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的好友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 阿根廷作家,1899~1986)告訴我「書籍是記憶和想像的延伸」。「想像的延伸」,拆解了我生命的藩籬,帶來深邃的探索空間,感覺思想解放,馳騁在上下數萬年,從人間到雲端,來去自如。
母親説:「囝仔愛看書,看啥米書攏無要緊。」
書中自有顔如玉、黃金屋,這樣現實的目的有礙趣味閲讀。閲讀的樂趣遠遠不止功利的那一面,每次我一打開書本,頓覺自己神通廣大,彷佛隨時可以召喚阿拉丁神燈,要什麼就有什麼。跟著史帝文生的《金銀島》一起去尋找海盜的寶藏,令人興奮不已。真實的顔如玉終將化為塵土,黃金屋和寶藏也會消蝕殆盡,唯獨閲讀,馳騁無限的想像,一輩子受用不盡,愈用愈多、愈用愈有用。書頁𥚃藏著明鏡,一切欺詐虛偽圖窮匕現;書頁𥚃藏著利刄,讓中國第一位皇帝秦始皇害怕到要焚書;書頁𥚃藏著詭譎,引起我發笑和思考;書頁𥚃可以偷窺眾生相的私密,探索一様米如何飼百樣人,書頁𥚃記載著地球和人類的故事,讓我長知識、添智慧;書頁𥚃有者我蠢蠢欲動卻鼓不起勇氣追求的心靈渴望;書頁𥚃一一解開了我們積存已久的迷團,讓我雲開見日;在書頁𥚃我情緒起伏,忽而感動涕零,忽而眉開目笑,忽然陷入深思困頓,忽的又見柳暗花明。當我們稱許牛頓、富蘭克林永垂不朽,那是因為我們在閲讀中認識他的存在,而他的肉身早就屍骨無存了。
我們的祖先很有智慧的稱讀書人「書生」,好像讀書人就是為書而生,並且靠讀書謀生,在士農工商中的確比較容易謀得金字塔頂端的一席位子,這是屬於讀書功利的那一面,十年寒窗,鄉試、省試、殿試,幸運的騎著白馬返鄉光宗耀祖,接著開始魚肉鄉民。倒是落第書生,與功名絶了緣,壞事變好事,終於能夠回歸讀書的樂趣。趕考人個個都讀了萬卷書,也行了萬里路,見多識廣,落第回家時兩䄂清風,一肚子學問至少還可以開家私塾混口飯吃。無官一身輕,不必𧫴言慎行,往往有意無意之間給後人留下了天機處處的筆記小說,反倒是狀元及第,官場上天天打躬作揖,言不能由衷,行為動轍得咎,黃金屋、顏如玉不過如此。
我一生縱情閲讀那些沒路用的閒書,有一天在聯合報的紐約時報賞析看到這一句:「Useless knowledge begets new knowledge.」(無用的知識造就新知識。) 給我很大的鼓舞。每次踏入書店,首先映入眼簾佔據著戰略位置的儘是那些功利書籍,什麼股市十大法、巴菲特成功投資學、從三萬迅速累積到三億。這類黃金屋之書,非我族類,要是看了就會致富,那寫的人為什麼還在從事爬格子的糊口工作?我熟門熟路地拐入書店最偏僻的海角一樂園,這兒聚集著我心目中的大儒,卡爾維諾、契柯夫、普魯斯特、毛姆、褚威格、逖更斯、褔婁拜、叔本華~,他們總是不吝惜𧶽給我智慧、幸福和無窮無盡的樂趣;永遠不嫌棄我,甘心樂意做我的終生拜把。
