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示16】 皈止知念
對我甚有幫助的一個反思就是從你之所在,從此時此地出發。能夠認知自己當下的感覺、心態或者體態,而不是由此行事:「阿姜蘇美多說要聽寂靜之聲,我卻根本聽不到,他說的寂靜之聲到底是什麼意思?」那是另外一個思惟。重要的並不是寂靜之聲,亦非其他任何東西,而是認知當下事如所是。所以,不管你現在心態為何,比如在琢磨阿姜蘇美多所講的話, 如果你覺知那是你之所思,那就是知念。
傾聽自己,注意知念與你的思惟過程或情緒反應之間的關係,然後觀察而不是評判對自己說「它們是它們這樣」,或「它是它這樣」。如是,它如其所是,真如。記得我在閱讀禪宗之時,他們講到真如。我曾想,「何為真如?」因為曾對這個詞捉摸不透。在巴利語中,有thatā一詞,佛陀自稱tathāgatha,其意在真如,指的是當下的對象,而不是「我是喬達摩,佛,摩耶夫人與淨飯王之子,生於藍毗尼,生下後在蓮花上行走七步。」所以,在他覺悟後,沒有佛,沒有有喬達摩,沒有任何人,僅有當下的所是,此時的如來。如是,tathatā一詞有如其所是,真如之意。
在泰語裡,「真如」是pen Yang nun eng。解脫自在園的阿姜佛使(Ajahn Buddhadāsa)是一位殊勝的比丘。我曾問他如果被棄於一個荒島,他將如何,他說pen yang num eng:事如所是,thatā。因為這是反思之思,不是念念相生的紛亂之想,對嗎?這不是分析、批評、推理、定義或任何其他什麼,而是用語言幫助我們觀察事情,提醒我們,因為你現在所經歷的,不管是什麼,皆如其所是,這是再真實不過的陳述。有些人說,「知道嗎,我體驗了前生的記憶」,或其他什麼不尋常的心靈體驗,於是想知道其中的意思,所有這些的意義是什麼,它們如其所是而已。不管那是靈性的,還是從其他星際而來,或者是對昨天的記憶,一種情緒,一種感覺,我們要做的就是認識它,接受它,看到它如其所是:thatā。
這不是推開事物,而是接受。當我們有不平凡的經歷,將之想成「發生在我身上神奇的事情」,我們便忘其所以,陷入對奇象的沉迷、臆想,乃至恐懼之中。如果它是陳舊無聊、反覆出現的思想、記憶或負面狀態,它如其所是。所以我們有了這樣一個反思方法,用到「它如其所是」這一陳述。tathā是一個用以指引的詞,提醒我們不要於此無中生有、推開、否認、誇大或胡思亂想。不管你對之感覺如何,喜歡與否,令人鼓舞還是壓抑,對還是錯,理性的還是瘋狂的,它只是它當下的樣子而已。所以,這是一個誠實的陳述,你不可能比這說得更誠實了。
你若說,「那麼,這是什麼意思,在宇宙系統裡的意義何在?」然後你說,「啊,我以為……」;然後你問一位尼師,她說,「不對,不對,我以為是這樣的」;你又問一個僧人,他說,「不對,不對,不對,你全搞錯了,其實……」。你聽到我們對這些事情的各種觀點和意見,我們認為它是什麼,意義重大或毫無意義、真的或假的、虛妄的或實在的、對的或錯的。然後,我們開始營造,在其上添加許多個人的觀點。「它如其所是」則既不無視它,亦不添加它。但毫無疑問是接受,承認事情有其來其去,其生其滅,其生其死─諸行無常。此為佛陀知法。
經文中有一段給我很大的鼓舞,對我來說意義重大:
有未生、未造、未成、未始,故有已生、已造、已成、已始之出路。若無未生、未造、未成、未始,則無已生、已造、已成、已始,則無已生、已造、已成、已始之出路,然本有未生、未造、未成、未始,故知有已生、已造、已成、已始解脫之道。《自說經》(Udāna VIII.3)
這裡用到未生、已生、未造、已造、未始、已始的概念。這些是詞語,但是生、造、成、始乃是saṅkhārā,是心行,不是嗎?
