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白巨著《浪淘沙》將台灣文學大河小說推向新的境地,然東方白以短篇小說起家,並以精短篇形式開創小說新境界。東方白短篇小說故事性強、思想性高、力求藝術化,在在彰顯真善美的一貫特質,篇篇精緻,可謂千錘百鍊,猶如一顆顆美麗的珍珠。
此書共精選十五篇,除東方白短篇小說創作導論外,還附上文評家應鳳凰、歐宗智見解精闢的單篇導讀,讓讀者深入欣賞東方白作品之美,享受這難得一見的文學饗宴。
作者簡介:
東方白
本名林文德,一九三八年生於台北大稻埕,大學時代起即陸續有小說、散文發表。一九六三年,東方白自台灣大學農業工程系水利組畢業,一九六五年赴加深造,一九七○年獲加拿大莎省大學工程博士學位,一九七四年移居亞伯大省愛蒙頓城,擔任亞伯大省水文工程師,現已退休,專事寫作,住加拿大東部Markham ONTARIO。著有《臨死的基督徒》、《黃金夢》、《露意湖》、《東方寓言》、《盤古的腳印》、《浪淘沙》(三巨冊)、《浪淘沙之誕生》、《真與美》(共七冊)、《魂轎》、《真美的百合》、《頭》……等二十餘部,曾榮獲吳濁流文學獎、吳三連文藝獎、台美基金會人文獎、台灣新文學貢獻獎等。
譯者簡介:
歐宗智
一九五四年生於台北,東吳大學中文研究所畢業,現任新北市清傳高商校長。創作文類包括小說、散文、詩,近年以論述為主,兼具論文之理與小說之趣,素有「校長評論家」之譽,著有《多少英雄浪淘盡──「浪淘沙」研究與賞析》、《台灣大河小說家作品論》、《透視悲歡人生──小說評論與賞析》……等十餘種。
應鳳凰
台北市人,師大英語系學士,美國德州大學奧斯汀校區東亞系文學博士,曾任「中國時報人間副刊」資料主編,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副教授,現任教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台文所。致力於台灣文學史料的整理,編有《光復後台灣地區文壇大事紀要》《一九八○年文學書目》等工具書,著有《筆耕的人》、《台灣文學花園》、《五○年代台灣文學論集》……等。
作者序
開拓「慧」的文學──東方白精短篇語錄(代序) ◎東方白
我一生慣於追求長而遠的大目標──五年的博士論文、十年的《浪淘沙》、十年的《真與美》……,前年(2001)《真與美》出版後,突然十分空虛徬徨,發表了〈古早〉、〈我〉、〈空〉、〈殼〉……之後,終於形成了「精短篇」的形式,乃決定此後五年做為自己的目標,專寫這種獨創一格的文章,別小看這小小文章,如果寫上三、四十篇,力量就不可忽視了,絕不遜于一篇大河小說(《莊子》就是最好的例子)。為此我花了整整一年,重讀芥川、莫泊桑、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回臺灣前又讀了《101 Modern Short Fictions》,在臺灣又買了卡夫卡、海明威、高爾基的短篇傑作選,更買了三冊褚威格的心理小說選。我花了三個月將三十五本notebook記載的上百篇題材整理出來,列在筆記本,讓它自然醞釀,打算一篇又一篇,精工製作,逐篇把它們寫下來,我對此用心良苦,不遜《浪淘沙》。(2003.1.6)
文學大致可分為兩種──「情」的文學與「慧」的文學。「情」的文學汗牛充棟,「慧」的文學鳳毛麟角(莊子的所有寓言、陶潛之〈桃花源記〉、列子之〈愚公移山〉、芥川之〈羅生門〉、〈竹藪中〉、〈鼻〉,卡謬之《異鄉人》,海明威之《老人與海》……皆屬此類),因為我酷愛「幾何之美」的文學,所以也就寫出「東方白」式的短篇小說!(這可能是「東方白」與臺灣一般作家最不同的特點!)(2003.1.30)
