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郁凌高中
市立郁凌高級中學。
身著白色制服、深藍夏裝的高中生們魚貫穿過校門,時不時有幾聲「教官早」鑽出早晨濃厚且昏昏欲睡的氣息,傳到守在校門邊的教官耳中,教官一一對每個打招呼的學生點頭說早,目光掃視踏入校門內的學生,但從幾名服裝不合規定的學生輕鬆闖關可以看出他的心不在焉。
羅久逢已經在校門對面的公車站牌後站了半個小時,這所高中乍看之下和他見過的所有高中──包含他自己念書的高中一樣,散發著青春年少聚集產生的陽氣,但仔細感應之後,羅久逢察覺到正常高中沒有的氣息:若有似無的腐敗氣味、時不時凝聚出實體碰觸學生又消散的黑影,這所高中似乎在訴說無人傾聽的絕望。
「地獄門。」他輕聲呢喃。
***
「我要你去郁凌高中一個星期。」
他從祖母鍾玉茗那裡接到任務的那天,還沒放下書包就被叫進鍾玉茗的辦公室,他的祖母在守門人協會擔任亞洲分會理事長,和其他五名理事長一起監控已知的地獄門和尋找可能新產生的地獄門。
地獄門,簡單來說就是連接人間和地獄的通道;若沒有加以封印,地獄內的鬼怪就會透過這個通道來人間作亂。地獄門的產生方式有很多種:重大災難的死傷、難以瞑目的死亡和怨氣、人為操控等。即使地獄門被封上,地獄的氣息還是會透過縫隙流洩出來,影響附近的人和生物,所以每一扇封印的地獄門還是會派駐一名看門人,直到那扇地獄門隨著時間過去逐漸消失。
羅久逢接過秘書遞給他的全新制服和書包,等待面色緊繃的鍾玉茗給予更多指令。
「那裡有一扇五十年的地獄門,理論上對人沒有太大影響了,那裡的看門人每三年回報一次狀況,一直以來都沒有什麼問題,但她已經兩次沒有回報,兩次我都派人去郁凌高中看過,沒有察覺異狀,所以理事長們決定先處理其他問題更大的地獄門。」說到最後一句,鍾玉茗抿住雙唇。
「您希望我實際去看看白天校園內有沒有異狀,並嘗試連絡上看門人嗎?」羅久逢問。
「對,有任何異狀或是找到看門人,馬上向分會回報,我們再視情況討論那扇地獄門的處理方式。」
***
於是到了星期一,他換上郁凌高中的制服,將法器和符紙放進書包,提早出現在這所高中外面。這次任務不難:查看地獄門狀況,找找可能已經跑掉的看門人,最後向分會報告就能結束。他大概星期三或星期四就能回學校上課。
然而事實證明只要牽扯到地獄門,所謂的「簡單任務」根本不存在。
羅久逢在第一堂課鐘響後才動身走向教官,他看到不熟悉的臉龐立刻警戒起來。「你是哪個班的?學號姓名報上來。」
羅久逢從口袋拿出守門人協會三級證件,他去年以分會最年輕之姿取得第三級證照,獲得單獨出任務的資格。不過這位教官不明白協會內級數的差別,面露狐疑打量他年輕過頭的臉龐和身上的制服。
羅久逢扯了扯衣服下襬。「制服是方便我在學校裡走動。」
教官聞言臉色鬆了一些。「所以你不是高中生了吧?我相信協會派的都是有經驗的探員……」
「喔,我今年十六歲,資歷方面您可以放心,這不是我第一次出任務。」
他其實不必自報年齡,但他想看教官臉垮下來的模樣。果不其然,教官的臉色又僵硬起來,嘴唇抖了許久才擠出下一句話:「給我把襯衫紮進褲子裡,別以為你不是校內生就可以不遵守服儀規定,你這副剛睡醒的邋遢模樣別想直接進學校。」
每天早晨五點半起床的羅久逢一臉莫名地在教官口水的洗禮下將襯衫紮好,有種搬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他瞇起眼看著黑影緩慢成形,試圖貼到教官身上,把右手藏到背後,正要掐一個法訣驅走黑影,教官身上卻出現金色光芒,燒掉一半的黑影,黑影發出高頻的尖嚎,消散在空氣之中。
看來這個教官平時就是個正氣凜然的人,從地獄門的縫隙洩出的黑影俗稱「魔氣」,會讓人陷入負面情緒,影響程度因人而異,不過像教官這樣耿直到能燒掉魔氣的人真的不多。
