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萬壑松濤 2014~2015
一、立春
小米粥和春餅的餘味尚未在唇齒間消散,我已經信步於一排排整齊肅穆的花崗石墓碑間了。
長風陵園職工食堂的伙食味道不提也罷,大小年節裡的食譜安排還是值得稱道的。春餅、餃子、元宵、粽子、月餅、臘八粥、年糕……應景的吃喝從來不落。多數時候,它們是和那些用來祭祀的供品一鍋出的,最大限度地保障了對外供應的充足。剩下的——不妨說是留下來的,作為午餐福利來內部消化掉,厲行節約。這是職工食堂順應時代潮流,配合禮儀部日益細化的業務拓展,將環保理念、職工關懷和陵園經營有機結合起來的積極探索,實打實的一舉三得。
正是那些和日曆緊密關聯的食物,讓我這樣一個深居簡出的煢煢孑立之人,依然可以把每一個歲時節令都過得滋味滿滿,像那麼回事。由此,我也便記住了那一段早已離我遠去的俗世煙火,它們平淡,卻不平凡。油鍋撩起的烈焰忽明忽暗,在那三百多個黃昏的顫抖空氣中,輝映著心事重重的灶前人,也一次又一次照亮了我蒙塵的舊憶。
除了那一舉三得,內部消化這些食物還有另一個意義——從側面彰顯了我們的禮祀服務並非流於形式。這些祭品的內在品質有著來自於職工的擔保,簡單直白,世人共睹,日月可鑒。我們服務的根本對象,不只是歸天仙遊的逝者,更是慎終追遠的生者,後者比前者更需要撫慰。
說到服務,長風陵園真正實現了一條龍。從遺體接運到冷藏防腐,從化妝入殮到舉行告別儀式,從遺體火化到骨灰寄存安葬,從墓園管理到代客祭掃,從每年的常規公祭到網上祭奠館的全時對外開放,各個環節無縫銜接,服務覆蓋邊角線面。這一切,得益於殯儀館和墓區一體化的殯葬服務體系。
近些年國家一直在搞殯葬改革,頒布了一系列基於縮減墓穴硬化面積,提高生態安葬率的獎補政策。越來越多的人更新了觀念,擯棄傳統墓穴,採用樹葬、花葬和草坪葬等回歸自然的安葬形式,不築墳頭,不立墓碑,只在一小塊公共區域表以逝者名姓與生卒日,共享有限的土地資源,既環保又經濟。除了這些,還有一種更為形而上的骨灰處置形式——海撒,可謂了化於無形,天地人合一。這些日漸興起的生態葬已經成為趨勢,對長風陵園正在進行的墓區擴建規劃產生了深遠影響。
好在安葬形式再變革,也暫時不會影響到我這個殯葬用品銷售員的職業生涯。更多人還是對安置陰陽氣骨的陰宅素有寄託,我收入的重要來源——骨灰箱盅,也就不會輕易退出商品市場乃至人類死亡文明的歷史舞臺。而且,我們的祭祀文化淵源深厚,「禮有五經,莫重於祭」,看得見的祭掃形式比失了形的肉身皮囊更具有存在與延續的意義,這也是我們根本上其實是在為生者服務的原因所在。
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我不會失業,這讓我感到安心。除了可以繼續留在長風陵園這上千畝園林裡,享受得天獨厚的天高地闊與雲淡風清外,我還將繼續接受來自職工食堂「生死同仁」的人文關懷——不管這份關懷的緣起隱含著多少世俗所以為的不堪。
有時候,我們需要的就是某種形式。一張薄餅,一道合菜,一碗清粥,雖然簡單,卻足以擔當起一個承襲了千百年的關於冬去春來的鄭重儀式。在我看來,它們與告別廳裡的白菊、黑紗、挽聯和哀樂沒什麼本質區別。
只是,立春的北京依舊寒冷。
腳下這條青磚甬道位於整個長風陵園的最東緣,沿途雜草叢生,枯葉滿地,因人跡罕至而倍顯蕭瑟。這是從職工食堂到北山墓區的幾條路徑中最不起眼的一條,並且也不算便捷,就算哪位同事飯後想要到那一大片松柏林間散步消食的話,通常也不會選擇這條路。社會人士更是極少出現在這裡,長風陵園比他們在常規情境之所見要大得多。所謂常規情境,無非是指從陵園南大門進入,周旋於業務室、松濤館、告別廳、火化間、骨灰堂和燒紙區之間,以及到北山墓區安葬和掃墓祭奠的這一切活動的行之所至。故而,這條青磚甬道永遠是安靜的,除了我每天午飯後以職工食堂為起點走上一個單程外,鮮有旁人攪擾。
