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從四個月大開始,艾莉絲愛上「湯姆貓與傑利鼠」,喜歡的程度不亞於書。她會一直看,能看多久就看多久。她滿一歲時,我們家已經收藏了整套的「湯姆貓與傑利鼠」。卡通帶給她很多樂趣,我非常了解她溫和的性情,是不會把卡通當真的。可是,她對一件事展現這麼深的興趣,卻讓許多人擔心。她會對著那些笑話歇斯底里地大笑,她的手腳能完全跟著螢幕上的動作。她興奮的程度彷彿與我們感受到的完全不同。
音樂也會讓她產生反應。她聽音樂的時候,雙手會在空中揮舞,小小的手指會突然抽動,彷彿她的感官經過加強,有時敏銳到進入狂喜的狀態。她可以保持專注,一連好幾小時都不分心;當她凝視隨風搖曳的樹木,水中與大自然的景象時,也是這樣。那麼年幼的孩子正以我們做不到的方式與世界建立連結,看著她,不禁讓人陶醉。我們感覺到她正在體驗生命,而且她的層次和我們截然不同。有時她深刻體驗世界的方式破壞力十足。在社交場合上,當大家都在走來走去聊天時,她不是冷淡疏離,就是十分痛苦的失控大哭。她若無法離開,就會變得激動不安、發脾氣。
她對細節的關注與在短時間內接收大量細節的能力,有時也很麻煩。她一進入房間,立刻對周遭一覽無遺,如果我沒把物品放在她先前放的位置,她會察覺,而且很焦慮。她會靠過去看著原本的位置,然後把手放在那裡,開始哭泣,直到物歸原位。如果她拿不到那樣東西,就會一直哭,並且愈來愈緊繃,直到我終於搞懂什麼東西不在原位。那些東西就是得留在原位,即使只移動了一公分,她都會察覺。這不只局限於玩具和書,她對自己的穿著也很堅持,她喜歡柔軟的棉製連身衣、T恤和寬鬆舒適的褲子,無法容忍任何有複雜鈕釦、拉鍊等太多細節或標籤的衣物。緊身衣、襪子和鞋子對她完全是折磨,至於連衣裙,根本想都不用想,以致於常常有人誤以為她是男孩。
每天都和學步兒一起玩耍,是一般媽媽的日常,但這些尋常事卻常讓我們心碎。我會把艾莉絲最愛的玩具和書放進袋子裡,閉上眼睛祈禱今天出門一切順利,希望她會像其他孩子一樣玩得開心,不要躲在鋼琴後面排列蠟筆。我希望可以不用一直盯著她,即使轉開目光,再回過頭時,也會看見她在微笑。喔,我多希望事情會如此進展啊!可是,不論我多麼希望,再怎麼祈求好運,結果都不會改變。
再一次,好好享受遊戲的嘗試再度失敗。每當有孩子接近艾莉絲,她的心情就會跌到谷底,然後躲在鋼琴底下,沉溺於地毯上的微小汙漬。接著,我就得帶她回家。我還可以像這樣重複幾次?才一歲半的她顯然討厭這種事,而且這種經歷讓我感覺很糟。有一天,再次經歷了令人筋疲力竭的狀況後,我終於想通了。我向她承諾再也不這麼做了,我不會再讓她有那樣的感覺。
我回想我們所有外出經驗。有一次,睡眠不足的我,不知怎地居然被說服報名一整套寶寶健身課程,而艾莉絲對眼前有趣的運動器材看都不看一眼,而是把注意力放在尋找遊戲墊的小缺陷上,她的臉距離遊戲墊只有幾公分,仔細察看每個細節;同一時間,其他小孩跑來跑去,在平衡木、溜滑梯和彈跳床上玩得不亦樂乎。等她不再執迷於這些小細節,目標就轉移到網球場的網子上,探究複雜的網子結構,她就是不肯加入團體活動。大家圍成一圈的團體討論時間特別折磨人,每次的結局都是我們必須提早離開,而且艾莉絲從走廊一路尖叫到走出大門。她等不及回到安全的車中,逃進避風港。
