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諾．馬亞爾

一九九零年十月一日 巴黎
我今天開始實習，真不敢想像卡蘿琳基於什麼原因做出這樣的決定，因為我只有不到一個月時間可以善加利用，所以這些都無所謂了。我的策略？做到無懈可擊、對於交辦的事一律使命必達、帶著微笑、做得比要求的更好。

公關部負責人帶我到展示間的大桌子就坐，和其他實習生一起，她在我們面前放下四個大資料夾。這份工作很簡單，就是我們得把住址抄寫到品牌專用信封上，直到寫完全部，累垮為止。

認真負責的卡蘿琳會一一檢查一千兩百封邀請卡，因此我儘可能不離開座位。

我寫啊寫啊、我張開耳朵、展示間每天鬧哄哄的…

每一天傍晚，拉格斐先生來的時候總會帶來一陣忙亂，這時賽琳的辦公室門會突然打開。

「他來了！」這是信號。

大夥擠到鏡子前：撲粉的、塗口紅的、噴香水的、梳頭髮、洗手的、大家拉平衣服、拉好襪子……

雜亂的地方被收拾乾淨。

電梯吱嘎作響，接著停住，大門打開了！

「早安！」

傳說中的時尚大帝笑著走進來，他的司機兼私人秘書隨侍在旁，工作室的首席助手艾瑞克•懷特急忙向前取過卡爾隨身攜帶的數大紙袋，裡頭裝滿新買的東西、禮物和梳妝用具。這位魁梧的美國黑人是拉格斐的最忠實粉絲，已經跟隨了卡爾整整六年，至今還是老露骨地對他歌功頌德。他專職配件，也負責向設計大師推薦珠寶、提袋、手套、帽子、鞋子和各種整體造型用的裝飾品。儘管他素以張揚風格聞名，但精準的眼光從不出錯，

「卡爾，早安！」團隊們異口同聲，雀躍地歡迎他。

時尚大帝走向前和我們打招呼：他花白的頭髮梳整為一絲不苟的馬尾、方形大墨鏡遮住他的眼睛，山本耀司的解構設計、寬大西裝外套罩著量身訂做的Hilditch & Key白襯衫和黑白條紋馬甲背心、白色硬領襯衫配上黑色領帶、腳上穿著巴黎製鞋名匠瑪薩羅（Raymond Massaro）的手工精製低跟短靴……

卡爾•拉格斐總是一一地問候每個人，面露微笑，且口出詼諧。

我不想阻礙他的通行，於是閃到走廊角落。

「早安、早安、阿諾！你在公關部那裡沒受到太多虐待吧？」

我嘟嚷著一些話，大師走向工作室中央的專用繪圖桌時，艾瑞克•懷特走過時向我使了個眼色，這讓我欣喜若狂。

我的偶像知道我的名字！

「誰願意去幫卡爾買可樂？」艾瑞克走進展示間，他的目光盯著我不放。

「我願意去！」

「小諾，你聽好了！買五杯健怡可樂，拿五支吸管，加冰塊，可是要注意不能加太多，不然會很難喝，只剩下水……」

艾瑞克在歐洲已經待了十來年，卻還是有濃濃的美國腔，說話時的每個字都像含在嘴巴裡。

「小諾，你帶的錢還夠吧？」他總是一臉淡然，以優雅的動作塞給我一百法郎。

「夠的，艾瑞克，還太多呢！想吃薯條嗎？」油滋滋的現炸薯條可是艾瑞克的最愛，因此他的眼神突然一亮。

「真是個好主意，小諾！買個四、五包回來吧，總會有人想吃的。」

相同這一幕每天都會上演，不管卡爾幾點出現在辦公室，艾瑞克都確保能奉上冰可樂。拉格斐先生喜歡麥當勞特大杯，並附蓋子吸管的健怡可樂。因為從沒人自告奮勇去買，所以我很快就成為飲料特派員，走向樓梯時，我很高興能出門透透氣，速食店就在隔壁。只需要下樓去，然後排隊……