我天生喜愛「哲學性」、「思想性」的抽象文學(寓言、神話,深具人生意義的短篇小說)──莊子的〈夢蝶〉、列子的〈愚公移山〉、陶潛〈桃花源記〉;莫泊桑的〈項鍊〉、契訶夫的〈打賭〉、芥川龍之介的〈蜘蛛之絲〉是我的六個最愛,五十年來此情不變,由此可以說明我為什麼要寫寓言小說?為什麼會如此孤獨?(2003.9.11)
一個純粹的作家(像東方白),沒有外在的「誘因」(像「名」、「利」或什麼……)可以誘使他去創作,卻有一股內在如火山的爆發力逼使他去寫作,將岩漿噴出之後,才能獲得短暫的安靜,不多久,火山又蠢蠢欲動了……說好聽是「才」,說不好聽是「病」,這「病」逼他「不得不」繼續創作,否則會因不寫而無聊而憂鬱而發瘋。我不能像一般退休的人,整日看電視、搓麻將、旅行、吃喝……便了,這種生活我過不下去,我非得在我眼前擺上一年以上的「長期」工作計劃不可,否則就會無以為生而開始憂鬱,因此《浪淘沙》後有《真與美》的十年計劃,《真與美》之後有至少五年以上的《精短篇100》長期計劃……計劃到時能不能完成不在考慮之下,但沒有計劃便立刻倒地而死,概無疑問。(2003.11.3)
前言
台北士林區內的「芝山巖」是台灣首府最奇異的自然景觀,這座面積不到四分之一平方公里的砂岩小山,突兀屹立在平坦的「台北盆地」邊緣,山上樹木繁茂,常青翠綠,看去就像巡遊海岸浮出海面的巨鯨項背。其實,台北盆地自上古以來便是與海連通的鹹水湖,從那時起,這巨鯨就已存在;以後地層上升,這鹹水湖轉成淡水湖,再變為陸地,這巨鯨依然存在;而後台灣先民來此開墾,將陸地闢成水田,這巨鯨仍舊存在;一直到今天,當大片的水田都蓋成櫛比的大廈,這巨鯨還生龍活虎地繼續存在……
士林地區最先來開墾的大部分是漳州移民,他們早於一七五二年便在「芝山巖」興建「惠濟宮」祀奉「開漳聖王」,以後地方人士陸續集資翻修廟殿,並在殿內設立義塾,教授四書五經,傳習四維八德,發揚漢人文化,作育地方子弟。一八九五年,甲午戰爭,清國潰敗,台灣割日,社會丕變,而首當其衝的莫若「教育」———同年六月十七日,「台灣總督府」才以前清「巡撫衙門」,充做臨時辦公廳,宣布「始政」;七月十六日,便命伊澤修二負責全島學務,自日本帶領「六氏先生」來「芝山巖」,將現成義塾改成臨時學堂,推行「國語政策」,傳授「大和文化」。
翌年元旦,在台北的「總督府」舉行「新年團拜」,「芝山巖」的日本學員事前奉命全體前往參加。這一天,伊澤修二因妻病危,早於月前返日探視,學堂剩下的「六氏先生」,便於早晨自「芝山巖」下山,取道士林舊街,擬赴台北賀年,沒料來到「圓山」的渡船頭,發現「基隆河」上渺無船影,且遙聞對岸吶喊與砲火之聲此起彼落,始知大事不妙。原來北部各地的「土匪」,於此日聯合策反,襲擊台北城,令全島陷入日據以來的大混亂。因此,「六氏先生」只得轉身折返「芝山巖」,卻於士林舊街遇到附近眾多的「土匪」,遭到後者的追擊,最後四氏慘死在「芝山巖」山下,二氏倒斃於水田溝中,六個人都被斬首,只剩屍身,卻不見頭,事後雖經日本憲警努力搜索,仍然遍尋不著,不知去向。
士林望族沈氏,於日本據台之後,當士林街「保良局」主事,緣由台北事變前夜除夕之「忘年會」,設筵款待「六氏先生」,宴中並未向其透露任何警訊;而後更有街民謠傳事前沈氏資助「土匪」,每人十文錢,據此日本憲警遂將沈氏逮捕下牢,兩個月後,以「知匪不報」與「資匪叛亂」之雙重罪名,判處死刑,斬首「芝山巖」山下,殺雞儆猴,以洩「六氏先生」被戮之恨。
這是三月初的一個凄冷的薄暮,沈府巨宅前那兩根為表揚族人中舉的御賜石筆旗杆,高擎著無雲的蒼穹,旗杆的下半截已經開始變黑,可是上半截仍浴在落日餘暉中,像鮮血一般紅……