愈是與功利無關的閲讀就愈是令人舒心愉快,我很幸運父母並沒有像鄰家的長輩那樣總是威廹利誘,逼小孩子遠離那些沒路用的書,只要全心全意地專注在教科書上就是好孩子,小小心𤫊造成終生無法治癒的閲讀傷害,當有一天終於擺脫了教育系統,進入了職場,就和閲讀這個夙仇Bye-Bye 了。
我的閱讀入門款是從劉興欽的漫畫<大嬸婆》、葉宏甲的《諸葛四郎》、牛哥的
《牛伯伯》、《牛小妹》這些「沒營養」的漫畫開始,接著武俠小說,蕭逸的《小俠龍捲風》、上官青雲的《奪魂旗》,一路將租得到的武林秘笈全都讀遍,小四之前都在武林中,混跡各大門派,行俠仗義。終於江湖走久了,打打殺殺沒個了結,累了,厭了,小五那年金盆洗手,心思轉向中國古典白話名著。一開始拜施耐庵引介,和梁山泊山寨宋江那一夥水滸好漢結義,竹篙鬥菜刀,提傢司拚官府;接著找劉關張趙結拜,一起在那分分合合的中原逐鹿爭戰中闖蕩。戰火移師東吳那陣子,看著兄弟的師爺諸葛孔明擺祭壇借東風,裝神弄鬼愚弄周瑜,甚是好玩。同學們放學後在土地公廟旁叫做「後尾埕」的空地博臘鑄翁仔、搧翁仔標、打金珠仔(玻璃彈珠)、踢銅筒(廢缶頭),我寧可離群索居待在家𥚃的天井,坐在板凳上,藉著柔和的斜陽亮光,聚精會神的閲讀,腳踏跟斗雲,循著一頁頁的章回馳騁,從古早中國的風雲中不知不覺越出了華夏國境,和悟空、悟浄、八戒諸師兄簇擁著三藏師父來到了天竺國。
母親看我總是在看書,嘴笑目笑,覺得在妯娌厝邊跟前真有面子。偏偏厝邊總是有不識趣的跟我母親警告:「阿香啊,你家阿城整天看彼割(那些)無營養的歹書,考𧙕著初中哦!」母親笑咪咪的,四兩撥千金:「我自己無機會讀書,看囝仔這恁愛讀書,讀什麼書攏無要緊。」在母親心目中,開卷有益,認識字是再幸福不過的事,一旦會讀字,任何紙上的每一個字,都要抱著非常珍惜的態度去好好讀一讀。讓我回想起還身在武林的那陣子,從五洲園布袋戲<六合大忍俠>中,結識了一位武林中正邪兩派一致奉為武林至尊的第一大儒「拾字郎」。拾字郎説穿了只不過就是一位社會底層的拾荒老人,衣不蔽體,披頭散髮,背負一個竹編的字紙簍,在武林中不分平日假日地行走四方,撿拾被丟棄地上的廢紙,然而,每一張廢紙在丟到背後簍𥚃之前,拾字郎都先仔細閲讀紙上的每一個字,無論紙張多麽破爛,他都不放過紙上的記載。年久月深,歷來江湖上的大小事情以及各家學說立言無不知曉,正邪各門派經常攔路拜見,恭恭敬敬地請求釋疑解惑,探聽武林情報。江湖險惡,人人自危,出門在外,瞻前顧後,步步危疑,唯有拾字郎安步當車,怡然自得,無人敢動他一根汗毛,正邪兩派都唯恐失去了武林百年難得一見的智庫。 說起閲讀,拾字郎堪稱元祖,孔老夫子在他面前雖然衣冠楚楚,論起學問恐不如甚甚,畢竟孔子受到禮教的約束,子非禮勿言,不語怪力亂神,更別說那些誨淫誨盜、街坊八卦,兼又有門戶之見,諸子百家,九十九家不屑一問;反觀那街頭拾字郎,胸無桎梏,腹可撐船,從天文地理,到勾魂搧火情書,宮廷秩事秘辛、稗官野史,商家記事簿册、工匠圖說、字帖臨摹,只要是字一概不予放過,閲讀成癖,無所不讀。