不過這也是問題所在，要看艾瑞克何時叫我去買，只要不是用餐時間，五分鐘就能搞定；但要是艾瑞克在下午一點十五分決定更新庫存，那可就慘了。

「阿諾，可樂都沒氣泡了，要全部扔掉！不過，得先麻煩你去買幾杯滿滿氣泡的冰可樂，冰塊不要太多。快去快回，卡爾就要來了！」人龍排到外頭人行道，我等上十來分鐘才排到前進到櫃台。

我回去的時候艾瑞克想當然急死了。

「小諾，你去得久到我以為你被綁架啦！以後不可以這樣嚇我。快點，把可樂放進冷凍庫，不然沒了氣泡、沒了冰塊，你還得下樓再買過……」

因此我很快找到因應之道，就是讓麥當勞服務生幫我個忙，當他們一看到我時，我就做個手勢，比劃要買的杯數，接著溜到一旁默默等候。這方法還真行得通！

一九九三年三月三日 巴黎
艾瑞克坐在自己的辦公桌上頭，他轉過頭，一隻手向我伸來：「煙灰缸！」

我一言不發遞給它，他捻熄了香煙，仔細觀看著工作室牆上的設計草圖，頓時陷入冥想中。

「Pendulum……我說阿諾啊，我需要Pendulum！找來給我！」我還來不及問明白，艾瑞克已經抓起電話叫計程車。

「瑪德蓮廣場嗎？先生，好的，三分鐘就到。」

艾瑞克抓起購物袋，臨走前隨便丟下一句：「Ciao guyes！（大夥，再見！）」

我陷入沉思：「什麼是Pendulum？」因為這個字眼讓我聯想到火雞脖子的肉垂！安東妮德大笑，建議我去翻翻字典。

「我去問桑德琳更快吧！」

桑德琳是漂亮年輕的總機小姐，有著一頭棕色秀髮和白金色的挑染，還有著水蜜桃般的柔軟圓潤雙頰，更是個解決語言疑難雜症的專家。因為她精通四種語言：法語、英語、德語和西班牙語。這也讓我常想：她為什麼要來當總機小姐？

「Pendulum？阿諾，太簡單啦，是擺錘！算命師掛在鍊子上用來占卜未來的那個小東西。」我上哪兒找這種東西？桑德妮倒是微笑回我。

「到玄秘學書店去，他們肯定有賣！」

沒錯！我趕緊找出巴黎市區的這類書店。但要在下一季的時裝發表一定用這些擺錘？我自問懷特先生腦裡到底又出現了什麼怪主意。自搬到瑪德蓮廣場以來，艾瑞克昇了職，除了原來的職務以外，卡爾也讓他到Chloe負責服裝秀配件搭配。更棒的是：他現在也負責管理卡爾的其他合作案子，比如，卡爾幫摩納哥海水浴場設計新制服的時候，就是由艾瑞克負責協調所有事務。一切其實一如往常，懷特一樣每天一早就帶著裝滿衣服、花生和雜誌的紙袋來上班、安逸地坐進工作室大沙發閱讀各國雜誌，不時抽抽煙、喝牛奶咖啡、吃吃有機花生米。

常常在一小時內，他得仔細翻閱過所有圖文並茂的時尚雜誌，在腦子裡記下每張照片、所有細節和每樣富有新創意的配件，而誰敢在這種時候打擾他，那絕對要倒大霉的，肯定馬上就被拈出房間。艾瑞克花在書報攤的錢是天文數字，不過沒關係，這讓他熟知時尚潮流，培養了不可置信的敏銳度，還能預知潮流走向。我記得蘇丹超模Alex Wek第一次來我們辦公室試鏡的時候，那時她不過剛剛入行而已，烏黑膚色和剃光的頭還讓一些設計師們和時尚攝影師感到害怕。就在那一天，我們所有人都嘲笑她太笨拙、太原始、太與眾不同的同時，只有一個人獨排眾議，叫她一定要來走秀—就是艾瑞克•懷特。

