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佑吾王
艾伯特‧弗雷德里克‧亞瑟‧喬治(Albert Frederick Arthur George),英國暨海外自治領國王,最後一位印度皇帝,突然從睡夢中驚醒。從五個月前繼任王位以來,他所居住的白金漢宮(Buckingham Palace)寢室向來是倫敦市中心一處安寧而僻靜的處所,但在這個特殊的早晨,他卻被外頭憲法丘路(Constitution Hill)上進行擴音器測試的劈啪聲響攪擾了睡眠。「我們的房間大概也擺了一台擴音器」,他在日記上寫著。然後,正當心裡想著終於可以回床睡覺時,鼓號樂隊與部隊的行進演奏開始了。
這一天是一九三七年五月十二日,四十一歲的國王即將迎來他此生最偉大也最緊張的一天:他的加冕典禮。傳統上,加冕典禮是在新王登基後十八個月才舉行,之所以留下一段時間,用意不僅是為了準備,也在於為先王或先女王守喪。然而此次加冕與以往不同:已經選定的日期原是要為喬治六世的兄長加冕,他於一九三六年一月父王喬治五世駕崩後繼任王位。愛德華八世登基不到一年,便因愛上離過婚的美國籍女子華莉絲‧辛普森(Wallis Simpson),而於同年十二月宣布退位,他的弟弟約克公爵艾伯特遂在不情不願的情況下繼任。艾伯特改名喬治六世,不僅是為了緬懷父王,也為了昭示自己將直接賡續喬治五世的統治,藉此撫平前一年讓英國王室陷入空前危機的巨大動盪。
約莫同時,位於倫敦東南市郊錫登漢姆丘(Sydenham Hill)一處稱不上堂皇的屋子裡,一名年近六十有著濃密棕髮與明亮碧眼的英俊男子也感到莫名的興奮。這位在澳洲出生的酒館老闆之子,他的名字叫做萊恩尼爾‧羅格,從十多年前與未來的國王相遇開始,他便在王室家族心中扮演著奇特而日漸吃重的角色。
為了保險起見,不喜歡開車的羅格把司機留在自己家裡過夜。羅格高挑美貌的妻子莫特爾會在這個重要日子裡陪伴他一起前往倫敦。她穿戴著價值五千英鎊的珠寶首飾,看起來雍容華貴。他們同意在途中去接美髮師,好讓自己的裝扮打理得更為完美。羅格穿上全套的宮廷禮服,他相當在意自己穿上絲襪的雙腿,而且小心翼翼避免被自己的佩劍絆倒。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倫敦街頭開始擠滿祝福民眾,許多人早在前一晚就在路邊搭帳篷過夜,國王與羅格也越來越焦慮。國王的「情緒低落」,早餐食不下嚥。當天晚上他在日記裡寫著,「我知道我度過了最難熬的一天,也經歷了此生最重要的典禮」。「在前往西敏寺之前的那段等待時間,最讓人緊張。」
在西敏寺舉行的英王加冕典禮,其起源可追溯到一千年前,全世界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的慶典能與其相提並論。加冕典禮的核心是塗油儀式:國王坐在中古時代流傳下來的愛德華王座(King Edward’s Chair),頭上頂著華蓋,坎特伯里大主教(Archbishop of Canterbury)在國王的雙手、胸口與頭上塗抹祝聖的油。這種油混合了柳橙、玫瑰、肉桂、麝香與龍涎香,它先盛裝在鷹形金壺中,然後倒入金絲細工的勺子當中以進行儀式。透過塗油的過程,國王在上帝面前受到祝聖,並宣誓為自己的子民謀福利。對於喬治六世這位具有深刻宗教情操的國王來說,我們不該低估誓詞對他的意義,他全心相信全能的上帝能賦予他善待臣民所需的精神、力量與權力。
