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兼具宏觀與微觀、考據詳實深具張力的專書
陳中道生在2019年出版第一本《台灣三山國王廟全集》,個人是基於求知興趣與研究需要,從吳中杰教授轉來的出書資訊,隨即買來拜讀,當時翻閱著這本「新鮮」的書,很快就感受到作者田野著力的深度,透過這本書就輕易掌握臺灣三山國王廟分布的基本資訊,心中滿足感是不言可喻的。
透過「書緣」,很快和陳先生搭上線,此後即不時相互投遞彼此探究心得,有時隨興的雜文討論,也能擦出火花。作者基於祖籍潮州溯源的情懷,對三山國王議題懷抱高度的興趣與熱情,即將要產出第二本三山國王系列研究專書:《解構台灣三山國王信仰—全面調查三山國王廟尋解台灣消失族群之人類學研究》。在此研究專書即將出版的前夕,受陳先生的囑託,撰寫序言,自是深感榮幸,也義不容辭,並在此賀喜作者,一本厚實的專書即將問世。
一直以來在臺灣與中國廣東有為數不少學者與文史工作者在科普刊物、期刊論文與專書發表與三山國王相關的調查與研究心得,直指「三山國王是客家人專屬特有的信仰」,這種觀點風行一時,甚至影響到中、小學社會領域教科書與評量試題的論點。仔細檢視,持這樣論點大多為客家學者,且以新竹地區的客家學者為多。會呈現這種現象,除了反映學者本身客家意識的投射,也顯現相當的地域色彩,新竹縣是臺灣客家族群分布的大本營之一,而且當地17座主祀三山國王公廟全部位於客家區。從特定地域視角來演繹,似乎是言之成理。然而,近年來更多的學者從微觀或宏觀的視野來論述三山國王議題,使得上述這類欠缺微觀的小區域踏查與宏觀跨域比對的「一方之言」,逐漸顯現是屬於偏執之論,難以成立。個人認為討論三山國王崇祀現象與族群的關聯性,應包含於在地與原鄉地緣關係中,而非「先驗」(prior)的定著於客家族群之中。
作為潮州裔身分的作者,顯然難以同意「三山國王是客家人專屬特有的信仰」這種偏執的觀點。在本書第壹章與第貳章,作者透過全面性的考據三山國王信仰源流,補強閩、粵「原鄉」田野調查,以及歷史文獻解讀的廣度與深度,針對這種「偏執之論」提出信而有徵的批判,這兩章可謂是全書最具張力的篇章。
由於社會科學知識本質特性,使得在發展概念、論述、模式總是難臻於完善,為避免「演繹」之論流於信口開河,採用大數法則的調查研究方式,讓接近普查的大數據歸納;其次,以嚴謹訪查為依靠,兼具宏觀與微觀的田野調查成果組織起來,才能使「論說」更顯得鏗鏘有力。本書第參章將調查所得的資訊加以統整,編製統計表、繪製主題地圖,呈現其空間分布與溯其祖源。第肆、伍、陸、柒、捌章分述臺灣各地三山國王廟的調查成果,除了就前書原有已列的臺灣232座三山國王廟進一步盤點,也增加15座國王廟,未囊括之數已是相當的有限,這五章可見作者長年在「三山國王」田野調查用功之深。
附錄則是作者跨界交流與遠赴閩粵田調的成果展現,將梅州市、漳州市與汕尾市視為「三山國王次信仰圈」,從三山國王信仰核心圈的潮州三陽地區抽離出來,將這些區域所調查到的三山國王信仰現況與歷史發展過程,逐一分述。這部分的調查研究仍有發展空間,故以附錄的形式呈現。
綜觀本書,已針對臺灣三山國王廟與信仰圈進行地毯式的調查,極力發掘第一手資訊,富於原創價值。調查研究觸角已深入閩粵原鄉,兼具微觀與宏觀視野;考據詳實,田野訪談與文獻論證不囿於當事人的說法,更能佐以圖表照片說明、圖文並茂。因此,本書具有很高的可讀性,也可作為相關研究參考的工具書。個人十分榮幸能有機會推薦這本厚實的著作。
韋煙灶 謹識 2021.11.10
於台灣師範大學地理學系
推薦序二
三山國王信仰與族群的持續探索之路
自從我在部落格上讀到陳中道生2008年的文章:<潮陽/潮州移民在臺灣消失了嗎?>,就一直關注他的動態,雖然措詞有時激烈,卻不難看出他對鄉土之愛及對追求真相的執著。後來他在我的鼓勵之下,遍訪全臺灣的三山國王廟,每去一間就在部落格發表筆記,進而於2019年初集結成冊,名曰<臺灣三山國王廟全集>。當時我曾協助詢問商業發行的可能性,可惜幾位坊間的業者,都對小眾的讀物興趣缺缺,因此還是回到個別印製的方式面世。出版以後,熱心的讀者們不斷提供訊息,使得截稿當時的三山國王廟總數232間,在三年之內,已經變成247間;於此期間,陳先生也繼續整理和蒐羅相關資料。2019年暑假,我帶著他親身造訪漳州市雲霄縣莆美、詔安縣西山、田厝、汕頭市潮南區大布洋、潮陽區港底、揭陽市普寧市林惠山、上塘等閩語區內的三山國王廟,也到了揭西縣河婆、河源市紫金縣中壩等客語區內的三山國王廟;彼時陳先生曾發下宏願,要用走踏臺灣的精神,訪查原鄉究竟有幾座三山國王廟?未來,他還想循同樣模式去馬來西亞等東南亞國家調查,也和我討論到了申請研究計畫,以使海外差旅有經費可以支應。然而這一切的想像與規劃,在同年底疫情爆發的劇變劃下休止符,真不知何年何月能重啟樂章?