因為他預感這個臉頰豐滿的笨拙少女擁有絕佳潛力和無與倫比的高貴特質。

他說對了！

一聽見卡爾快要來了，艾瑞克趕緊四處確認每個地方不是都還整整齊齊的，好預備迎接「他的」大師。卡爾仍舊熱愛「有氣泡、隨時有得喝」的可樂，不過公司這邊的習慣稍有改變了，瑪德蓮廣場附近不見麥當勞，所以我們得捨棄速食店的可樂，改買罐裝可樂，成打成打地買。既然公司已經被知名的歷峰集團收購，卡爾也不可能再用紙杯和吸管喝可樂。艾瑞克於是到托榭（Tronchet）街的拉卡琵（La Carpe）商店一趟，買來高級水晶杯，那正流行！但也易碎，所以我很清楚，負責收拾這些不平凡的杯子的要角一定會是我，確保除了拉格斐先生本人，那杯子沒有人能使用。

艾瑞克還是不改誇張本性，只要是卡爾的所說所為，他絕對是報以：「Gorgeous！」、「Fantastic！」、「太棒了！」，甚至是「了不起！」……

一九九四年十月底 巴黎
卡爾出現在巴黎最古老的索邦大學，參與Chanel品牌協辦的研討會。時尚大帝再一次要我們陪同：蘇菲、卡蘿琳和我。卡爾開始習慣有我們三人組作伴，因為他曉得可以信任我們，我們可以一起嘻笑，但其實就只有這樣而已。

不過這天，我甚至不記得有任何瘋狂大笑，因為我突然理解到，卡爾身為公眾人物身處的實際狀況和他的敏感神經質。

這場公開活動的主題還真不怎樣，談的是「這位非凡大師，歐洲品味、文化象徵性人物」的靈感來源。為了給這場大學活動注入一點奢華氣氛，我們邀來三位模特兒到現場走秀，展示他負責的三個品牌風格。克勞蒂亞•雪佛代表Chanel、琳達•伊凡潔麗絲塔（Linda Evangelista）代表Chloe、派翠西•維拉奎茲（Patricia Velasquez）代表Karl Lagerfeld。

這天開始得並不順利，示威遊行隊伍讓拉丁區交通阻塞，到不了目的地，我們搭的計程也被卡在聖賈克街尾動彈不得，引來小小的騷動。一些學生湊近車窗想瞧一眼名模，所以直等到警車到來才突破重圍。抵達大學階梯教室，預定時間遲到了十分鐘，模特兒都還沒做髮型，也沒化妝，等到整整一個小時後，卡爾這才站上講台，看到爆滿的教室他喜不自勝。卡爾接受採訪時總是表現出眾，因為他喜歡隨性發言，樂於成為眾人的焦點。我和卡蘿琳、蘇菲坐在階梯教室講台後方，準備陪伴模特兒走到台階那裡，接著就是一些預料內的問題。

「卡爾大師怎麼走入這一行的？」

「我本來學鋼琴，所以讓母親耳朵飽受折磨。有一天我在彈琴，她把鋼琴蓋壓在我手指上，一邊說我最好去畫畫，那會讓噪音少一點。」

聽眾哄堂大笑！笑聲激勵了卡爾，他因此繼續講著其他故事，內容荒唐到像是他編出來的。

「對，我知道我說話超快，我告訴你們，我常把母親氣到不行。因為我有太多事要跟她說，常常像個機關槍一樣才能說得完！」卡爾常常這樣以幽默和優雅的方式自曝其短，講著自己的缺點。

一九九零年十月一日 巴黎我今天開始實習，真不敢想像卡蘿琳基於什麼原因做出這樣的決定，因為我只有不到一個月時間可以善加利用，所以這些都無所謂了。我的策略？做到無懈可擊、對於交辦的事一律使命必達、帶著微笑、做得比要求的更好。公關部負責人帶我到展示間的大桌子就坐，和其他實習生一起，她在我們面前放下四個大資料夾。這份工作很簡單，就是我們得把住址抄寫到品牌專用信封上，直到寫完全部，累垮為止。認真負責的卡蘿琳會一一檢查一千兩百封邀請卡，因此我儘可能不離開座位。我寫啊寫啊、我張開耳朵、展示間每天鬧哄哄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