我受不了其他父母的表情,一開始是同情的目光,然後是不高興我們干擾了整個團體。那種感覺就像我們因為某個原因遭到放逐,而我甚至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裡,我只知道的是我們格格不入。就連待在公園都很困難。其他小孩快樂地溜滑梯,在媽媽的推動下盪鞦韆,在沙坑玩耍,或在旋轉盤上轉圈圈,艾莉絲卻在檢視遊戲器材上的螺絲帽和螺絲釘。她沒興趣玩這些遊樂設備,她追求的是知識,渴望了解這些設備是怎麼運作的。我們每次去公園,就會重複同樣的流程:她按照同樣順序,向我指出她下一個目的地,一一走到設備旁,有系統地繞完公園一圈。
我倒是成功讓她開始玩盪鞦韆,不過,只限於特定的鞦韆,而其他媽媽就是不明白為什麼非要玩那個鞦韆,她們的小孩只好去玩別的。她之所以只要那個鞦韆的關鍵在於鍊子上的環節接縫處比較平順,其他的都很粗糙,艾莉絲喜歡平順的鍊子碰觸肌膚的感覺。我開始挑人少的時間帶她去公園,這樣就可以確保鞦韆專屬於她,而且我發現周圍人少一點,她會比較放鬆。於是我們時常一大早就去公園。在那個時段,我們唯一的敵人是清道車,不過它很快就會駛離。艾莉絲會把頭埋在我的外套裡,讓我保護她,擋住她不想聽到的噪音。
第二篇
看著她風格獨特的畫,我意識到我得買些更好的紙張,免得水從桌上流到地板。我準備了品質最好的水彩畫紙,紙張尺寸正好符合她畫畫的桌子大小。艾莉絲不習慣改變,我擔心她不喜歡這種質地比較粗糙的紙張。結果根本不需要擔心。她仔細研究,彷彿這是一場實驗。
一開始,她先用手掌輕輕拍了拍紙張,然後靠近察看,鼻子都快貼到紙上了。她的動作看似親吻紙張,不過她其實是在用上脣感覺紙的質感。她的頭轉向一邊,直視著我,綻放笑容。這種少見的眼神接觸是她的一大改變。我把她最愛的畫筆遞過去,她高舉畫筆,懸空迅速輕彈幾下,色彩在紙上很快爆開來,棉布水彩畫紙巧妙地吸收了水彩顏料。等顏料乾了之後,她又上一層白色,只是這次不加水調色。她用一支比較長的畫筆,以波浪般的筆觸,在紙上畫出重複的圖案;然後,她繞到桌子的另一頭,輕點筆刷,創造出白色的小點。我把她的繪畫桌推到廚房,讓畫晾乾,然後開始拖地。這次繪畫過程特別激烈,顏料潑濺得到處都是。此時,我聽到開門聲,P-J 從倫敦回來了,艾莉絲在廚房等著他進來,對他笑逐顏開,抓著他的手到桌子旁邊。
「艾莉絲,妳在忙什麼?」
「讓我推出來。」我把桌子移回原位,艾莉絲和她的父親分享所有她最愛的部分。她花了好一陣子,一一指出所有的白點與擺動的線條。
我邊做菜邊和P-J 聊天。艾莉絲已經回到遊戲室,我聽見她從書架抽出書本的聲音。
P-J 一臉引以為豪的神情。「這些畫真的很了不起,妳不覺得嗎?」
「沒錯,可是全天下的父母都會這樣看待自己孩子的創作,不是嗎?我跟你有同感,這些畫有種特殊之處。可是,你不覺得只有我們會這麼想嗎?我的意思是,或許我們覺得這些畫很特別,是因為她畫畫時的模樣,繪畫打開了她的心胸?」
那天晚上,我們繼續討論,包括為什麼她這麼熱愛繪畫、當她畫畫時有多容易與她互動、繪畫如何改變了她。我們喝愈多酒,就變得愈興奮。把焦點放在正面的事情上,實在很有趣,勝過談論最近發生的問題。我最愛的是,這件事完全超出我們的掌控。艾莉絲想要什麼時候畫畫就什麼時候畫畫,一切取決於她,而且所有成果都是來自她的創作。我只需要往後站,等待互動的機會,扮演好藝術家助理的角色。我的壓力好像解除了,終於可以喘口氣。
在大部分活動中,艾莉絲最後總會推開我。但畫畫不一樣,她希望我在廚房陪她。我變成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負責幫她調出想要的顏色,於是我把握機會使用更多詞彙,而她的回應好到我心裡開始盤算,該如何利用她這個最新的興趣呢?我決定犧牲一下,不再保持廚房井然有序了。廚房一直是屬於我的空間,也是大人的區域,至今還沒有變成幼兒活動的場地。每天早上,我們在這裡安靜地坐著,準備食物,聊些大人的話題,我們甚至很少在廚房招待朋友。可是這件事太重要了,這張繪畫桌會永遠擺在這裡,不論何時,她都可以隨時使用。這會是她隨心所欲的空間。