陣陣寒風自北方吹進沈家後院石砌磚疊的「半樓」圓窗,那是早年漳泉械鬥時期瞭望對方來襲用的,從這窗口可以遙望西面的「基隆河」與東邊的「芝山巖」。這時,那河面正反射著粼粼的夕照,而那山頂則低旋著幾隻墨濺的鷂鷹,在北風靜止的瞬間,還可以聽到自那山腳縹緲傳來的烏鴉聒噪……
這「半樓」當初既然只為了瞭望而建,自然不必十分寬暢,僅僅方丈的空地上,用八塊紅磚做床腳,鋪成一張臨時的木板床,床邊放一只小几,几上置煙槍與油燈之類的鴉片用具。此刻,那床上斜歪著一個婦人,她年約三十,儘管披頭散髮,曠不梳洗,由於腕上的一對玉鐲與腿下的一雙金蓮,顯示是貴婦之流,她正以絲巾掩面,幽幽啜泣……
驀然,那斷續的啜泣轉成咻咻的喘息,這喘息愈來愈急,越急越短,幾乎到達窒息的地步了,這時那貴婦才使盡全力量,深吸一口氣,長嘶一聲:
「微妹———!」
立刻便聽見有人自廚房跑到「半樓」下的腳步聲,然後是窸窣的爬梯聲,末了,一個少婦在「半樓」上的梯口出現,她二十出頭,梳了兩條長辮,短襖寬褲,大足包鞋,一見那貴婦痛苦形狀,便蹙額皺眉,輕叫起來:
「噯唷,姑娘……早就叫你不通復嚎,你若一下嚎,嗄龜就復舉起來……偏偏仔不聽人的話,家己才來列犯罪受苦。」
說罷,少婦便擦了火柴,點起几上的油燈,自煙罐舀了一匙鴉片,裝進煙槍一端的煙斗,拿銀針在鴉片中心撚了一個煙洞,才將煙槍遞給貴婦。後者先將煙嘴咬在口裡,挪一挪身,把煙斗伸到燈焰之中,咕咕猛抽起來,才抽了幾口,氣喘便驟然被壓住,隨著,呼吸開始通暢,人也安靜下來。
這稱「姑娘」的貴婦便是巨宅之主沈氏正配的「沈夫人」;而那叫「微妹」的少婦則是隨她的花轎跨進沈家大門的「隨嫁女間」……
原來沈夫人是新竹望族,她的娘家與夫家門當戶對,儘管沒有沈宅門前的石筆旗杆,可是自家墓園卻有御賜的石牌孝子坊,用以表揚先祖的孝績。沈夫人自小身體瘦弱,年紀輕輕就患了哮喘病,每次發作,便與鬼魔拉扯,四處求醫,都無效果,後經方士指點,說鴉片對哮喘有急救之效,有回嘗試,果見奇效,從此沈夫人才養成抽吸鴉片的習慣。至於微妹,她是新竹城外「十八尖山」頂的客家人,她進沈夫人家時才五歲,那時沈夫人也不過十五歲。微妹娘家十分貧窮,三餐僅靠自種的蕃薯過日,即使如此,父母還是不能讓全家果腹,只好把女兒一個一個賣給平地人。微妹以上有三個姐姐,都不幸賣給人家養大當妓女,只有她最幸運,以三百斤稻穀的代價賣給沈夫人娘家,當她的貼身幼女間,聽她使喚,特別當她哮喘病發的時候替她裝鴉片,兩人就像姐妹似地在新竹一起長大,然後等沈夫人嫁到士林的沈府,微妹也隨她步入府宅的戶限……
微妹徐徐在床沿坐下,靜觀沈夫人向空中吐了一口鴉片,等那鴉片的煙霧逐漸消散,才輪沈夫人來凝視微妹,後者有一對水銀滾動的眼珠、刀般筆直的鼻樑、彎弓堅定的嘴唇……凝視了好一會,沈夫人兀自長歎一口氣,連搖三下頭,輕輕說了起來:
「微妹……我過去實在沒應該虐待你……」
「哪有?」微妹不等沈夫人說完,半途打岔道:「姑娘自細漢攏足痛我啊。」
「哪會無?你遂勿會記得?……彼回你差一點仔就去跳『基隆河』……」
「唉……彼漫復提起丫啦。講起來彼回實在是我不著,不是姑娘不著,莫怪姑娘會遐倪(hia-ni,那麼)受氣,但並沒虐待我啊。」
這事發生在兩年前,那時微妹芳年十八,亭亭玉立,像一朵盛開的蘭花……
