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寫了本書,彷徨不安。不斷地問自己:「這行嗎?這寫的是書嗎?是小說嗎?」
出版社讓我寫序跋,說是添些導讀功能,增些書籍的豐富度。
我搜腸刮肚想找些九鼎神句來押押陣腳,李白杜甫、孔孟老莊、查特拉斯、柏拉圖、托爾斯泰、褔克納……。
城市是一本打開的書本,弄堂是書本裡的章節,每個章節是不同的,是很個體的,大師說他們不知道我們弄堂裡發生的故事。小說安義坊是我居住過的一條真實的弄堂,裡面人物是我曾經鄉鄰的剪影,一道道血緣的記憶。三更燈火五更天,我的童年、我的青春。
有說寫作者的前二十年涵蓋了其全部經驗,餘下的歲月則永遠是在觀察、在觀察……。
然後發現真實,收集真實,傳達真實。
序寫著寫著,突然又回想起些許年前的另一道真實鏡頭,前去探望安義坊的那個㞳峭的傍晚……。
暮春三月,佇立弄口時,梧桐樹枝杆早已縱橫,嫰芽綴滿,大自然的綠葉必從淺到深、至黃葉飄落,俱是極美的,我不擔心。近鄉情怯讓我忐忑,這條相識又陌生的弄堂,已經不知道還有誰認識我,散葉的發小,飄走的長輩。過街樓的頂彷彿更低了,走道也更狹窄了,那堵當年專貼大字報的紅磚牆幾經風化,涮了一層黑灰,又涮了一層白灰,殘留的是橫橫豎豎、五顏六色的廣告招貼碎片。
臨街門面房紅紅火火,私營小老闆像『胡漢三』一樣回來了,就差腰裡沒有別駁売槍。
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曉荔家客堂間一塊「穩得福酒家」金色招牌閃閃發光。從她家後門經過,雞鴨血水淌的不知道應該先抬哪條腿。
一家隔著一家的飯館,叫賣聲噪雜不絕於耳,稍斜,髮廊兼足浴的三色斜轉燈箱暗了一色,按摩女站門外,靠著玻璃門嗑瓜子。
再稍稍斜,卡拉OK小舞廳,蓬拆拆、蓬拆拆的聲浪,把當年的底弄堂阿旭的黑燈舞擠的無路可走。弄堂像都市一般在擴大,維度我已不熟悉。
急跨幾步穿過後弄那條落日餘暉殘剩一絲的通道,流水淌過總還剩些什麼,斜陽無跡真正是無情。
伸頭探腦踏進舊家門檻時,走廊和門扉附近那些不曾漆刷的木椽已經塌陷,沒人認識我,我該是報出我的姓與名呢?還是報出曾是居住過此屋的鄰人姓名?
所問皆搖頭,長亭短亭,我的舊鄉鄰皆已漸去漸遠,雖有不滅之痕,卻無道可跡。天翻地覆慨而慷,又換了一回人間。
我簡而曠的悠悠歲月,我一夢再夢的弄堂遺夢,竟無人拾得,我童年時的風景不再。
嘴角傻傻的笑意在板結,尷尬又傷感,故鄉是一個空間的概念,確實也是一個時間的概念。
我是誰?我今天來有什麼事?我怎麼找不到表達的詞語,我怎麼忘了早點拼一個有些說服力的故事……。
後廂房前客堂、擱樓亭子間,改了鄉音的陌鄰客氣的招呼我,踢開幾大包胖鼓鼓的彩條塑膠袋、撐開一把帆布沙灘椅,讓我在天井沿廊歇歇腳。
灰白簷角潮濕的磚石散發一股淡淡的黴味,髙高低低數張桌子擺放的壓縮煤氣,不用煤球爐,灶台的火仍舔黑了兩邊的牆壁。樓梯口走出一個有點當年小廣東模樣的黃毛後生,穿一身緊身的格子呢服,遞給我一瓶炭酸飲料,朝我擺擺手,忙去了,我急起身揮手道別謝過,身影橫斜,已閃出牆跟。後弄原先海明家的那個方向飄來一陣陣鋼琴聲,好像還有手風琴音,笛子口琴是沒人吹了。
辭別時,一場細雨已不緊不慢的飄灑起來,時不時有輛汽車駛過弄口,遠風近雨,走著走著,夜色漸沉,雨草淒淒,有寥落之感,衣單微有寒意。
昔日的弄堂已經稍歇,喧嘩與騷動是有時代感的。
今晚無月照,冷月葬寃魂。
小廣東父子、黎莉莉、寶妹、李偉、琴琴一家同框相片七口人、米店朱老闆、三號醫生、電影製片廠的一號父母、脊背挺的筆直的舊黨部秘書先生、保定軍校的刑連長……,今天不用擔心他們會踏月而來。
曾經的一切現在已經如落潮一般,消退成了遠遠的水霧,殘留最多也就是身後的一灘水跡。幾步路外,在霧的光暈中,街燈發出閃閃的微光。燈光使得腳下的路有些孤寂。再遠一點,有幾扇照亮的玻璃窗,窗外搖曳著清瘦樹影的景致,是一家食店,我靜默推門而入,外邊陰沉的天和寒冷的風一下就隔開了。
2019.5.29
作於悉尼.Canada b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