如今餐桌被擠到火爐旁邊,因為有點凸出去,而讓P-J 有點抱怨,新的餐桌位置老是害他撞到小腿。我買了更多工具、海綿、畫筆和顏料,為了讓她試驗,我盡可能蒐集畫具。我興奮地進行新計畫,當我知道自己朝正確的方向前進,精神不禁為之一振。突然間,我不再疲倦了。我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任何事也都不會難倒艾莉絲。P-J 看著艾莉絲飛奔,挑選顏色、暫停、退後一步評估,然後繼續畫。他不敢相信艾莉絲在這些畫作中注入多少思緒。
隔天早上,媽媽帶來更多補給品,她還帶了一瓶花,打算放在餐桌上。P-J 聽到大門打開的聲音,跟著進了廚房,準備享用他的早茶時間。我們都微笑地看著彼此。艾莉絲在她的桌子旁忙得不可開交,畫紙上有一抹藍,還有一抹紅,兩種顏色融在一起,有些地方是粉紅色,有些地方則是紫色。當她把畫筆浸入白色顏料,然後放在紙上時,我們聽到她說「球」。她在畫面的右邊角落攪動畫筆,畫出一顆圓形的球,靠近畫面中央也畫了一顆。她手上的筆在紙上往橫一畫,描繪出一股白色氣流延伸出去,覆蓋了整張桌子。這是張大桌子,長度有一百二十公分。我們喝茶時,媽媽在艾莉絲的繪畫桌與她互動。她沒有推開我們任何一個人;當我們在討論她的畫作時,她感到心滿意足,對自己的作品很自豪。P-J 和我旁觀這一切,難以相信那是艾莉絲。她如此堅定自信,而且對於自己想要什麼、如何呈獻給我們看,也胸有成竹。
艾莉絲和我很快就適應了新的日常作息。我分辨得出來她何時想換張空白的新畫紙;她會拉開原先那張畫紙的邊緣,跑到工作室再拿一張大張的紙。我會幫忙把馬克杯拿出去,準備顏料。準備就緒之後,我會在廚房忙其他事,不過我會在場待命,以備不時之需。我也會把握機會進行語言治療。艾莉絲思考著我放在桌上的四種原色,凝視藍白條紋的康尼斯馬可杯,觀察裡面的顏色。她輕輕拿起畫筆,浸入藍色顏料中,攪動、察看、測試。她把馬克杯用力推向我,牽著我到水槽邊,往上指了指水龍頭,於是我加了更多水進去,然後把馬克杯還給她。她把杯子放在桌子的另一頭,遠離其他馬克杯,中間隔了一大張水彩畫紙。然後,她攪拌了一下藍色,顏色還是不大對,她拿著畫筆沿桌子的長邊走動,把畫筆浸入綠色顏料,連畫都沒畫又直接回到藍色顏料裡面。她再次攪拌,開心地看著漩渦狀的綠色顏料融入藍色顏料裡,創造不同的陰影效果。她再次點了點頭,高舉畫筆,往上輕彈,動作俐落,一次又一次,在空中飛揚的顏料滴落下來,在畫紙上流淌。
她動作迅速,卻能完全掌控,一片斑駁的大海漸漸在紙上成形。暫停,她檢視水彩顏料流動的旅程,剛剛揮灑的顏料橫越白紙,一路往更遠處延伸。她挑了另一支畫筆,一邊沉思,一邊沿著紙上的大海,輕輕畫上一抹黃色。她用各種畫具、居家物品和材料進行試驗,畫風一直在改變。她的畫筆在不同的馬克杯之間交替,調出自己的顏色,一邊感覺,一邊探索。因為她圍繞著桌子畫畫,並未固定站在某一邊,有時候我們分不清楚這些畫作的上下左右。於是,我們讓她坐在椅子上,接著我舉起一幅畫,P-J 則說:「這個方向對嗎?」然後,我旋轉畫作,「還是這個方向?」她會用皺眉或稍微躍動當作回答。這種方法很簡單,卻很有效,我們常常使用。過去老捧著書蜷縮在沙發上的艾莉絲,如今卻在家裡的核心位置跳舞,四周到處是各種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