我們所見、聞、嗅、嘗、觸、想、覺、四大─地、火、水、風─思想、記憶,和情緒─樂、苦、非苦非樂─這一肉體。事實上,所有體驗,整個宇宙皆是已造、已生、已成、已始。這意味著你能想到的、幻想的、感覺的、經驗的一切……但是這裡有出路,這裡有從已生、已造、已始之中的解脫。這裡有未生,所以讓我們來想想什麼是未生、未成、未造、未始。它是一種形而上的存在,有一天我才可能懂,而現在可以試著想像的東西嗎?試想一下無為。你可以想像各種有為法的各種形態:紅、藍、紫、綠、白、黑、黃,任何形、任何東西,抽象的、具體的、大的、小的,微型的、奈米技術、微觀的、宏觀的。
有為界就是如此,一物成一物,而我們則試圖知其所以。我們今天用高科技做些什麼?用以分類和整理各種現象,將之存入電腦,放到網站,如此沒有終止,愈做愈細。但是在這些的背後,自問一下,何為未生、無為、未成、未始?試想什麼未生或未造。我的頭腦於此一片茫然,因為它們只是已成、有為的否定式。未成、無為,從英語語法上說是否定式。想像是被造的,是「行」,不是嗎?
你可以想像「行」,你甚至可以想像「未造」或「未生」這樣的抽象概念,但那莫非不是智力的一個抽象嗎?若如是,那麼佛陀又為何須用及如此的陳述呢?他是在指向此時此地,對此時此地的覺知。經文中有「覺知是通向不死之路」的說法。不死又是什麼呢?一個不朽之界,一種我們可想像,存在於宇宙之中的一種不朽的涅槃?我們可以想像一種世界,但是「不死之界」是什麼意思呢?所以,你可以看到想像力的局限,它可以領你到已生、有為、已造、已始,而這些也恰是科學的對象,不是嗎?控制不同的原子,如此這般。
科學在進步,引人入勝、有趣、奇妙。但它也令人恐懼,因為在改變我們生活所在的有為世界時,並沒有足夠的智慧判斷─何處為止,何處為界?這些乃是當今道德上兩難的困境。道德的邊界如何劃定?墮胎時,何時胚胎、精子和卵子成為有意識的生物,何時僅僅是一個醫療手術,何時又變成了一件謀殺?在這種情勢下,我們把界線劃在何處?另一個左右為難的問題:是否要關掉腦死患者的維生機器?僅在數月前,美國還對此有過一場大爭論,對這一問題有各種不同的意見和看法。但是未生,這對我來說是佛陀已經清楚指明的了,覺知─sati-sampajañña。Appamādo amatapadaṃ─無逸、專注,乃是通向不死之路。
所以,這就是為何我們要認識知念為何,它的真境如何,而不是試著定義它,再試著做點可能叫作知念的事情。這是你必須直接地信任你之所做的地方,因為它既非我可道亦非我可示的。我坐在此,但你也許想我坐在這裡,心裡卻在胡思亂想。我可以……但是只要我不動聲色,你又從何而知我是處在覺知還是瘋狂狀態呢?所以佛陀用到無我、空和涅槃、無執這樣的詞彙。它們都是否定式的。何為涅槃?它是我們認清和證悟無執之時。你必須認識到執著的本質,才可能達到無執。
欲望(taṇhā)乃是其源。欲望所指是我們內在的一種能量、企望、渴望,一種人性中獲取和希求什麼的經驗,對象可以是和平、幸福、美食、和諧的音樂、美麗的景色、成為更好的人、覺悟成佛等等。或者希求去除什麼,痛、悲、不公平、所歷之苦。所以想要什麼是一種渴愛,是taṇhā;想要去除什麼亦是一種渴愛。四念住就是讓我們調查這些事情,當我們修習內觀時,我們用到此身、受、心、法四住,它們是善巧的教導,但它們總是指向事如所是。
