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蘇特

名人推薦：譯者序（摘選）

若問當今德國文壇最熱門、最受歡迎的作家是誰，恐怕非瑞士德語作家馬丁．蘇特（Martin Suter）莫屬。馬丁．蘇特，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九日出生於瑞士蘇黎世。二月二十九日，這個日子四年才一次，而且那天還是星期日。也許，正是這個特別的日子成就了特別的蘇特。

◎多面寫手馬丁．蘇特

身為多面寫手，蘇特集廣告文案、新聞記者、編劇、歌詞作者、專欄作者和小說家於一身。蘇特早年投身廣告界，創作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廣告詞，被譽為「廣告神人」，二十六歲即擔任創意總監一職，後和人合夥成立廣告公司，並擔任瑞...

1

而那個彼得．朗德威──就是我。

他轉動黑色打字機的滾筒，直至能夠看得到最後一句話。他點上一支菸，閱讀那一頁寫得密密麻麻的文字。

雨點依然一刻不停地敲打在屋頂磚瓦上，發出沉悶的聲音。他打開閣樓窗戶。敲擊聲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清脆。外窗臺下面兩公尺遠的地方，屋簷水槽的雨水汨汨地消失在排水管中。小巷子裡，唯一的一盞街燈發出微弱的燈光，映射出那條潮濕的街道。對面的大樓前，停著一輛廂型貨車，車上貼有「毛歐赫馬鞍和軟墊製作」的標籤。自從毛歐赫的妻子去世之後，每天晚上，在貼有同樣標籤的一個櫥窗後面，總是亮著一盞燈。而且每天晚上，在同一幢大樓二樓的一個房間裡，一名禿頂男子總是坐在一盞落地燈的燈光下看書。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彷彿一尊蠟像。除了壁爐旁邊的老虎窗之外，其他窗戶都是黑壓壓的。先前彼得偶爾還會問起誰住在那裡。現在他對此已經無所謂了。就像對和蘇菲無關的一切，他都無所謂一樣。正如她對他無所謂一樣。

他關上窗戶，從書桌上拿起一張鑲了框的照片：蘇菲穿著泳衣，她雙手往後拉緊一條浴巾，似乎是恰好想把它披在肩上似的；她的頭髮閃耀著濕漉漉的光芒；她在微笑。這是彼得擁有的唯一一張蘇菲的照片，她送給他的。以前，注視照片的時候，他心裡很受傷，因為她不想告訴他，究竟是誰幫她拍的照。現在，他心裡依然很受傷，因為他再也不可能看到蘇菲了。

他從相框裡取出照片，塞進那件沉重的機車夾克內袋，然後關上燈，再關上房門。鑰匙就插在鎖眼上。樓梯間裡有一股難聞的洋蔥味和打蠟味。樓梯已被踏壞，有人剛剛在那上面打過蠟。半小時後他就到了里登。雨沒有停歇下來。敲打在黑色房屋立面上的雨水聲，變成了杜卡迪機車引擎的噪音。出了小城便是公路。過了筆直的一公里之後，那條公路便消失在紅牆隧道裡了。彼得將排檔拉到最高，開足馬力向隧道入口駛去。隧道入口直插一道峭壁，那片峭壁就像是一道圍牆橫穿整座山谷。白天，只要視線良好，那入口就像是一個老鼠洞一樣，五百公尺遠的地方都能看得見。一旦看到眼前這種景象，汽車駕駛便會不由自主地加速，生怕自己無法碰到那個小洞。因此，人們無法錯過紅牆隧道的入口，即便晚上也不會。除非有人故意像彼得．朗德威那樣去做。而那個彼得．朗德威──就是我。