羅久逢眨了眨眼,跟在教官後面走進郁凌高中,看著沿路的魔氣被無自覺的教官燒得一乾二淨,完全是行走的空氣清淨器,只要這名教官一直在校內來回走動,魔氣對這裡的學生影響不會太大。
「教官,可以請問您在郁凌高中多久了嗎?」羅久逢問。
「四年半快五年了,我沒有其他教官資深,但我對這所學校的了解不比他們少。」教官邊說邊挺直胸膛,順帶向他解釋校方並不是隨便派一個年輕教官應付協會。
羅久逢在想校方派這名教官接待協會的人是不是巧合。四年半快五年的時間,代表這裡的看門人第一次沒有回報的時候,協會就動用關係將這名教官調到郁凌高中保護這裡的學生。
教官領他穿過走廊,不少學生好奇地偷覷是哪一個倒楣鬼被教官抓去訓話,發現不是自己認識的人以後就興致缺缺地繼續上課。羅久逢快速查看每間教室內的狀況,高中生的陽氣重,比較不容易受魔氣影響,反而是幾位長年教書的老師需要注意,他們身上都微微散發灰色霧氣,和在台下打著瞌睡卻散發溫暖黃光的學生形成強烈對比。
走過幾間教室後,羅久逢皺起眉,眼睛加速來回掃視經過的教室,他的雙眼天生能看到許多東西,在他考第三級證照的考場中幫上不少忙,許多探員要配合法術或器具才能看到的東西,他不需要任何外物幫助就能輕易看到,例如鬼魂。
他所就讀、僅有十多年歷史的高中都有在校內死去的學長姊鬼魂在飄動,郁凌高中已經有五十年的歷史,不可能一個鬼魂都沒有,但一路走來,整條走廊乾乾淨淨,沒有鬼魂的蹤跡。
最糟的情況是鬼魂已全被地獄門的魔氣同化,化成夜晚才會出沒的惡鬼。
「我們來這邊談。」教官打開教官室裡的談話間,看起來是和問題學生的家長會談時使用,有一套沙發和幾張木椅。羅久逢走進談話間前瞄了其他幾位在教官室內的教官,他們只有兩種表情,一種是不屑,將守門人協會視為怪力亂神;另一種是竭力隱藏的恐懼,這些人已經感受到校園內出現超出常人能力所及的危險。
羅久逢和教官各自拉了一張木椅面對面坐下,羅久逢從書包掏出筆記本,邊複習協會先查好的資料邊問:「教官,請問您貴姓?」
「我姓黃,黃守鷹。」
「好的,黃教官,接下來的問題您據實以告就好,不必介意我或協會的觀感。」羅久逢的氣勢和態度在坐下後陡變,反倒讓黃守鷹變得有些拘謹,方才乖乖任他訓斥的青少年,轉眼間成為能獨自擊退惡鬼且歷經危難的守門人協會探員,雙眼彷彿看盡地獄百態,人間凡物不再動搖他的心智。
羅久逢的態度讓黃守鷹感受到一股強烈的使命感,彷若這間學校的安危全仰賴他的回答,他不自覺地深吸一口氣,鄭重點了個頭。
「協會給我的資料中提到是郁凌高中校方主動聯繫協會,聯絡人說校園內發生了一些奇怪的事,導致現在警衛們都很抗拒夜間巡邏。麻煩您具體說明校內發生了什麼事。」
黃守鷹食指交叉,眉頭微微蹙起:「第一起事件發生在二月十七日晚上,開學的前幾天,夜班的蔡姓警衛在七點十九分通報校內有可疑人物遊蕩,輪值教官趕過去時只看到蔡警衛倒在中庭花圃,後腦勺撞到磚頭角出血昏迷。他們將警衛送醫並再次搜索學校,並沒有找到警衛口中的可疑人物,調閱校園內監視器後,發現警衛在花園旁和空氣扭打,最後自己絆倒跌到花圃裡;另外又在警衛室找到喝完的酒瓶,加上那不是該名警衛第一次在工作時間喝酒,校方為了學生安全辭退了蔡姓警衛。」
利用一個人過去的錯誤毀滅那個人的生活,這已經超出魔氣影響的範圍,羅久逢馬上想到一種可能的妖物。但如果現在學校內有一隻食懼妖,他不用踏進校門口就能看到這種妖物殘留的氣息,又或許魔氣讓警衛產生幻覺?羅久逢寫下自己的推測,思索片刻才發問:「那名蔡姓警衛有否認喝酒嗎?」
黃守鷹苦惱道:「問題就在於他承認那天因為天氣冷多喝了幾杯,但他堅持他有看到一名男子翻牆進入校園,甚至描述了他的衣服,那個人戴了頂鴨舌帽,穿著黑色風衣和牛仔褲,一看到手電筒的燈光拔腿就跑。因為蔡警衛承認喝酒,所以我們一直不能確定他到底是喝醉或是……」黃守鷹沒有把話說完。
「第二起事件呢?」羅久逢輕巧帶過話題,黃守鷹在這裡苦惱一輩子也不會知道那名警衛究竟出了什麼事,而羅久逢還有很多問題要問。