康熙末年閩浙總督覺羅滿保的〈題義民效力議敘疏〉,認為潮州府屬(雍正以後的嘉應州)程鄉(梅縣)、鎮平(蕉嶺)、平遠之民,與汀州之人自相守望,不與漳泉之民同夥相雜;而同為潮州府的饒平、三陽(潮陽、揭陽、海陽)之民,復與漳泉之民語言聲氣相通。亦即1720年代的屏東平原,廣東客家(嘉應州)和福建客家(汀州)在一起,而廣東河老(潮州)也跟福建河老(漳泉)群聚。道光年間熊一本上奏的軍機檔顯示,屏東潮州、萬巒一帶的粵人(嘉應州民)和閩潮民人(漳泉、潮州籍者)發生多起械鬥。同時期姚瑩〈東槎紀略〉說:粵人黨粵,潮雖粵而亦黨漳,反映該書完成的1829年,臺灣的廣東客家(粵人)跟廣東河老(潮州)是不同群體,潮州人雖屬於廣東,卻和漳州人結黨。我估計此種界線在清末逐漸泯沒,到了日治時期,官方對於客家族群的名稱幾經更迭,最後定為廣東族、語言為廣東語;河老則被稱為福建族。歷次國勢調查中,若戶長說客語,就登記為廣東族;說河老話就歸為福建族。戶籍種族欄內的福廣之別,也是照所操語言定義。如此一來,大筆一劃,福建客家和廣東河老都消失於無形,也造成後世積重難返的認知混淆,影響不可謂不深遠。
已故臺灣省文獻會主委林衡道先生,在彰化員林、永靖一帶發現許多居民從祖籍饒平、習俗上拜三山國王等方面來看,判斷應是客家後裔,但語言上已經失落,改說閩南語;他把這樣的一群人稱為「福佬客」,意謂「福佬化了的客家人」(林衡道,1971)。其後這種用法普遍被學界接受,如中研院民族所許嘉明先生的「彰化平原福佬客的地域組織」敘述了彰化社頭、永靖地區福佬客區域性的共同祭祀和聯庄組織(許嘉明,1975)。而洪麗完(1988)「清代臺灣中部地方福客關係初探:兼以清水平原三山國王廟之興衰為例」運用三山國王信仰的線索去尋找中部客家人的蹤跡,認為客家人原本住在清水,因械鬥內遷豐原,也把三山國王帶去。黃宣範(1993)、楊名暖(1995)統計了彰化和雲林老中青三代客屬語言使用狀況,稱彰化客屬為「福佬客」,雲林客屬為「詔安客」,發現彰化三代人幾乎都不會客語,語言上早已完成了轉換(language shift)。
施添福(1998)以司徒尚紀(1993)為根據,率先對上述研究提出質疑,認為彰化饒平、陸豐後裔本即操閩語,是語言維持而非語言轉換。福佬客在臺灣固然分布廣泛,但不宜把祖籍潮州、惠州、漳州者,都視為福佬客的必然成員。韋煙灶(2010,2013)主張西北海岸、彰化平原之潮州、惠州移民,許多原操閩南語,認為福佬客的比例應該下修。桃園、新竹沿海則有「半福佬客」的說法,指自潮州、惠州來臺,原操閩南語的移民,在鄰近客庄的包圍下,能操雙語者。如果廣東籍民未必是客家,那麼他們所信奉的三山國王,也未必和客家直接相關。近年來,學界對此議題的深刻反省,也能和陳先生長期關切的方向相呼應。
同樣在2018年,日本風響社出版志賀市子的歷史人類學專書,書名就叫〈潮州人〉。筆者試譯一小段如下:
…廣東潮州三山國王信徒80%福佬,20%客家。在新加坡和臺灣,都發生潮州人分別變成福建人和客家人的情況。…潮州人拜三山國王,客家人也認為是他們的信仰,但是大峰祖師潮州人拜,客家人不拜,甚至連聽都沒聽說過。
該書的出現,說明日本學者也開始關注廣東河老(潮州人)這個群體。馬來西亞拉曼大學身為陸豐河老的陳愛梅教授,也寫了數篇學術及推廣文章。而揭陽學院三山國王研究所的歐俊勇所長正在撰寫博士論文,對於《臺灣三山國王廟全集》十分肯定,他説全面性的調查很難,他自己光處理揭陽的四個鎮就花了很多時間;據目前四個鎮的成果,65%的自然村都有三山國王。
2021年,陳中道生的努力,似乎漸次開花結果。9月初,屏東市崇蘭主祀三山國王的昌黎殿經營者蕭珍記文化藝術基金會,請他在【第一屆阿緱文化論壇】發表。11月底,臺灣師大主辦之語言、地理、與族群遷徙工作坊,也邀他登場,並得到洪惟仁、韋煙灶等知名教授一致認同。
這次他的新書針對幾處歷史上分合的三山國王廟作專題報導,書名幾經考慮, 起初6月時訂為《臺灣三山國王廟的恩怨情仇》,我不太贊成,因為標題太聳動;後來8月改取名為《臺灣三山國王廟全集二部曲》比恩怨情仇好,且有延續性。10月再更名為《解構臺灣三山國王信仰》,期望更有結構性和分析性。做為書稿的第一個讀者,很榮幸地在此向社會大眾推介,此書是對於三山國王信仰與族群屬性的持續探索,是為序。
國立高雄師範大學客家文化研究所教授兼所長
吳中杰
序於高雄春暮林泉
2021年1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