他在那頁稿子最下方打上「84」的頁碼，從打字機取出稿紙，把有字的那一面翻過來放到其他稿紙上，再將整份稿子疊整齊後放到書桌上，第一頁擺在最上面。

在第一頁上，用大字寫著：蘇菲，蘇菲。再下面寫著：長篇小說。再下面寫著：阿爾弗雷德．杜斯特著。

他打開閣樓窗戶，凝神諦聽雨點單調地敲打在磚瓦屋頂上，觀察落地燈燈光下那個一動也不動的男子。

然後他關上窗戶，從衣櫥裡拿出那件沉重的機車夾克穿上，關上了燈，再關上房門，鑰匙就插在鎖孔上。

在大樓前，他注視著自己那輛杜卡迪機車，用手擦掉座椅上的雨水，然後上了車。

機車在小巷裡發出隆隆聲時，那個曾一動也不動地面對書本的男子，抬頭朝空中望了一眼。

2

大衛通常是被中午的飯菜味熏醒的，那是隔壁房間哈格太太煮菜弄出來的味道。

可是今天，他是被右耳如針扎般的灼痛疼醒的。像他這個年紀的年輕人，多半都打了耳洞，儘管他只是在耳垂上戴了一枚細小的金耳環，但耳朵還是發炎了。　　

床頭放了一個由葡萄酒木箱充當的「床頭櫃」，他從那個空箱子裡找出自己的手錶。還不到早上十點，他才睡了不到五小時。

大衛坐到床沿。窗簾太短，慘淡的光線從窗簾下面射入房內，可以看到房間裡那些二手家具──桌子、椅子、一張沙發、衣帽架和書架，彷彿是一張3D黑白照片。唯一的彩色斑點畫面，就是從處於待機狀態的印表機和電腦上發出的紅紅綠綠小燈。

這是預料之外的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外頭絕對比前一天高出十度，陽光映照在他頭頂上方的閣樓窗戶上。大衛沒走幾步路，就不得不打開棉夾克的拉鍊了。

卡貝拉大道上，有一個舊貨商在院子裡做生意，他把幾樣家具放在院子的入口處，還豎了一塊牌子，上面有個箭頭，寫著「戈迪寶庫」的字樣。大衛順著箭頭方向走進店裡。戈迪坐在一張標價「八十瑞士法郎」的沙發上，在看一份免費報紙。大衛認識戈迪，他家裡的絕大多數家當都是在戈迪這裡買的。

「昨天還是寒冬逼人，今天就已春暖花開，真是折騰人呀！」戈迪抱怨。

儘管大衛不覺得有什麼折騰人的，但還是承認他說得沒錯。大衛畢竟才二十三歲，適應能力比較強。

他一邊吃著三明治，一邊擠進小店，那裡塞滿了家具、箱子、家用小器具、書籍、畫框、小擺設和其他破爛物品。或許他能為托比亞斯找到些東西。托比亞斯是「埃斯基納」酒吧的老闆，大衛就在他的店裡工作。

這一次他什麼貨也沒有淘到。不過當他要離開的時候，戈迪和一個胖子恰好合力把一輛舊貨車上的東西卸下來，其中有一件物品，引起了大衛的興趣。那是一個床頭櫃，已經被磨得沒了稜角，大理石桌面是黃色的。

「這個多少錢？」他問戈迪。

「這個還沒有價格呢。」

胖子插了一句：「這東西還是我的，裝飾藝術品。」

「胡扯，這算什麼藝術品。」戈迪咕噥道。

「這可是真正的大理石桌面呢！」胖子補充道。

「多少錢？」大衛問。胖子向戈迪投以疑問的目光。

「別看我。多少錢，主人說了算。」戈迪不管他們倆的事，自顧自地回到貨車那裡。

「四十？」胖子是批發商，缺乏直接和消費者打交道的經驗。

大衛審視了一下那件家具，他打開了小門，但就是拉不開抽屜。

「弄點肥皂，就不會卡住了。」胖子解釋。

「三十。」大衛跟他討價還價。

「三十五。」

大衛想了一下，說：「那你開車送我到我家門口吧！」

「遠嗎？」

「就在轉角那裡。」

於是，大衛．柯恩擁有了這個床頭櫃，而它將改變他的整個人生。

3

瑪麗．貝爾格今年二十四歲。她重新開始上學已有一年多了。她想完成高中學業。十六歲那年，為了接受櫥窗設計師的培訓，她放棄了學業。她向母親解釋，這是為了盡情發揮自己的創作潛能。

結果，瑪麗幾乎花了五年的時間才認清現實，她對母親坦承自己當初的選擇是錯的，也請求母親讓她重新搬回家住，直到高中畢業，這樣就可以省下房租了。她自己有存了些錢，而每個月固定為三家客戶設計櫥窗也能定期拿到報酬，這樣就夠支付她的學費和生活所需了。

瑪麗想過，或許換一份工作，可以賺到更多的錢，但是櫥窗設計工作有一個優點，就是可以讓她不影響上班時間。另一個優點是，它會讓她始終記得什麼工作是自己絕對不想做的。還在做學徒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喜歡閱讀，因此希望進大學讀文學系，甚至將這種愛好作為今後的工作。