身念處(Kāyānupassanā sapaṭṭhāna)─身體,觀照四大、物質所成的身體,分為三十二部。觀照和調查這個身體的方法,觀察身體不以其為己有,而以其為之所是。它如其所是:髮、毛、甲、齒和皮。當你接受十戒或受具足戒時,我念的經如下,戒師說,「隨我複述:kesā……」眾人複述,「kesā lomā、nakhā、dantā,taco。」在你聽來,會覺得我在提供什麼祕密信息、高度機密,然後我會告訴你我說的是:髮、毛、甲、齒和皮。「啊」,你可能更想聽到一個祕密的經咒、覺悟的鑰匙,但得到的卻是這樣的俗話。然而它卻指向了表層,如何從髮、毛、甲、齒、皮之外觀營造出我們自己,還有我們如何受其吸引。如果我們從不同的角度看它們,不是髮、毛、甲、齒、皮是否美麗,那麼我們將會看到它們自身本來的樣子。我們並不是要說服自己它們醜陋不堪,而僅僅是以不同的目光來觀察。
這是觀察事物如其「本然」,而不帶著視其吸引人與否的傾向。所以修行的目的是實現涅槃,不再為無明所罩。比丘或比丘尼受具足戒就是為了去證得涅槃,這是全部的目的,證得不死。「證」是一個有趣的詞,因為它依賴實相,對之予以承認。它不是要求在沒有的東西中去尋找,僅僅是去認出和證實。所以,當你見證,當你把自己放在佛陀的位置、知的位置,見證當下的位置,當你耐心地忍受你所經歷的條件之時,覺知乃是證悟的一條途徑。
你可能有過這樣的經驗,就是「我想頓時達到涅槃。我不想坐在這裡,因為我膝蓋已經痛苦不堪,而且我也沒有時間如此耐心等待。」你感受不安和貪欲,所以你抓住涅槃說,「我要涅槃,頓時的涅槃。」吃一個藥丸,就進入境界,該有多好。但你若耐心、警覺,以注意力涵括當下,那麼你的心就會變得空淨,這是一種泰然的注意力。心安住於泰然、耐心開放的靜候,不是在尋找什麼或要做什麼事或要去除什麼,只是以泰然的覺知和開放的態度,傾聽、高度警覺、清醒。
當然總會有什麼情況發生,因為我們並不習慣於如此而行,所以你會覺得騷動不安。壓抑的情緒會在意識中浮現:畏懼、怨氣等情緒會來打擾。不要因為這些心境的呈現而灰心,因為它如其所是。我們要把自己置於佛陀知法的立場,而不是「我為何會有如此的感覺?我有何問題而會有如此的怒氣?我已修行多年,尚未認識這些。」即便這樣的念頭產生,這是如其所是。等待這泰然的注意力甚至會給你一種期盼著發生什麼的感覺,「它何時候會發生呢?」你預計、期待,然後它真的發生了,你想,「啊,我不喜歡這個,它不該是這樣。」
當你對覺知有信心時,甚至連這種期待,也就是等待什麼事情發生的狀態,也是可以被辨識的。你認知到你如此做以圖獲得什麼:「我坐禪以去除染著,證悟涅槃,我在無明之中,染著甚多,我修行來去除這些,以便我得以覺悟。」
如此反思會加強你對覺知與思緒之間關係的調查。若有什麼人惹我生氣、侮辱我、冒犯我,我會想「你膽敢如此 !」但是當我觀查這怒氣的感覺,那種情緒,那怒氣的能量,此時的覺知並非怒氣。覺知永遠不會發怒,但它的對象卻可以是我們叫做怒氣的東西。所以,真正想來,覺知猶如水之於魚。它是水,到處都是。它不是被造出的,不是抽象的概念,不是你可造出的;它是你可認知的。覺知的真相就是如此。所以,你要有意地調查它,並真正地傾聽自己。對自己的訴說產生興趣,你可以隨便訴說什麼,把興趣只放在覺知之上。如此,你的思緒會生出來,又會自行消失。
曾有那麼一個關於「我是一個人」的建議,是要調查此話字間的空隙,以注意到事如所是。「我」生出又止息,我不可能無休止地說「我……我……我……」那會很無聊,因為它是營造的。那個覺知到「我」的並本非「我」,它無名,它無言,它是anattā:無我、無為、未生。晚課前,我唱誦namo tassa(我禮敬世尊),隨後「apārutā tesam amatassa dvārā ye sotavantā pamuñcantu saddhaṃ」,其意為「通向不死的大門是敞開的。」這是何等之殊勝。這對我而言意義重大,所以我複誦它,這是佛陀做為一個歷史上存在的人物在經中所做之說。