身為加冕典禮的焦點,過程中還得在頭上戴著一頂重達七磅的古老王冠,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個沉重的考驗,但國王還有一個特別的理由,使他對即將面臨的典禮更加感到不安:打從童年開始,他就飽受一連串病痛的折磨,其中還包括令他沮喪萬分的口吃。光是一個小型的聚會,就可以讓他困窘不已,更別說公眾演說了,那顯然是艱鉅到幾乎無法克服的試煉。美國《時代》雜誌表示,國王是「當代最著名的口吃者」,(註3)足以名列口吃名人錄中,這份名單從上古時代開始,包括了伊索(Aesop)、亞里斯多德(Aristotle)、迪摩斯提尼斯(Demosthenes)、維吉爾(Virgil)、伊拉斯謨斯(Erasmus)與達爾文(Darwin)。
更糟的是,在加冕典禮前幾個星期,國王被迫忍受一些有關他健康狀況不佳的傳言,這些全是他兄長的支持者造的謠,而此刻他那位胸懷憤懣的兄長已經被流放到法國。這些謠言提到新王的健康狀況極為糟糕,連全程參與加冕典禮都很困難,遑論履行君主的職責了。而國王決定不參加在德里(Delhi)舉辦的杜爾巴登基大典(Accession Durbar),更是為這些謠言火上加油,這是前任國王答應參與的活動,舉行的時間是在一九三七到三八年的寒冷季節。
受邀嘉賓必須在早上七點左右抵達西敏寺。當他們經過時,民眾夾道歡呼;從肯辛頓高街(Kensington High Street)開往西敏(Westminster)的特別地鐵班次搭載著下議院議員與貴族,他們全穿上禮服戴上小冠冕前來觀禮。
羅格夫婦六點四十分從家裡出發,行經空蕩蕩的街道,往北穿過丹麥丘(Denmark Hill)與坎伯威爾格林(Camberwell Green),然後向西朝剛重建完成的切爾西橋(Chelsea Bridge)駛去,這座橋在不到一個星期之前,才剛由加拿大總理萊恩‧麥肯齊‧金恩(Lyon Mackenzie King)剪綵通車,而總理也參加了這次加冕典禮。警員們一一檢視每輛汽車擋風玻璃上是否寫有綠色字母P,然後揮手讓他們通過,直到開到泰特美術館(Tate Gallery)前面,羅格夫婦才遇到塞車,這些全是從倫敦各地匯集到西敏寺的車輛。他們駛出車陣,抵達國會廣場獅心理查像對面的掩蔽道,最後終於在七點三十分擠進他們的座位。
國王與王后搭乘黃金馬車(Gold State Coach)前往西敏寺。這是用八匹馬拉的豪華封閉式馬車,首次使用是在一七六二年由英王喬治三世搭乘前往國會開議。對現任國王來說,妻子伊莉莎白王后的出現可以讓他安心不少。在十四年的婚姻生活中,她總能讓他保持平靜;每當他演講到一半開始結巴時,她會深情地捏著他的手臂,示意他繼續說下去,這種做法通常有效。
坐在王室包廂的是國王的母親,瑪麗王太后,以及國王兩名年幼的女兒。小女兒瑪格麗特‧羅絲公主此時六歲,正是最淘氣的年紀。典禮漫長而無止盡地進行著,無聊而侷促不安的羅絲開始用手指戳自己的眼睛、拉自己的耳朵、搖擺雙腿、用手肘支撐自己的頭,並且對嚴肅的姊姊伊莉莎白搔癢,此時的伊莉莎白才剛過十一歲生日。通常這個時候姊姊會覺得自己應該要求妹妹守規矩。瑪麗王太后終於讓羅絲安靜下來,她給了她一副看歌劇用的眼鏡,讓她可以四處窺視。
另一位能讓國王安心的人是羅格,他的座位安排在可以俯瞰典禮的包廂內,顯示他對國王的重要性。羅格以「殖民地居民」自居,儘管他致力於演說技巧的事業,卻從未成功擺脫自己的澳洲口音,坐在這群座位安排在西敏寺中心的英國上層貴族之中,羅格顯得格格不入。
說這名男子對那天的重大事件做出貢獻,以及報章雜誌稱這名男子是國王的「語言醫生」或「語言專家」,這些並非溢美之辭。當時羅格才剛成為皇家維多利亞勳章(Royal Victorian Order)擁有者之一,這完全是君主出於感謝而頒布的命令。獎賞是頭版新聞:《每日快報》(Daily Express)宣稱,他的名字是「加冕典禮貴賓名單(Coronation Honours List)中最令人感興趣的」。羅格在西敏寺裡自豪地將勳章別在胸前。
羅格搭船從澳洲啟程前往英國,在英國醫療機構的中心哈利街租了一間房間,並且成為語言治療這個新興領域最傑出的人物,這段過程一共花了十一年。其中絕大多數時間他都在協助當時的約克公爵克服語言障礙。