「呣，這就好比你出於愛好公平正義而想去學法律一樣。」當她問父親必要時是否願意分擔她的學費時，她這麼對父親說。這麼做是出自徹底絕望的冒險行為，因為父親與母親離婚後，只有勉強地分擔了一次她的教育費用。

其實和母親一起生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穆塔──瑪麗從小就這麼稱呼自己的母親──從不干涉女兒的事情；相反地，她要瑪麗為自己的人生而活，過自己的生活。但也因此，這對母女的共同生活變得更加艱難。此外，和瑪麗相較起來，穆塔過的是一種過於活躍的情愛生活，以至於瑪麗為了不打擾母親的幽會，常常不得不在夜裡逃出家門。然而為此尷尬的人不是穆塔，卻是瑪麗。

瑪麗就是在這樣一個夜裡認識了拉斯，在貝里尼酒吧，她大多在這裡和認識的人見面。然而那天晚上，在整個貝里尼她都沒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瑪麗坐在酒吧裡，喝一杯義大利阿斯第白葡萄酒。幾分鐘後，一名酒保為她送上第二杯酒，說是對面那位先生請她喝的。她沒有拒絕人家的美意，向吧臺那邊的他投去一絲微笑。接著，她就開始和拉斯攀談起來。

在酒吧裡和人搭訕吹噓，並不是瑪麗的風格，但那天晚上，她覺得自己被趕出了家門，因此沒過多久她就問拉斯：「你有自己的房子，還是和別人共住？」後來她之所以再和拉斯見面，僅僅是向他表明她有自己的原則，不會接受一夜情的遊戲。

於是，一連串的誤會接踵而至。兩個月都快過去了，她一直無法將事實真相告訴他。瑪麗心知肚明，拉斯雖然不是她喜歡的類型，卻是一位慷慨大方的酒館陪客，也是一個很好的情人。

其實她不想承認就是這些理由讓她不想攤牌，因而必須為此付出代價，讓這件不愉快的事繼續拖延下去。

此刻，她和拉斯坐在「太空船」餐廳裡，不得不向他解釋他們之間的誤會。侍者為他送上了一杯香檳，給她送來一杯礦泉水。她後悔了。至少也應該用一杯雞尾酒來展示一下自己的獨立性。

這家餐廳牆上的唯一裝飾，就是那五彩紛呈的投射光。單調而富有強烈節奏的休閒音樂，從那些巨大的音箱迸發而出。

「我不知道是否可以用香檳和礦泉水碰杯。」拉斯說。

「我倒不曉得這裡還有這些規矩。」

「那我們碰杯？」

「我認為可以。」

當兩個杯子互碰時，拉斯問：「為了和平嗎？」

瑪麗放下杯子。「我們沒有爭執，拉斯。我們合不來。」

「我們互補。」

瑪麗嘆了一口氣。「我不是尋找偉大的互補，而是尋找偉大的愛情。」

拉斯一聲不吭。

「別這樣板著臉，我的心都要碎了。」

「那你就再給我希望吧！」

瑪麗喝掉了拉斯的那杯香檳，隨即將空杯子遞給走過來的一名侍者。侍者點點頭。

兩人沉默地等待侍者再為她端上一杯酒。瑪麗舉起酒杯說：「讓我們為過去那幾週乾杯，像兩個成年人一樣把這件事情了結了吧！」

夜晚的空氣要比白天的時候更覺清新，不過在拉斯對她死纏爛打的那三個小時裡，溫度降下來了。寒風刺骨，她禁不住流下了眼淚，只好三番兩次地從外套口袋伸出手來溫暖自己的耳朵。

她心裡始終忘不了的是她關於偉大愛情的那句話。其實，她是懷著快樂多於悲傷的心情說出口的。「我不是尋找偉大的互補，而是尋找偉大的愛情。」當時，她是多麼得意呀！難道不是嗎？難道她不是在尋找偉大的愛情嗎？就像所有人一樣在尋找偉大的愛情？她是真的在尋找嗎？而拉斯和其他人，正走在通往偉大目標的路上嗎？

瑪麗突然感到自己很寂寞。這是一種新的感覺。以前，她只是常常感到自己一個人很孤單，她也覺得這聽起來不錯，因為這讓她獨立自主。可是寂寞呢？寂寞卻是另外一回事。寂寞會讓她感覺自己似乎必須身處眾人之間，人越多越好。