我非常願意相信佛陀在過去所說過的話,所以通向不死的大門是敞開的。那麼,這通向不死的大門又是什麼呢?它在什麼地方嗎?這麼長的時間了,有二千五百年了,現在關上了嗎?也許已經不開門了吧?「Ye sotavanta pamuñcantu saddhaṃ」汝等悉聽,sota總是有關聽、聞。當知如此:pamuñcantu saddhaṃ一般譯為信心、相信、注意、傾聽。所以,這不是經中鼓舞你的話而已,你當認識這通向不死之門,亦即當下的覺知。
你們當中不少人相當精進,多次參加禪修,多年堅持打坐,為的是什麼?總是為達到某種境地嗎?是要淨化自己,進入三摩地,得安寧之態,去除煩惱?你坐禪的目的何在?你的用意和目標是什麼?你認為這是一件可做的善事,坐禪十會積攢很多功德,或你有其他動機?我們在不同的時候可能會有不同的動機。我剛出家時的動機是涅槃,雖然那時我是一個困惑不已,煩惱不堪的人。當你受具足戒,全部的目的就在於解脫,這像一個藥方。當我說「我的用意在於實現涅槃」時,我的目標明確,因為四十年來我親歷許多,既有極度的絕望,也有令人狂喜的鼓舞。但是隨後我就碰到了無聊,你難以想像寺廟生活之無聊能達到的程度,厭惡和批評,受批評和做批評,不滿和抱怨。泰國的盛夏之下,你會無精打采。「我在這裡幹什麼呢?我連站都站不住了。」可是也會有興高采烈的時候,令人欣然鼓舞,然後情勢又變了。極端情況更為有趣,但沉悶常常會導致失敗。正如作家托馬斯.艾略特(T. S. Eliot)所說,人類不能承受現實。這個證悟涅槃的動機……它是我的動機,它是我從理性出發深思熟慮之後所生,不是一時興起的結果─「我要證悟涅槃。」這是一個當你出家時,當你受戒時所做出的一個冷靜、理性的誓言。
用巴利語說出證悟涅槃的誓言是一種令人生畏的經驗,但是反思一下,這正是禪坐和佛法的目標,所以那是既定的方向。那麼,這是什麼樣的經歷呢?我能對它有多少控制呢?我的健康,世界的變化,寺廟的興衰,法師往生。這裡有醜聞和流言,幻滅感,責備與誇獎。你會得到榮譽的稱號,升到更高的位置,但是你在愈高的地位,就會有愈多的人想瞄準你,所以做為棟樑並不等於解脫。但是所有這些皆是有為、已生、已造、已始的。所有的個人經驗,物質上的、精神上的都是已生的、已造的、已始的。所以,隨著你對它的認知,你的覺知會愈來愈穩定,然後,你當珍重它。這如同對佛的皈依,巴利文是「Buddhaṃ saraṇaṃ gacchāmi。」當我如此說,不是在背誦一個巴利語的程式,它真正地意在所言。當我說「我皈依佛」,覺知是我的庇護,當下Buddho、覺知之感同在。這樣,這些年來,我漸漸看透我所生出的各種虛幻,所做的各種假設,習氣導致的諸相,對生活中各種經驗的反應,讚賞與責備,成功與失敗,順利和挫折。
龍婆查非常善於讓我們看到事如所是,他在這方面十分善巧。人們總好奇我如何能在第一年從他那裡學到東西,因為我們的語言不通,如何教導呢?其實,更多地來自直覺,不知如何,他對我有足夠的理解,總能把我領向當下。如此,我開始注意到自己如何使自己的出家生活複雜化,我的苦自何來。我的苦是高溫、蚊子、食物,還是對高溫、蚊子、食物的反感?所以,我開始冥想:「苦為何物?蚊子是苦嗎,高溫是苦嗎?」這是世俗之見:「我受苦因天氣太熱,食物不好。所以,我若到氣候宜人,食物可口之地,我即不苦。」
我現在在英國,有好的食物,沒有蚊子,很好的天氣。順便一提,我喜歡英國的天氣,但是我還是如同在泰國一樣容易生出苦感。「我不喜歡這食物,我不要蚊子,我不喜歡高溫」,這些實為我自造的苦,這些是我出自無明和自見而自造的心境。我仍然不喜歡蚊子,但是我不再以其造出苦境。並不是因為禪修多年讓我現在喜歡蚊子了,現在我對覺知遠比我對蚊子的自見更為信任。所以,我可以忍受蚊子、淡飯、高溫和寒冷,我可以忍受疾病,我可以忍受失望、損失、親友的死亡、受責備或批評。所有這一切皆可承受,只要我不在其上營造出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