過去一個月他們一直在為這個大日子進行準備,他們不斷排練國王在西敏寺必須進行的傳統應答。在一起努力的這幾年間,無論在羅格的小診療室、桑德林厄姆(Sandringham)、溫莎(Windsor)還是白金漢宮,他們發展出一套系統。首先羅格研讀文章,把國王可能出錯的字找出來,例如以硬音k或g或重複子音開頭的字,可能的話,還會用別的字來替換。羅格會在文章裡標出該有的呼吸點,國王則會反覆練習,直到正確為止──但在過程中,令人沮喪的挫折總是不斷發生。
但是,加冕典禮的文字不能擅自更改。這是真實的測驗,而它即將開始。
王侯貴冑,無論來自英國還是其他國家,全在早上十點十五分陸續引領就座。接著駕臨會場的是國王的母親,她隨著加冕進行曲(Coronation March)的莊嚴樂聲前進,然後是各國使節,再來是王后,她那令人驚歎的裙擺需要六名宮廷侍女才能捧起。
「在小號的華麗樂音下,國王的行列快速前進,交錯著黃金與深紅的繽紛色彩」,羅格在日記裡寫著,他在英國的生活幾乎全記錄在裡面。「最後出現的是我盡心竭力侍奉十年的人,當他緩緩走向我們時,臉色看來相當蒼白,但絲毫不減其王者風範。當我猛然醒悟我所服侍的這個人下一秒就將成為英格蘭國王時,我緊張到心臟幾乎要從嘴裡跳了出來。」
坎特伯里大主教科斯莫‧朗(Cosmo Lang)緩緩引導著加冕儀式進行,比起在場的其他人,羅格聆聽得更加專心一意,即使牙痛不斷干擾著他。羅格起初覺得國王似乎有點緊張,當他開始朗讀誓詞時,羅格著實捏了一把冷汗,不過整體而言,國王說得很好。典禮結束後,羅格非常高興,他告訴記者:「國王的語調非常優美。」
其實,從國王承受的壓力來看,他的話能說得如此清楚,不能不說一場奇蹟了:大主教手持誓文書讓國王閱讀時,竟然不小心地讓拇指遮住了部分誓文。這還不是唯一的意外:當掌禮大臣(Lord Great Chamberlain)開始為國王穿上禮袍時,他的手抖得太厲害,居然差一點就讓原本該佩戴在腰帶上的劍柄打到國王的下巴。接下來,當國王在加冕寶座上坐直身子時,一名主教正踩在他的禮袍上,幸好國王及時叫他挪腳,否則當下他就要跌倒了。
這類意外是英國加冕典禮中難以避免的插曲;國王最關心的一件事是希望大主教不要在加冕時把王冠戴反了,這種事在過去曾發生過,所以他做了一些安排,在王冠前方的某顆大寶石下縫了一條細小的紅色綿線。但有些熱心過度的人卻在同時間把線拿掉了,結果連國王自己也無法確定該怎麼戴才是正確的。過去有些君主的加冕典禮差點淪為鬧劇:一七六一年,喬治三世的加冕典禮因傳國寶劍遺失而延宕了三個小時,他的兒子暨繼承者喬治四世的加冕典禮則差點因毀於和他那疏離而感情不睦的妻子布朗斯維克的卡洛蘭(Caroline of Brunswick)的爭吵,喬治四世因此下令不許讓卡洛蘭進入西敏寺。
幸好這些小差錯沒有被在場的貴賓發現,在倫敦惡劣天候下夾道歡迎的數千名民眾更是渾然不知。典禮結束,國王與王后搭乘黃金馬車走長路線返回白金漢宮。此時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然而這似乎未能阻止夾道民眾的熱情歡呼。三點三十分,擴音器傳來的聲音宣布:「J區的來賓可以搭車離去。」羅格與莫特爾的心情這時才輕鬆下來,吃著自己帶來的三明治與巧克力。之後,他們走到入口處,等了約莫三十分鐘,他們的車子來了,於是他們上了車,羅格還差點被自己的劍絆倒。他們再次行經西敏橋,路旁觀禮席上的群眾早已散去,當他們回到家時,已是四點三十分。這時候羅格早已被頭痛與牙痛煩的受不了,趕忙上床小睡一番。