當初微妹隨沈夫人嫁進沈家時才十二歲,黃毛丫頭,瘦骨嶙峋,沈氏根本沒看上眼。幾年後,見微妹胸部隆起,手臂渾圓,沈氏才時時投以驚羨一瞥,開始在她替沈夫人裝鴉片之餘,即興命她來身邊服侍,其中最頻繁的當數沈氏午後於書房炕床——假寐之時任她搖扇;休憩之際由她捶背。這年夏天一個炎熱的下午,沈夫人臨時有急,屢喚微妹不應,猜測微妹必在沈氏身邊服侍,便挪出繡房,踅經大廳,蹭入書房,赫然發現沈氏於炕床,壓住微妹,做鴛鴦之戲……當下,沈夫人撕心裂肺,大叫一聲。沈氏聞聲,跳下炕床,匆匆由月門脫走,留下微妹,掩胸整衫,翻身跪在地上,任沈夫人恣意摑腮扯髮,涕淚滂沱,叩頭求饒道:「姑娘啊,不敢啦……攏是姑爺,不敢啦……」沈夫人卻不理會,只歇斯底里詈罵道:「也不是死人!也不是無人!哪不叫一聲?哪不叫一聲?……」把微妹毒打一頓之後,仍然難消一肚火氣,最後沈夫人乃當眾發達命令:「你包袱仔款款咧!加我轉去您『十八尖山』!我沒缺欠你即偌查某女間來服侍我……」微妹聽後不但不走,還爬過來,抱住沈夫人的雙腿,苦苦哀求道:「姑娘啊,請你不通加我趕轉去阮山頂,我生是你的女間,死是你的鬼,你若絕對欲加我趕轉去,我甘願跳『基隆河』自盡……」為了不沾「逼死奴婢」的污名,沈夫人乃將微妹由「幼女間」貶為「粗女間」,從此遣她到廚房去跟伙夫做活,不得親近「姑娘」或「姑爺」一步。萬料不到「六氏先生」一旦事發,沈氏被日警逮捕下獄,沈府大小逃奔一空,連宅內婢傭也所剩無幾,為此自閉於「半樓」的沈夫人,也只得任微妹回來服侍,不但三餐端飯上樓來給沈夫人吃,而且隨時聽她呼喚來替她裝鴉片……
沈夫人的鴉片煙管被煙灰堵住了,屢次抽不出煙,微妹見了,自動將煙管自沈夫人手中接來,拿銀針清清煙斗的煙灰,然後遞回給沈夫人,沈夫人抽了一口煙,才徐徐又說了起來:
「微妹……足感謝你,若不是你謹慎,恐驚人南沈家規間厝早就給伊心日本憲兵燒燒去丫……」
「彼哪有啥?這本來就是阮的本分啊,姑娘一時想勿會到,阮做查某女間的總是著愛替姑娘想啊。」
這事發生在一個月前,那時沈氏剛剛被日本警察抓去警察局拘留,整座巨宅只剩———沈夫人、微妹、「呆三」與「萬壽」四人……
呆三出生在大龍峒一家香燭店,排行老三,因為自小口吃,長相又有點呆頭呆腦,所以老挨父親的竹棍,更常被老大與老二欺負,母親看不過去,等不及他長大,就輾轉託人,把他送進沈府,給他們長期雇用,混一碗飯吃。他主要的工作是在府裡替人打雜,閒下來才到田裡幫傭。萬壽是沈府的佃農,他長年在宅後的那一大片田地耕種。儘管三不五時有呆三幫忙,但他老嫌呆三笨手笨腳,幫不了大忙,所以總期待自己有錢,可以買一頭牛,自犁自耕,收穫更多。呆三與萬壽兩人都在宅後的那棟土礱間下榻,兩人同吃同睡,形如手足……
自從沈氏被警察抓走,每天早晨到土礱間喚醒呆三起來做工的當兒,望見土礱間角落那一堆往時漳泉械鬥遺留下來的火繩槍,微妹全身便打起寒顫,眼前浮起不祥之兆。所以有一天,她爬上「半樓」的時候,便對沈夫人說:「姑娘,我看人南土礱間彼割古早槍著搬來去厝外埋較妥當哦。」沈夫人不解地回問她為什麼?微妹解釋道:「因為即回姑爺給伊心掠去,其中的一個罪名敢不是『資匪叛亂』?萬一伊心若復派人來抄厝,在土礱間去給伊心抄著彼割古早槍,不就牴好給伊心誣賴,提去做姑爺犯罪的證據?」於是沈夫人問微妹怎麼辦?「這姑娘你放心,給阮做查某女間的去辦就好。」說罷下得樓來,微妹便率領呆三與萬壽合力將土礱間的火繩槍,一支一支搬到宅後田地盡端的竹林,挖了一個地窟,把全部槍都埋到地底下。過沒幾天,台北果然派來了一大隊憲兵,到士林的所有大宅搜查,搜到槍的幾家都被放火燒了,唯獨沈家因為搜不到槍而倖免祝融之災……
沈夫人抽完了最後一口鴉片,微妹又自動過來將煙管接去,拿根針將煙灰清除乾淨,輕輕置回小几,便見沈夫人又紅起眼眶,抽抽噎噎地說了起來:
「本來想講會跟您姑爺鬥陣吃到老枯枯,安怎都想勿會到伊會安倪,辶即倪(Chia-ni,這麼)早就做伊去,害我守寡一世人……」
說罷,又慟哭失聲,教微妹不得不偎身過來撫她的背,安慰她說:
「不通復嚎丫啦,姑娘……看嗄龜若復舉起來欲安怎?……關於姑爺,你做你免煩惱,我會永遠守在你身軀邊,服侍你一世人。」
