛割愛,僅節錄《枕戈待月:馬祖無戰事1973 ~》的〈終曲驀然回首〉,尚祈見諒。
謹以此書獻給馬祖。獻給板蕩年代久候家書,卻總落空的人們。
願文學讓我們成為有故鄉的人。
《島嶼轉譯.文學馬祖》主編 黃資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