初一那年,滿懷著好奇和渴望打開了笫一本西方翻譯小說《茵夢湖》(Immensee),是德國作家狄奧多•施篤姆的中篇小說,放學後騎腳踏車路過牯嶺街的舊書攤,花一塊錢買的。上國文課的時候,被老師大喝一聲,抓到我一直低著頭看課外書,沒在聽講,我像個竊賊般被逼著交出贓物,不意發現我讀的那本書封面竟然是一位站在漂浮海面大貝殼上的裸體仙女圖,我不明不白的被送到訓導處當作上課閲讀黃色小說究辦,幸好被一位英文老師瞥見,指出這本書是青少年名著之一,那封面明明就是世界名畫Sandro Botticelli 創作的〈維納斯的誕生〉(收藏在佛羅倫斯烏菲茲美術館),救我絶處逢生。
那位差一點將我打入第一層地獄的國文老師從此反過來鼓勵我讀閒書。幫我挑了一本馬克•吐溫的《湯姆歷險記》,這是我第一印象的美國。後來進入職場首度到美國匹茲堡出差時,睽違二十年的湯姆挑動了我去探訪密西西比河的慾望,我搭飛機到紐奧爾良(New Orlean),登上古老的傳統輪船,沿著密西西比河,和馬克•吐溫再續前緣。那河輪之旅因著從前的閲讀而引發了更多的情緒,於是又到密蘇里遊歷,總覺得和湯姆似乎就像曾經一起放風吹(風箏)、打甘露(陀羅)的兄弟般親近。
{02} 𠎀克•倫敦《白牙》、《野性的呼喚》,房龍《人類的故事》,荷馬
《奧德賽》,狗與人之間的故事。
之後又閲讀了𠎀克•倫敦的兩本小說《白牙》和《野性的呼喚》,都是以狗狗為主角,控訴人類的殘酷冷血。白牙原是和印第安人相依為命的狗狗,不幸落入淘金熱的凶殘白人手中,印第安主人被殺害,白牙被逼良成為鬥犬,凶殘白人驅使白牙在鬥狗場殺戮賭錢,迫使狗狗為了生存保命一步步走向和主人一樣的凶殘路上;另一本的主角巴克原是法官的家犬,先是被好賭的園丁賣掉,接著被轉賣到阿拉斯加育空當雪橇狗,在遭到凌虐垂死的當兒,被一位仁慈的新主人救了出來,新主人在淘金冒險中遭到印第安人殺害,巴克起而殺掉印第安人,為主人報完仇之後加入了狼群中,回到大自然的初始野性中。
狗兒,遇上賢良淑德,竉幸有加,舒服順心,更無所求。那隻巴克原在法官家安居,不惹事,不尋釁,不找喳,頂多就是春天來的時候和鄰居萊莉來一下,給兩家添子添孫,怪不得台語有句「好狗命!」。英國人從超市出來通常左右手各提一袋,放牛肉和缶頭的那袋是給狗兒享用的,自己要吃的那一袋相比之下顯得有點寒酸,不外乎胡蘿蔔、馬鈴薯之類的。晚上上酒舘,狗兒隨侍在側,主人援例叫一品脫ale (英國啤酒),半品脫倒在淺盤子𥚃給狗兒舔,自己留半品脫,和狗兒敬酒。
白牙在鬥狗場生命垂危時,被路過的礦業專家買下,新主人的慈愛之心使白牙迅速痊癒,白牙明白了今後不用再為生命拚鬥,恢復了善良、忠誠,和新主人過著安逸恬適的文明生活。
房龍的歷史著作《人類的故事》提到我們的遠祖智人的時代,在懂得鴐御火之後,開始用篝火燒烤野味,一縷縷香氣,引來在大自然中永不停歇地為求生戰鬥的狗兒,在安全的距離環視,智人首度不驅離牠們,反而將啃剩的肉骨兒丟給飢腸碌碌的狗兒。狗兒的天生本能嗅出友善安全的氣味,於是在飽餐之後並不離去,一直保持在安全的距離跟著拔營的智人,亦步亦趨。有一天,智人遇上獠牙猙獰的野豬,在生死交關之際,一直遠遠跟著的狗兒們忽然勇猛的擈向野豬,奮不顧身將野豬扳倒,而且不搶食,眼看著犧牲了兩隻同伴,仍然溫馴地退到一邊,將獵物完整的獻給智人。從此,人類和狗狗建立了永續的主從關係,成為人類家庭的一份子。