這成了一條專屬於我的路。
甬道盡頭有一座十幾米高的小土丘,是二○○○年陵園擴容墓穴時挖掘出來的土石堆積而成的,它已經存在了十四年。那年初夏我剛來這裡上班,見證了長風陵園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擴建。眼見著一個「墳頭」平地而起,一尺尺升高的同時也被一遍遍地夯實,最終形成的體量,便是那些看不見的地下墓穴空間的總和。
小土丘位處陵園偏隅,並未有礙觀瞻。在得知它將來不會再被移除的確切消息之後,我在上面栽種了一株白玉蘭。
起初我有些擔心,怕它長大後卓然而立,過於突兀,但這份顧慮很快就被打消了。陵園倚山而建,到處都是參天大樹,從遠處看,小土丘與整片山林有機地融為了一體。另外,和那株白玉蘭共同生長起來的,還有野生的灌木和雜草,它們很快就填補了那塊高地上的大片空白,弱化了白玉蘭的存在。只是玉蘭花期較早,每年開春,在爛漫山花尚未綻放之時,那一樹高調的素白以及彌散在乾冷空氣中的段段幽香,還是顯得有些不凡。
這座小土丘為我的陵園生活增添了一項姑且可以被稱為運動的內容。旺盛的雜草被我日復一日踏出了一條深深的「之」字形小路,像斷流後乾涸的蜿蜒河道。溯源而上,行至丘頂,曾經纖細柔弱的樹苗早已壯實得難以撼動了。這不像是源頭,更像是世界盡頭,被終極的清淨永久隔絕著。
玉蘭塚,我這麼稱呼它。沒人關心這株和野生雜草灌木共生的白玉蘭,也沒人洞見它是整個長風陵園裡海拔最高的「墓碑」,更不會有人破譯塚下的秘密。
站在玉蘭塚上,三萬餘座墓碑悉收眼底。與這幅遼遠壯闊的全景畫面相襯的,是一派出奇的靜謐,靜到可以聽見來自玉蘭樹下根須撩動土壤的窸窣聲,猶如觀看無聲老電影時自己發出的喘息。夜晚就大不一樣了,那些層次分明的風聲總是令人浮想聯翩,它們時大時小,時急時緩,帶著抑揚頓挫的韻律,好像有人在說話,從寒暄問候到傾訴宣洩,從嬉笑怒罵到自言自語。總有一些對這個娑婆世界情緣難解,不肯沉睡也不肯消散的魂靈,風是他們的語言,他們和這個世間的我們原本無異。
我瞭望著片片墓園,聆聽著清冷空氣裡若有似無的聲音,這是每一天中我最為清醒的時刻。
在這個行業待久了,早晚有一天要放下唯物主義的大旗。從十四年前剛入行時起,我就隱約感覺自己又生長出了一顆「心」。伴隨著環境裡的經受,這顆「心」越來越大,逐漸超越「本心」,最終撐滿了整個胸膛。我稱它為「敬畏心」。
我敬畏這裡的一切。敬畏之中,時光飛逝。
時光飛逝,卻逃不出輪迴。
那些每年都在我的凝視中生發出來的新芽與花葉,在經歷了一輪又一輪的春生、夏榮與秋枯之後,終將在一個又一個不經意的日子裡,被幾陣夜風吹落,順應天命化作來年的春泥,接下來便是一場註定漫長的冬眠。直到次年,新鮮的嫩芽又會在某一個乍暖還寒的初春之刻被我凝視出來,開始了又一度的輪迴。
我抬頭仰望,此刻枝條空空,比天空還空。
新芽的孕育尚需時日,這個寒冬比往年都要漫長一些。可我虔誠地相信,深埋腳下的根系從今天起就悄然甦醒了,它們已經開始從尚未回暖的土壤中努力地汲取養分,源源不斷地向枝頭輸送開來。
我從棉服外兜掏出一瓶純淨水,對著陽光看了看。昨晚它被放在窗外凍了一夜,經過上午的自然解凍,現在裡面還有一小塊冰沒有化掉,正是我想要的理想狀態。
我淺淺啜了一口,針扎般的刺骨寒涼自上而下佈滿胸腹,浸透周身。這樣的冰點刺激,亦不失為每年立春這一天特有的儀式。
一瓶冰水被我傾灑在了玉蘭樹下,是滌盪,也是潤澤。
阿茹娜,你一定比我更能強烈地感受到來自地面之下的不朽生息。那些根須溫柔地纏繞著你,這方香泥充分地包裹著你,你已經和它們,和這株白玉蘭融為一體了。
以前你比我大七歲,如今我比你大七歲,我會逐漸老去,而你永遠年輕。所以,你應該比我更有理由相信,或遲或早,春天終歸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