「第二起事件發生在開學後不久。吳姓警衛在大約晚上十點要去檢查恆學樓的燈和窗戶有沒有關好,所有高三學生都在恆學樓上課,恆學樓也開放給高三生晚自習到九點半。小吳說他正要去樓梯間的時候,一抬頭就看到一名學生坐在四樓窗台準備往下跳,他當下快嚇傻了,一邊打給輪值教官一邊對那個學生大喊不要衝動,但那個學生一直都沒有反應,小吳本來想等到教官到場後再由一名大人上樓勸阻那名學生,但當天輪值教官到達恆學樓後,小吳表示他只是轉頭要指那名學生給教官看,短短幾秒的時間,那名學生已經失去蹤影,後來他們倆找遍恆學樓,沒有找到任何學生。」
羅久逢在筆記本寫下「吳」、「恆學樓」,等待黃守鷹說下去。
「因為高三生壓力比較大,二三月的時候難免會有學生為了考試成績心情低落。由於當晚沒有找到學生,第二天我們請高三班導師加強宣導,請學生們有任何困難都可以找導師或是教官談談,那兩天陸續有幾名學生去找各自的導師,但導師們反應他們都沒有情緒低落到有自殺傾向。到了第三天晚上,又是小吳值班,他再次看到一名學生坐在相同位置,這一次他通知教官以後,那名學生就從四樓跳下來。」
「這名警衛曾經目睹其他人跳樓嗎?」
黃守鷹驚訝地瞪大眼:「他的太太兩年前因為久病加上沉重的醫療費,在醫院跳樓輕生,那時鬧出很大的新聞。因此他看到學生坐在窗台時,曾跟我們說簡直就像噩夢重現,我們也相信他不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羅久逢寫下「食懼妖」,猶豫片刻在旁邊打了個問號。
「輪值教官到恆學樓後看到小吳對著空無一物的地板又哭又喊,他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說服小吳地上沒有人。但小吳發誓他真的看到一名女學生從四樓跳下來,軀體墜落在他面前,血漿濺了滿地,那名學生落地後沒有立刻死亡,癱在地面抽搐很久。可是教官告知他真相後,他面前的屍體和鮮血突然消失不見,小吳才意識到他可能撞見不乾淨的東西。那天以後,夜班的警衛就經常遇到奇怪的事情,沒有像小吳的那麼極端,但還是造成警衛們的不安,像是在空教室聽到說話聲、廁所裡有黑影從眼角閃過、走廊和樓梯間傳來哭泣聲,不過我幾次和警衛一起巡邏沒有親眼看到什麼異象。」
你一個行走的魔氣清淨器不嚇跑鬼怪才奇怪吧。羅久逢在內心吐槽,隨即正色道:「那其他教官呢?」
「有幾位教官說他們也遇到類似的狀況,不過到三月中以後,警衛們就沒有再反應遇到先前我說的那些情況了,但他們依然認為學校裡面有……某種東西。」
羅久逢畫了一條簡易時間軸,標上二月十七日和二月底,在二月底的標示旁畫上向後延伸的箭頭,以示事件持續發生。「事情集中發生在二月,但現在已經四月初了,校方為什麼隔了這麼久才來尋求協會幫助?」
黃守鷹眼裡閃過一絲不滿,這個問題顯然也困擾他已久。對於一個不受魔氣影響、這輩子可能沒看過任何靈異現象的人來說,為了校方遲遲不處理校園內發生的靈異事件而感到不悅很少見,通常會持相反意見,剛剛教官室裡大概有一半的教官屬於此類。「因為在三月初,那些奇異現象突然都沒再出現了,沒有發生任何怪事,警衛們只是在某天突然意識到他們那陣子巡邏都沒有遇到髒東西,這件事就這樣落幕了。只有一個信仰比較虔誠的警衛──就是前面說的小吳,不斷向學校建議辦個驅邪庇祐的小法會,起碼為校內學生保個平安,校方為了安撫依然不太願意輪夜班的警衛,在三月十二日請人辦了一場小法會。我們都以為事情到這邊就告一段落。」黃守鷹說到最後苦笑一聲。
食懼妖通常不會輕易離開狩獵場所,而且聽黃守鷹描述,它已經吞食夠多恐懼,足以編織更強大的幻象,警衛們理論上只會看到愈來愈恐怖的東西。它會突然消失只有一個原因:這間學校的看門人殺死了它。
羅久逢精神一振,他和祖母的猜測本來是看門人死了或者跑了,但現在看來看門人不但活著,而且還在執行自己的任務。
但可以消滅鬼怪,為什麼不回報協會?