狗兒從不貪圖榮華富貴,街上行乞的狗伴兒決不會嫌棄一貧如洗的主人而跟著施捨的人走,寧可對自己的三餐不繼逆來順受,在破碗中舔著殘羮剩飯,甘之如貽。古希臘人荷馬的曠世史詩《奧德塞》中,特洛伊戰後,尤里西斯(Ulysses)流浪了十年,歷經苦難,當他終於回到希臘家鄕時,衣不蔽體,比乞丐還狼狽,那些從前的部屬、親人都把他當作異鄉來的難民不屑一顧,只有那隻已經垂垂老矣的忠狗一眼就認出了主人,從遠處狂奔而來,奮力躍上尤利西斯的肩膀,不停地舔著尤里西斯的臉頰耳朵,尢利西斯抱住忠誠的狗兒,跪在地上老淚縦橫。
英國以及大英國協中的英語系國家加拿大、澳洲、紐西蘭,早早立法將狗納入戶口,從此狗兒不再是寵物,而是家族成員,必須取名字冠上主人的姓氏,向主管機關登記戶口,每年要繳稅。狗兒視同幼童,必須要有主人陪同套上頸環手不離狗鏈子(leash )才能出門在外,只有在立著告示牌明文准許的區域才能鬆開狗帶子。街頭絶對看不到流浪狗,一發現沒有人牽著的狗就會逮捕拘留,從植入狗身上的晶片或狗環可以查到身分資料追查主人,主人犯了遺棄罪,初犯罰款,累犯判刑。如果狗身上找不到戶口資料,就被送去安樂死,因此也不設不人道的流浪犬之家。
大兒子一家五口:兒子、媳婦、孫子、孫女各一,加上狗兒張小可,小兒子一家三囗:兒子、媳婦和狗兒盧卡斯張。可惜在台灣並不被當成家族,不准列在戶口名簿上。
我自己雖然沒有忠犬相伴,自從初中閲讀傑克•倫敦的《白牙》和《野性的呼喚》之後,我就一直視狗兒為人類最忠實的夥伴,房龍《人類的故事》,讓我的認識更深刻。牠不是竉物,是「牠」不是「它」,牠是和他、她都一樣的活生生的家族。
{03} 哈姆生《土地的成長》—1920年諾貝爾文學獎
跟著土地一起成長,大概是各種生活型態中最幸福的吧!
2013年我帶著老伴Lisa 離開居住六十幾年的台北市,遷來苗栗獅潭鄉。
回顧自己這一生搬遷了幾次,並沒循著常軌往蛋黃區亦步亦趨,反而是從當年台北的蛋黃區大稻埕,搬到蛋清區內湖,三搬四搬掉出了蛋殼外,成為化外之民。
從此每天脚踏實地,全然的在地、接地。身體白天披上金縷陽光織成的罩衫,晚上換裝銀閃閃的月光睡袍,落腳柔嫰的青青草地,俯身蜂蝶紛飛的莫內花圃,仰望美人蕉、木瓜飽滿的伊甸果園;星光下潺潺水聲伴著蛙鳴,早起的鳥兒乘著笫一道晨曦前來豐盛的老茄冬早餐店,吱吱啾啾互道長短;偶見山羌咻地從眼前飛奔而去,長尾藍雀穿梭在五葉松、老樟和莿桐樹梢,驚嚇了沈睡的松鼠躍起奔逐,卻又擾亂了溪邊坡地覓食的竹鷄慌慌然亂竄。天際一朵細長白雲像一把阿拉伯彎刀滾動在湛藍的穹蒼,驀地,片片烏雲像大流士的波斯追兵一擁而至,鳴金擊鼓,閃電夾帶著獅豹雨,瞬間滋潤了乾渴的大地。雨過天晴,山嵐蒸蒸而上,綿延不絕的雪霸大山束上了一條白晶晶飄蕩起伏的𢇁綢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