從沈氏被關進警察局的監牢起,因為沈夫人纏腳行走不便,府裡親族又逃逸一空,微妹便自告奮勇擔起探監的任務。每天早上,微妹竹籃一拎,攜著沈氏愛吃的菜湯與洗過淨潔的衣衫,一逕來士林街尾局裡的監牢,立視沈氏吃畢菜湯換過衣衫,才又拎了竹籃,攜回空碗與穢衣。微妹眼看沈氏被日警酷刑逼供,形容枯槁,儘管柔腸萬斷,卻是無法可施。幾次受沈氏之託,冒險偷攜家書回來給沈夫人,起先書中儘是「囹圄思家,盼早出獄」之辭,到最後預知劫數難逃乃出現「個人擔當不輕露口風,自我犧牲不連累鄉人」之句……
沈氏以「土匪」之名被斬首是這天早晨發生的事,前一天下午,本區的「保正」已經陪一位日本警察挨家通令,每戶必須派出一人於次日黎明到「芝山巖」觀斬,以收「殺一儆百」之效,違者依法嚴辦。沈夫人自不必提,微妹只好就「觀斬」之事拿去跟呆三與萬壽商量,結果府裡僅餘的這兩個「壯男」都以「驚見死人」之由嚴加拒絕,微妹無可推託,決定「弱女」前往……
這日,天色還朦朧未明,「保正」便挨家來敲門,集合足夠人數,領隊蹣向「芝山巖」去。到達「芝山巖」的山腳,微妹發現通往「惠濟宮」的石階前早已圍了一堵人牆,有幾隻野狗在眾腿之間亂闖,半圈草繩將人牆與空地隔開,空地中心跪著沈氏,聽說是夜半用牛車自警察局載來的,他雙手雙腳都被麻繩捆綁,垂頭彎腰,寂若木雕。不久,便見兩個侍衛跟隨一位日本校官自石階急步下來,那校官白帽白褲,黑衫黑靴雙手白色手套,胸前勳章金穗,威風凜凜氣勢萬丈。他們在階前停步,那校官將白帽脫下遞給其中的一個侍衛,後者順便將手中的一條白巾交由前者結在頭上;那校官再將白手套褪下遞給其中的另一個侍衛,後者順便將去鞘的一柄武士刀交由前者提到沈氏身側,只見那校官雙手將刀高高舉起,一聲長嘯,觀眾都停止了呼吸,不自覺把脖子伸得長長的,倏地刀光一閃,沈氏人頭落地,滾到一丈之遠,那校官才從容步回階前,把血刀遞回一個侍衛,戴上白手套;再把汗巾遞回另一個侍衛,戴上白帽,援階快步爬上「惠濟宮」……
一股冷氣幽然襲進圓窗,微妹起身去關窗,才發覺那宅前的石筆已經整支變黑,「基隆河」面的夕照也已消光匿跡,而「芝山巖」山頂的鷂鷹則更低,山腳的烏鴉也更靜了……
「唉,姑爺應暗(ing-am,今晚)在外口不知欲安怎過暝(ke-mi,過夜)?……」微妹對著窗外兀自嘆息起來,驀地轉身面對沈夫人,側頭輕輕問道:「姑娘……你想人南敢不是著愛加姑爺扛轉來?否彼山腳野狗遐倪多,人南哪會安心?」
「人南欲安怎加伊扛轉來咧?」沈夫人坐直起來,愁容滿面地回問。
「叫呆三及萬壽啊,用扁擔及布袋,我辶取路(chhoa-lo,帶路)。」
「伊心敢欲?」沈夫人猶豫地說。
「給伊心會講『不』的?就是『不』,也欲加伊心講到『欲』……姑娘做你放心,即條代誌算代我。」
說完這些,微妹走下樓來,四處尋找呆三與萬壽,終於在屋後的土礱間找到他們,呆三正在幫萬壽用麻繩修綁畚箕……微妹迎上前去,兩人都驚異地抬起頭來,聆聽微妹將不久前對沈夫人說的話向他們重述一遍,兩人聽罷都皺起眉頭,呆三禁不住,首先戰慄地回答:
「看、看、看死人都列扯;扛、扛、扛死人猶較驚……所、所、所以阮不敢……你、你、你寧可去叫別人……」
「欲去叫什麼人?規間厝的人攏走了了丫,孤春您兩個查甫人,無采您復辶即倪粗勇,猶列講『不敢』,否您是不是欲叫我及姑娘阮兩個查某人去?」微妹反問。
眼看呆三說不出話來,萬壽只好接下去說:
「講實在啦,我是沒呆三遐(hia,那麼)驚,但是聽人講扛死人會切歲壽,所以,才勿愛……若無人也勿會曉去叫『番仔』(職業抬棺者)?」
「辶即(chia,這麼)暗丫,欲去嘟叫?」微妹再問。
這下連萬壽也不知如何回答了,他與呆三兩人只將頭低垂,避開微妹的視線。微妹無法可施,沉吟良久,突然靈犀一通,遂把呆三單獨招到廚房,私下對他說:
「呆三,我問你,你在大龍峒厝的時陣,您阿爸敢會加你打?」