「四月六日恆學樓的晚自習,有兩個女學生起爭執,在教室大打出手,我趕到三年五班的教室時,其中一名學生把另一名學生壓在地上,拿著筆想戳穿地上同學的眼球。」回憶起那個場景讓黃守鷹打了個冷顫,看著十幾歲的青少女施展如此純粹的暴行,兩人的雙眸都透出置對方於死地的企圖,當他和另一名女教官拉開兩人,她們還企圖用牙齒撕咬對方的臉,彷彿失去理智的野獸,兩個學生被拉開一段距離後仍不斷向對方叫罵,惡毒的語句代替她們被束縛的雙手刺穿對方柔弱的身軀。
「校方不認為這只是學生間失控的打架?」羅久逢看過自己學校的學姊打架,氣勢和狠戾程度都不輸給男生。
「我教過那個班級的軍訓課,那名拿筆攻擊同學的女生平時是個安靜內向的學生,在班上幾個比較好的女生朋友都說她那段時間沒什麼異狀,四月六日晚自習的時候突然對經過她桌子旁的同學發脾氣,然後兩個人就打起來了。等兩個學生被分開之後,圍觀的學生們說……她們看到有東西從兩個打架的女生身上飄出來。如果只有一個學生這樣說,或許可以說是燈光角度的緣故,但在場七個學生全都這麼說……校方不得不承認這已經超出學校能夠自行處理的範圍,所以正式向協會請求協助。」
那名學生聽起來是被魔氣影響,不論她身上聚集多少魔氣,應該都在黃守鷹拉開她的時候被燒得差不多了,兩名學生本身不需要太擔心,羅久逢比較擔憂的是恆學樓的魔氣到底多濃厚,才會連黃守鷹的存在都無法抑制它們影響人心。
「我想先去恆學樓看看。」
黃守鷹理解地點點頭,起身領他走出談話間,羅久逢沒有理會其他竊竊私語的教官們,微微縮起肩膀再次成為被教官帶走訓話的違規學生,緊跟在黃守鷹後方小聲道:「黃教官,您本人沒有親眼目睹校內發生的任何靈異現象對吧?」
黃守鷹輕點一下頭,和路過的老師打招呼,並刻意忽略老師意有所指的好奇目光繼續向前,免得那名老師真的開口問出他為什麼要帶一個高二生往恆學樓的方向走。
「但您就算沒有親眼見證,似乎也相信近期校內發生的怪事和鬼怪有關。」多數像黃守鷹樣的人都是堅定的無神論者,畢竟他們身邊通常不會發生科學無法解釋的現象。
黃守鷹組織了一下言詞:「我相信沒有人能夠看到世界完整真實的面貌,人們只能看到自己心靈能夠承受的範圍,我沒看到的東西不代表不存在,所以我尊重每個人說出自己看到的事實。」
羅久逢有點意外地挑眉,黃守鷹說的話很像協會內的長者告誡晚輩不要過度依賴陰陽眼時所用的字句,黃守鷹的家族大概和協會有什麼淵源。
「好了,前面就是恆學樓,上課時間不要大聲喧鬧,有什麼問題小聲問我,不要打擾學長姊上課。」黃守鷹一靠近恆學樓又轉換回教官模式,邊低聲囑咐羅久逢降低音量邊掃視一樓的高三班級,確認教室內沒有學生缺席。
羅久逢仰視整棟恆學樓,這是一棟老式的五樓建築,若沒有濃厚的魔氣均勻散佈在整棟建築各處,這確實是間普通的教學大樓。
有聲音低低啜泣,用哀戚的語調喃喃說著無人聽懂的語言,因為音量過小混雜在校園內枝枒擺動的樹葉聲中。強烈的壓迫感襲向羅久逢,意圖使他放棄靠近這棟建築。地獄門就在恆學樓某處,等待被足夠的恐懼和絕望解放。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