前面很遠的地方，一只聚光燈將一道光束從屋子的牆壁投射到行人穿越道上。「埃斯基納」，當瑪麗走近時，可以看到招牌上的字。溫暖的燈光從一道入口那裡透出來，彷彿從一間會客室裡透出來似的。而且傳出來的是騷莎舞曲，不是電子合成音樂。

4

這是十二月裡的一個夜晚，就如同其他大多數的夜晚一樣。埃斯基納酒吧裡座無虛席。酒吧裡彌漫著一種由興奮刺激、慵懶隨意、笑聲及憂鬱交織而成的氣氛。

和最近的多數情況一樣，大衛為C區的客人服務。也就是說，沙發和屬於大吧臺的雅座桌子都由他負責安排。他喜歡這樣的任務，因為有幾個常客坐的位子就位於C區，他和他們之間還有私交。

那群常客是以一個叫雷爾夫．格蘭的人為中心，他是個作家，但不管怎麼說，這是他自己聲稱的頭銜。雷爾夫是一個喜歡社交的人，為人風趣幽默，擁有豐富的文學素養，有時候他會拿這些知識自吹自擂一番。這也是他讓人不太舒服的性格。

大衛並非服務生，這只是他暫時性的工作。他讀過幾年高中，曾經在一家電腦用品店做過展售員，也曾經在一間法國生態農場生活過一年，對水果和蔬菜懂得很多。大衛不希望自己被視為一個令人喜愛的服務生，人們若是在大街上認出他，也可以私下和他去喝一杯。其實他希望被看作是一個好相處，或許是像「朋友」般的人，只是他偶爾會為客人送上飲料，或者為他們結帳，因為他只是暫時做服務生打打工罷了。

近午夜時分，一名女子走進埃斯基納──這是一個他很想再次見到的女人。

大衛正要將一份小點心送到門口的一張長沙發處，女人從走廊那裡走來，由門口一直走進酒吧。她解開了外套的鈕釦，在酒吧裡四處張望。

她站在大約離他兩公尺遠的地方。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她那披在腦後的長髮。一盞聚光燈打亮了擺滿六○年代小物的窄櫃，光束慢慢掠過她的頸子，使她柔軟的髮絲煥發出金色光芒。

她轉過頭來。那張臉蛋狹長，但要比這時候從寒冷大街上走進埃斯基納的大多數客人蒼白一些。她的眼睛是藍色的，但也可能是灰色或綠色，在這樣的燈光下很難看清楚。她嬌小的嘴唇微微張開，彷彿馬上想問什麼問題似的。她的眉毛和頭髮一樣稠密，而在那小麥般金黃色的眉毛之間形成了微小的垂直皺褶，大概是出於惱怒吧，因為這家酒館看起來不像還有空位的樣子。

她開始重新扣上外套鈕釦。就在這時，大衛走過來和她打招呼。「你是想找個座位嗎？」

「難道你還有空位嗎？」

「如果你不介意和其他人一起坐的話。」

「那要看什麼樣的人了。」

「這些人沒問題。」

大衛帶她來到雷爾夫他們的小圈子中。多數情況下，那裡只有一張沙發可供擺放大衣或者作為備用座位。儘管這張沙發是不准坐的，但大衛不知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其他辦法，因為唯有如此才能既免得她離開，又可以把她留在他的負責區內。

當他說「這裡大概沒有人來了」，並將椅子上的大衣拿去擱在一張長沙發扶手上時，他捕捉到了一些疑惑的目光。可是沒有人提出抗議，應該是這位新來的客人太美麗動人的緣故吧。

那天晚上，大衛或許怠慢了幾位客人，因為他太過頻繁地清空雷爾夫這一桌的菸灰缸了。而當這兒有人點東西的時候，他也不會詢問其他人是否還要點什麼，因為他很想不停地過來這裡接受點餐。

她叫瑪麗，他為她送來第一杯卡瓦氣泡酒時就已經知道她的名字了。不是瑪利亞，不是瑪利──而是瑪麗，重音在第二個字上。大衛覺得，這是一個很美麗的名字。簡單而美麗，正如她身上的一切。