「才、才、才打而而?伊、伊、伊也定定用扁、扁、扁擔加我扌勿(but,斜劈)……」
「阿您兩個大兄咧?」
「伊心、伊心、伊心也定定加我鼠治(chhu-ti,凌辱)……」
「你敢有愛欲轉去您大龍峒厝?」
「我、我、我才勿愛……」呆三氣急敗壞地說。
「但是姑娘講你沒轉去勿會使!」微妹威脅地道。
「拜、拜、拜託你去加姑、姑、姑娘求,求伊漫、漫、漫叫我轉去……」呆三幾乎要跪下來,拉著微妹,苦苦哀求。
「會使啊,但是有一個條件,你著愛跟萬壽鬥陣來去扛姑爺!」
呆三躊躇再三,終於點頭答應了。
於是微妹又回到土礱間,將萬壽領到田邊,委婉對他說:
「萬壽,你做田敢有愛呆三幫忙?」
「彼是姑不終,上好是漫,笨腳笨手,較輸一隻驢仔。」
「阿你敢沒想欲買一隻牛來跟你鬥做?」
「才想?已經想半世人丫,沒錢而而。」
「你敢有想欲加人借錢買牛?我會使替你去跟姑娘參商。」微妹利誘道。
「拜託,拜託,若借有錢通買牛,我會感謝你一世人。」
「免感謝我,只有一個條件,你著愛跟呆三鬥陣來去扛姑爺。」
萬壽不加思索,立刻一口答應下來。
於是三人都回到土礱間,微妹命呆三與萬壽在間裡尋得扁擔與麻袋,自己再去找到粗細的兩捆麻繩,便領他們兩人步出巨宅,對著「芝山巖」的方向踽踽行去……
走出士林街道,大地已重重被黑幕覆蓋了,迷濛的夜空只稀疏點綴幾顆暗星,昏黃的殘月剛自東方的地面升起,描出「芝山巖」的輪廓,影影幢幢,恍如一堆墳。風止了,樹也靜了,開始聽到田雞的爭鳴與蟋蟀的輪唱,三個人沿著田邊的水溝,微妹在先,萬壽其次,呆三殿後,默默前進,涓涓的流水伴隨踵踵的腳步,交互低語……
「萬、萬、萬、萬壽……我、我、我誠驚呢……」呆三猝然快步追上萬壽,戰戰地說。
「驚啥?驚去給鬼仔掠去是否?若安倪我跟你換位,你來頭前,我足追你後面。」
萬壽說罷,停下腳步,讓呆三走前,自己跟在他背面,繼續前進……
水溝底遽然「咎」地一聲,冒出連珠的水泡,令呆三嚇了一跳驚叫道:「彼、彼、彼是啥?……」
「街倪松!這也不知?彼土虱(tho-sat,鯰魚)列箭水啦!」萬壽笑說。
遠遠自水溝向田邊斜架著一副龐然怪物,櫛比嶙峋,如一堆骷髏,讓呆三卻步,不敢前進,回頭問萬壽道:
「阿前仔彼、彼、彼是啥?……」
「你目睭裹蜊仔肉?這也看無?彼拾水的水龍車啦!」萬壽說著,把呆三推向前進。
乍然,呆三踢到一塊破瓦片,「殺」地一聲,斜刺切入路旁的一塘池水,水底的殘月便千撕萬斷碎裂了,這時有一隻潔然白物,悠然自這岸騰空而起,飛到對岸的黑叢去了……
「萬、萬、萬、萬壽……這、這、這是啥?……」呆三又問道。
「這白鴒鷥啦!連這也不知?」萬壽搖頭回答。
前頭有一株參天的枯樹,光禿的樹枝,掛了幾顆懸膽黑物,滿天是密密麻麻的鳴禽,將殘月團團遮沒了,有一隻迎面飛來,幾乎直撞呆三,卻突然敏捷急轉,斜飛而過,使呆三不得不收住腳步,咕噥起來:
「這、這、這是什麼鳥?……哪、哪、哪會辶即討厭!……」
「這密婆(bit-po,蝙蝠)啦!日時睏,暗時才出來討食。」萬壽點頭回答。
離開了枯樹,四周才又慢慢安靜下來,而且愈來愈靜,最後到達令人戰慄的死寂。驀然,自一燈火的農家傳來幾聲熱鬧的狗吠,隨著,一顆流星劃過天邊,照明了如晝的「芝山巖」……
「雙溪」蜿蜒環繞「芝山巖」而過,溪上跨著一座木橋,溪水在橋下湍湍而流。三人在橋上停步,稍做休息,瞿然驚視一條鯉魚,跳出水面,倒翻白肚,「痛」地一聲,又掉進急流中……
過了木橋,便在前面一箭之地的山腳下,隱約望見圍繞刑場的那半圈草繩,來到繩前,才清楚發現一隻黑白相間的野狗,在啃咬那屍身丈外的斷頭。微妹竭盡平生之力大吼一聲,搶了背後呆三手中的扁擔,衝斷草繩,直對那野狗飛馳而去。那狗一時不知所措,在原地呆立了一會,等微妹接近,才拔腿向另一個方向狂奔而逃。微妹卻不放鬆,緊緊尾隨急追,看那狗快要跑出另一頭的繩圈了,她才將扁擔對住那狗奮力一摔,不偏不倚劈中那狗的一條大腿,頓時聽到哀聲震天,眼見那狗垂頭夾尾,一拐一拐消失在黑暗之中……
