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請先不要以書名來推斷這部書的內涵和格調,因為書名往往不能代表書的全部。
尤其在純文學和通俗文學儼然分庭抗禮的當今,我真不知道這部書名應該如何確定為好。
平心而論,我所奉獻給讀者的這部書,只是一對普通戀人由初戀到熱戀以至最後破裂的整個過程的真實寫照。如果說有點特別的話,那就是:自他們第一次傳信點燃愛情的火花,到最後一封信的決裂,從時間跨度上來看,恰巧是整整十年,而這十年又與中國的「十年浩劫」差不多是同步。這真是富有戲劇性的巧合。這種巧合,往往被那些劇作家們攫為創作的靈感,並從中大加粉飾和渲染;豈不知真正的藝術必須來源於真實,而絕非粉飾和渲染所能奏效的。
誠然,在這些書信中,既有嚮往和追求,也有毀滅和再生;既有摯愛和狂熱,也有血漬和淚痕……但,這在中國二十世紀中葉的十年動亂中,並不是十分罕見的。如果將您的記憶稍加追溯,便會發現,書中的要素,恰在您的記憶之中。
那麼,這些書信我是怎麼得到的呢?說來話長。
一九七六年四月,我剛剛調到一家雜誌社不久,曾意外地收到一個沉甸甸的郵件。外面是用漂白布包裹的,上面用秀麗的字跡寫著我的名字。當時我還以為是別人寄給我的什麼書籍。打開來,竟是一疊疊的書信。最上面覆蓋著這樣一封寫給我的短信:
××同學:
她終於走了!
失戀的痛苦,對我來說是甚於其他任何打擊的。
責任當然應該算在我身上。我知道,在這件事上,我所蒙受的恥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了。我慚愧,我內疚,我自首……但是,如果因此而將一切過錯都算在我身上,也未免太不公平了吧?我所處的那個環境,那個年代,還有那些內心比我還要卑鄙無恥幾千倍幾萬倍的市儈們,難道他們就沒有罪責?難道他們就可以免遭譴責而永遠逍遙法外嗎?
你該不會忘記,過去的我,不是也曾有過澎湃的激情、沸騰的熱血,不是也曾在大庭廣眾之下侈談過良心和人格嗎?在剛剛走上社會的時候,我不是也曾經深惡痛絕地譏諷過那些庸庸無為的官商,痛心疾首地謾罵過那些血染紅頂的政客嗎?然而,近幾年來,究竟是什麼鬼怪的誘惑和要脅,使我一度走上褻瀆信仰、敗壞人格的絕路?究竟是誰扼殺了我們的理想和抱負?是誰踐踏了我們的青春和熱情?又是誰拆散了我們純真的愛情?……這一切,誰人又能給予評說?
我知道,周圍凡是認識我、知悉我的人,沒一個不怨我恨我嘲諷我,甚至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我。現在來說,我還沒有能力把我的內心世界向人們表白而雪恥,好在眼前的這些書信得以保存下來。它們便是我與肖雁琳由熱戀到決裂全過程的印跡,也是我的良心和人格的真實寫照。你是個細心人,我把它們統統寄給你,與其說祈求它洗涮我的罪責,毋寧說希冀從中得以或多或少的辯白。
你看過之後,拜託你暫且替我保存。現在,除了肖雁琳,你是我唯一值得信賴的人了。
肖雁琳走了,我也要走。
我要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找到她!
再見吧!我的老同學!
盧法慧
一九七六年四月八日於山東Y城
肖雁琳的突然出走,委實令我十分驚異,而這場曾經充滿著多少激情和羅曼蒂克的戀愛,最終得以如此淒慘的結局,令我感到痛楚和惋惜。
擺在眼前的一疊疊書信,令人眼花繚亂,而這對戀人間的幾經波折,在同學們當中早有風傳,對於其中的隱祕,我也曾有過幾分好奇。再加上我剛調到新崗位,工作上無所事事,因而便花費七八天時間,把這兩百零八封書信以時間為序,邊整理邊流覽了一遍。令人驚歎不已的是:這對戀人在十年的愛情旅程中經歷了多少波折,拋灑了多少淚水,有多少篇幅令人肝腸寸斷,不能卒讀,最後的結局又是多麼的讓人痛惜。
從那以後,我的編輯工作日見繁忙,匆匆十餘載一晃而過。十幾年後,當我再次翻閱那些書信的時候,便產生了付諸廣大讀者的願望。意願一旦形成,強烈的衝動使我再也不能自制,我依照原來的地址向盧法慧同學發了一信。兩週以後,便收到了他的回覆:
××同學久違:
奉讀手書,宛如天外飛來。回首往事,不啻依稀如昨。
雁琳出走以後,至今沒有下落。一九七六年四月四日,我曾在北京﹁人民英雄紀念碑﹂前的萬花錦簇中,發現了一個用雪白紗巾製作的異常小巧精緻的花環,它與一九七二年悼念陳毅老總時我和雁琳共同製作的那個花環極其相似。可惜,上面沒有署名。我希望是她,並連日在萬千人海裏往復躦行,千方百計尋找她。可是,四月五日一場血的洗禮之後,我又反悔了,那不要是她。萬望不是她。然而我想,性格執拗的她,必定會在裏邊的。我擔心她會倒在那一片血泊中……
十餘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她,她在哪裏?我走遍了天涯海角也沒能找到她。
那些往昔的書信你還保存著,並且要編印出書,有那個必要麼?
我倒不是害怕抖露我的醜事。醜就醜了,沒什麼可遮遮掩掩的!那都是歷史,過去了,現在回過頭來,重溫那一段歷史,對青年有好處。如今的年輕人對「文革」十年早已經陌生了,讓他們從頭看看也好。這是其一。其二,如果肖雁琳她還活在世上,如果她能看到這兩百零八封情書公之於世,我想她也不會反對的――雖然,這都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私情,但它無一不是真實發生過的,沒有任何的杜撰,她一向尊重事實,她不會因此而向我發起非難的。這一切我都授權與你。至於編輯中的瑣事,就由你代為辦理吧!
……
盧法慧
一九九二年五月八日
於山東Y城修竹書屋
得以這樣的答覆,我不禁欣喜若狂。隨即將原信和盤托出,稍事整理,便予付梓了。
至於書中主人公的是非曲直,自然猶待評說。但我們回顧歷史的目的,並非僅僅歸咎於過去,重要的卻是著眼於未來。尤其對人類歷史上空前未有的悲劇,更應當如此。
最後,讓我援引盧法慧同學的話吧:
「如果說這些書信的發表,真的對回顧歷史、汲取教訓,對青年的成長有所鑒戒、有所啟迪的話,那便是我的最大奢望了!」
編者
一九九三年十月十八日於濟南大明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