每當面對自己喜歡的女人，大衛就有些沒自信。他用女人的眼睛看自己：他的手和腳太大，好像一隻小狗的手和腳一樣；他的耳朵變成了招風耳；他的髮際向後耷拉著。他感覺到自己的小鬍子──自己的落腮鬍、自己蓄在唇上或唇下的小鬍子、自己下巴的鬍子、自己已經五天不刮的鬍子……覺得自己臉上各種各樣的鬍子都在不斷地變化著。而且說話時，他感覺到自己的嘴唇也變厚了。

然而，要是遇到自己不喜歡的女人，他就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因此，他的愛情生活就是由一連串和自己不喜歡的女人的短暫豔遇，以及由少數自己愛慕而無法實現的愛情故事組成的。

瑪麗看起來屬於第三類情況。這是一個他從未遇過的女人。

此時，她似乎與他引領進去的那個團體相處得不錯。雷爾夫喜歡在新的聽眾面前大出風頭。

大衛坐在長沙發扶手上兩、三次，想參與他們的談話。而對自己沒聽到前因後果的故事出人意料的結尾，他總是僅僅發出大笑兩聲來回應。

將近午夜一點的時候，雷爾夫招手叫他過來。「買單。」

對雷爾夫而言，一點鐘結帳算是早的了。他大多待到三點埃斯基納關門的時候才離開。「你們之後還去『沃櫚』嗎？」大衛探問。「沃櫚」是附近的一家俱樂部，如果他們覺得時間還太早，一般會再去那裡續攤。

雷爾夫看著瑪麗，好像決定權在她。「我好久沒去沃櫚了。」她回答。

大衛像往常一樣分別替每個人結帳。輪到和瑪麗結算的時候，她說：「晚安，謝謝你給了我這個很棒的座位。」她在找錢的小盤子裡留下了八塊錢法郎。

大衛難為情地拿走了小費。「也許待會兒我們在沃櫚見吧。」

「也許。」

他一邊收拾桌子，一邊目送瑪麗和其他人消失在走廊裡。

就和往常一樣，家裡這時候有點冷。中央空調總是從晚上十點起將開關調節到最低檔，直到早上六點才重新恢復至最大功率。大衛住在最高一層，這代表當他下班回家時，家裡還是冷的。

他從冰箱裡取出一罐啤酒，坐在床沿，打開電視，播放的淨是各種有關耶穌將臨期的電影、連續不斷的廣告，以及吸引不了他的色情片。

他關掉電視，不經意地打量著那個床頭櫃，那是他幾個小時前說不出什麼理由買來的玩意兒。黃色大理石桌面上有一道裂縫，他買的時候並沒有注意到。而且，抽屜開口處有點歪斜了，在正前方的某處可以看出有工具撬過的痕跡，顯示有人曾經想打開這個抽屜。

大衛走進廚房，拿了一把螺絲起子回來。他想試試自己的運氣。

才試了幾下，抽屜便開始鬆動，於是他更加使勁，只聽見「咯吱」一聲脆響，釘子鬆開了，抽屜前擋板的側邊也鬆動了，這是他不樂見的。他把螺絲起子擱到一旁，決定第二天按照賣主的建議抹上一點肥皂再試試。

可是第二天起床後，從弄鬆擋板而出現的縫隙中，他似乎看到抽屜裡有什麼東西。於是他又拿起螺絲起子，奮力敲開了擋板兩側。

抽屜裡，放著一疊泛黃的打字稿。

扉頁上用大字寫著：蘇菲，蘇菲。再下面寫著：阿爾弗雷德．杜斯特著。

大衛拿起第一頁。上面的字密密麻麻的，第一句話寫著：

這是彼得和蘇菲兩個人的故事。親愛的上帝，別讓這個故事傷心地結束。

大衛開始讀了起來。

1

而那個彼得．朗德威──就是我。

他轉動黑色打字機的滾筒，直至能夠看得到最後一句話。他點上一支菸，閱讀那一頁寫得密密麻麻的文字。

雨點依然一刻不停地敲打在屋頂磚瓦上，發出沉悶的聲音。他打開閣樓窗戶。敲擊聲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清脆。外窗臺下面兩公尺遠的地方，屋簷水槽的雨水汨汨地消失在排水管中。小巷子裡，唯一的一盞街燈發出微弱的燈光，映射出那條潮濕的街道。對面的大樓前，停著一輛廂型貨車，車上貼有「毛歐赫馬鞍和軟墊製作」的標籤。自從毛歐赫的妻子去世之後，每天晚上，在貼有同樣標籤的一個櫥窗後面，總是亮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