回過頭來,望見呆三與萬壽還立在草繩圈外不動,微妹便對他們大喊一聲:
「也不緊入來!企列創啥!」
聽了這話,兩人才怯怯走向圈心,同時微妹也蹭了回來……
微妹指揮他們兩人,將那兩捆麻繩自麻袋取出,然後合力把屍身裝進麻袋,而她自己則去拾來斷頭,親自把它擠入麻袋。完了,輪萬壽命呆三幫他用粗麻繩打結,以便挑運滿載的麻袋,才發現扁擔不見了,立令呆三去剛才野狗逃遁的方向尋找。呆三去了半天,等萬壽將結打完,才見他姍姍回遲,卻是雙手空空,不免叫萬壽火暴,厲聲問道:
「阿你的扁擔咧?」
「找、找、找、找無……」
「叫你做代誌攏是安倪!較輸一隻驢仔……你免找ㄚ啦!我家己來去找,你好好仔替我用索仔將這布袋嘴結咧,到時不通復講『結、結、結、結無……』哦。」
說罷,萬壽將那一捆細麻繩扔給呆三,自己尋找扁擔去了。果然沒讓萬壽失望,等他尋得扁擔回來,呆三已將麻袋口紮好。於是將麻袋吊在扁擔中央,兩端由兩個男人合挑,萬壽領頭,呆三隨尾,由微妹殿後,三個人悄悄離開「芝山巖」,踽踽往士林的方向行去……
走在木橋當兒,忽聽「苦」地一聲,斷頭自麻袋掉在橋板上,像西瓜般地滾到橋邊,幾乎要墜入溪底去了,才被機敏的微妹飛撲攔住,輕柔自板上抱起,始發覺那頭已耳鼻皆無,面目全非,而且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反射著月光,炯炯發亮,叫微妹不忍,滴下眼淚……
萬壽與呆三也停下腳步,只聽萬壽又開始對呆三詛咒起來:
「你看!叫你去找扁擔,『找、找、找、找無……』;叫你來結布袋,『結、結、結、結無……』嗄──!呆三,呆三……你天下找攏無!!」
萬壽與呆三又起步往前走,因為麻袋口的細繩已不知掉到哪裡去了,斷頭無法再放進袋裡,只好由微妹雙手小心捧著,跟在兩人後面翼翼走回家……
一路上,那斷頭的眼睛始終是睜開的,不願合閉,只聽微妹頻頻對它耳語:
「姑爺啊……人南欲轉來去厝ㄚ哦……你目睭不著瞌瞌……你會使安心睏ㄚ呢……」
不顧微妹百般溫存,那斷頭硬是不肯把雙眼闔起,一直等他們來到那參天的枯樹,但見滿天蝙影而不見月光,它才幽幽將眼睛閉上,任微妹哄著平靜睡去……
回到沈府,微妹先去廚房燒水來替沈先生洗身與洗頭,同時命萬壽在大廳的一角舖水床,叫他跟呆三把沈身合抬到床上,自己在把沈頭安置好,然後由呆三自動去燃香點燭,等一切準備就緒,微妹才登「半樓」去請沈夫人下來拜祭,沈夫人撫屍慟哭一陣後,才又回到「半樓」去歇息。
這晚深夜醒來,沈夫人聽到輕微的窸窣自樓下傳到「半樓」,她感到有些詫異,遂扶壁挪到梯口,向下窺探,發現大廳的白壁上有黑影在搖晃游移,她頓時毛骨悚然,驚懼萬狀,為了探個究竟,她還是強做鎮靜,一步一步援梯躡足下來……
一等沈夫人來到樓下,再拐入大廳,她就更加惶恐,不知所措……原來於煢煢孤獨光下,微妹靠往水床之邊,伏在沈氏身上,對他雙手撫頭,卿卿我我,做親暱之狀……沈夫人一時怒不可遏,大喊一聲:
「微妹──…你列創啥──!!」
微妹轉過頭來,見是沉夫人,便放下了手中之物,在她跟前雙腿一跪,徐徐回答:
「列替姑爺縫頭啦,姑娘。」
「替姑爺縫頭欲創啥?」沉夫人加倍迷惑地問。
「否姑爺無頭,欲去見閻羅王,閻羅王也勿愛見伊。」
沈夫人暫時不肯相信,於是移目去審視沈氏的頭,看見那身首離異之處,有部分用深綠的絲線縫成一體,線頭的白色銀針還吊在空中搖曳著,這才頻頻點頭,伸手把微妹自地上拉起……
沈夫人反身想上樓去,不意被微妹自背後叫住:
「姑娘稍等……」
「欲創啥?」沈夫人閃過身來問道。