不管再怎麼重要,加冕典禮只是國王當天面對的各項事務的一部分。當天晚上八點,國王還要面對另一項更嚴峻的考驗:向英國及其廣大帝國的臣民發表現場廣播演說──再一次,羅格將隨侍在側。這場演說只需要幾分鐘的時間,但緊張程度不下於誦讀加冕誓詞。這幾年,國王對麥克風產生一種特殊的恐懼,這使得廣播演說似乎比向現場民眾演說更具挑戰性。約翰‧里斯爵士(Sir John Reith)是十年前獲得皇室特許的英國廣播公司(British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的局長,他不打算讓國王就這麼輕易過關:他堅持國王必須進行現場的廣播演說。
為了這次廣播,國王與羅格花了好幾個星期針對講稿進行練習。在演練過各種狀況之後,兩人似乎充滿了自信,但他們沒有本錢冒險。就在幾天前,英國廣播公司最有經驗的錄音師暨實況轉播技術專家羅伯特‧伍德(Robert Wood),利用留聲機唱片錄下他們各種演說情況,包括經過特殊編輯的唱片,也就是將每次演說講得最好的句子剪輯成一場演說。即使如此,當晚上七點接他前往白金漢宮的車子到來時,羅格仍然忐忑不安。
羅格抵達時,國王秘書亞歷山大‧哈爾丁(Alexander Hardinge)與里斯正喝著威士忌蘇打,他於是也跟著一起喝。當三人正站著喝酒時,樓上傳來國王的聲音,他已經準備好要見羅格了。在這名澳洲人眼裡,儘管經歷情感如此激昂的一天,國王的精神仍相當不錯。他們在麥克風前面演練了一次,然後回到國王的房間,王后隨後到來,她看起來雖然疲倦,但神情愉快。
然而,羅格可以感覺到國王的緊張,為了不讓他惦記眼前的難關,羅格跟國王聊起了白天的典禮,直到八點剛過擴音器傳來開場的國歌樂聲。
當她的丈夫正走向麥克風時,王后對他說:「助你好運,柏帝(Bertie)。」
「今晚,我滿懷熱誠地跟大家說話」,國王開始了他的演說,他的話語透過英國廣播公司轉播,不僅英國臣民能夠收聽,連遍及海外的帝國子民也能聽得見,包括羅格的故鄉。「過去從未有過新即位的國王能在他加冕的當天向他待在家中的子民說話……」
羅格聽得汗流浹背。
「王后與我祝福大家健康、幸福,值此舉國歡慶的時刻,我們不會忘記仍有人生活在疾病的陰影下」,國王繼續說。「說得太好了」,羅格心裡想著。
「我不知道該用什麼話來感謝大家對王后與我的愛護與忠誠……我只能這麼說:在往後的歲月裡,我只能竭誠服務大家來表達我的感激,這是我唯一可以選擇的做法……王后與我將永遠牢記今日的鼓舞。願我們能長保這份在我即位之初便環繞著我們、令我自豪不已的善意。我衷心感謝大家,願上帝保佑大家。」
演說結束後,羅格已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國王致贈加冕勳章給伍德,不久,王后走上前來。「柏帝,這是一場精采的演說,比唱片好太多了」,她對國王說。
國王向伍德道別,然後轉向羅格,緊握著他的手說:「晚安,羅格,非常謝謝你。」王后也這麼表示。接著她聽見羅格的回答,不禁紅了眼眶,羅格情緒激動地說:「陛下,我此生遇過最好的事,就是有機會服侍您。」
「晚安。謝謝你」,她又說了一次,然後又輕聲說了一句:「上帝保佑你。」
羅格的眼淚奪眶而出,當他下樓走到哈爾丁的房間時,覺得自己像個笨蛋,於是他又喝了一杯威士忌蘇打,但馬上就後悔了。羅格事後回想,空腹喝酒實在是件蠢事,整個世界開始繞著自己打轉,連話都說不清楚。儘管如此,他還是開車載著哈爾丁上路,在聖詹姆士(St James’s)讓哈爾丁下車後,他轉向東南朝自己家裡開去。當羅格回想當天幾個重要場景時,他永遠忘不了王后對他說的「上帝保佑你」──還有,他真的應該趕緊去看牙齒。
第二天,羅格幾乎整天躺在床上,完全無視於持續響起的電話鈴聲,他的朋友紛紛來電向他致賀。報章雜誌對這場演說的看法清一色是正面的。「昨晚,國王的聲音既有力又低沉,像極了他的父王」,《星辰報》(Star)表示。「他的話語堅定而清晰,不帶一絲猶豫。」兩人應該找不到比這更好的誇讚之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