「敢會使拜託你跟我鬥幫忙?……」
「什麼代誌?」
「幫我加姑爺的頭殼扌岸((hoa,以手固定)咧,安倪縫的時陣才勿會裹來裹去。」
沈夫人頷首同意,向水床偎了過去,顫顫伸手,輕輕按住沈氏的頭,把視線移向一旁,面對壁上三團放大的頭影,任微妹單獨去細細密縫,一夜針線到天明……
次日,微妹叫萬壽釘了一副薄棺,把沈氏盛入完殮,再由他與呆三合扛到田端的竹林,在埋槍的地窟之旁,另挖了一個地窟,不立墓碑,把沈氏偷偷埋掉了。自始至終,沈夫人與微妹一直跟著,夫人涕淚縱橫,搖搖欲墜;微妹咬住牙根,緊扶夫人……
沈氏安葬之後,沈夫人便不再上「半樓」,以為從此以後可以安度「寡婦歲月」,沒想「薄命剋夫」之言卻在士林流傳開來,最後到達無法忍受的地步,沈夫人乃向微妹表示離開沈府回歸娘家之意。微妹不表反對,便命萬壽留守空宅,令呆三用板車拖載沈夫人,自己隨車領路,千里迢迢,來到新竹,卻吃了娘家的閉門羹。原來後者早已風聞台北凶耗,因為深恐受「土匪」牽連,乃出此途,還對沈夫人回答說:「查某子嫁出,就像水潑落地,難收回……」
沈夫人萬念俱灰,正不知如何是好,未料微妹卻挺身獻策道:
「姑娘,你既然無家可歸,不如跟我鬥陣轉來去阮彼「十八尖山」,你想安怎?」
沈夫人聽了,訝異萬分,張了大口,疑惑問道:
「十八尖山」?你早前敢不是講甘願跳『基隆河』也不願轉去您山頂?」
「呃,早前是給人趕的;即馬是家己欲的,何況有姑娘鬥陣,彼才大大沒像款哦!免講『十八尖山』,就是『十八地獄』,我也甘願去!」
因此,微妹領頭,叫呆三揹夫人隨後,一路辛苦往「十八尖山」爬上去……
後語
半世紀後,日本戰敗放棄台灣,一夜之間,原來的「暴民土匪」都變成了「民族英雄」,沈氏的後代與有榮焉,乃計議立碑表揚,隆重遷葬。因此,他們便在沈宅田後的竹林挖掘,先挖出埋藏的槍枝,才掘到沈氏的薄棺。那些槍枝早已赭黑鏽爛,可是沈氏的白骨卻還完整無缺,眾人驚見一團螺旋的絲線環繞密接的頸骨,恍如翠玉的項鍊,在炎陽之下閃閃發亮……
至於「六氏先生」無頸的殘骸,日本人早把他們合葬在「芝山巖」的一窟集塚,並在塚上立起「六氏先生之墓」的石碑,離此碑不遠更立有當年日本總理大臣伊藤博文手書的「學務官僚遭難之碑」,這兩個石碑今日依舊屹立山上。只是一百年來,「六氏先生」的遺族,三番五次來台尋找他們先人的頭骨,截至目前,仍然一顆也找不到。
開拓「慧」的文學──東方白精短篇語錄(代序) ◎東方白
我一生慣於追求長而遠的大目標──五年的博士論文、十年的《浪淘沙》、十年的《真與美》……,前年(2001)《真與美》出版後,突然十分空虛徬徨,發表了〈古早〉、〈我〉、〈空〉、〈殼〉……之後,終於形成了「精短篇」的形式,乃決定此後五年做為自己的目標,專寫這種獨創一格的文章,別小看這小小文章,如果寫上三、四十篇,力量就不可忽視了,絕不遜于一篇大河小說(《莊子》就是最好的例子)。為此我花了整整一年,重讀芥川、莫泊桑、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回臺灣前又讀...
目錄
開拓「慧」的文學──東方白精短篇語錄(代序)
真善美的永恆追求──東方白短篇小說創作導論
臨死的基督徒
黃金夢
奴才
魂轎
黃玫瑰
頭
命
網
絕
鸚
鬱
蛋
色
秋葉
後記
【附錄】
本書各篇原載出處
東方白寫作年表
開拓「慧」的文學──東方白精短篇語錄(代序)
真善美的永恆追求──東方白短篇小說創作導論
臨死的基督徒
黃金夢
奴才
魂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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