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成長於一九七○年代與八○年代,當時我們家住在比利時,我的父親安東尼在當地的寶僑(Procter & Gamble)歐洲總部擔任律師。多年來我們在布魯塞爾市郊不斷搬遷,但有一點是不變的:無論我們搬到哪裡,總會在壁爐架或窗臺上擺放照片與紀念品。
其中一張是父親身穿蘇格蘭衛隊制服的照片;另一張是父親與母親伊莉莎白於一九五三年結婚當天拍的照片,還有一張是在澳洲出生的祖父萊恩尼爾與祖母莫特爾(Myrtle)的合照。此外,比較讓人感興趣的是一張鑲在皮革相框裡的英王喬治六世(King George VI)照片,他是當今英國女王的父親,照片上面署名的日期是一九三七年五月十二日,正是他加冕登基那天;另一張照片是英王與王后伊莉莎白,我這一代通常稱她為王太后,還有他們的兩個女兒,未來的女王伊莉莎白,當時才十一歲,以及她的妹妹瑪格麗特.羅絲(Margaret Rose);第三張照片攝於一九二八年,國王與王后當時還是約克公爵與公爵夫人,照片上署名伊莉莎白與艾伯特。
這些照片的意義想必當時已有人向我解釋過,但年幼的我似乎從未認真聆聽。我知道由於祖父的緣故,我們家得以與皇室產生連結,但對我來說,祖父猶如遠古時代的人物;他於一九五三年去世,之後又過了十二年我才出生。我對祖父的認識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曾經是國王的語言治療師,我不清楚這是什麼樣的職位,只是記得有這麼一回事。我從未進一步追問,也沒有人主動告訴我更多細節。比較起來,我更有興趣的是照片旁邊擺放的各式勳章與鈕扣。我尤其喜歡佩戴父親的軍官腰帶與軍帽,並且將勳章別在自己的襯衫上,得意洋洋地擺出軍人的架勢。
但是隨著年紀漸長與成為人父,我開始思索我的祖先是誰與他們來自何處。此外,一般大眾對家譜的日漸關注也引發我的好奇。於是我追溯家族的譜系,意外發現我的曾祖母是墨爾本人,她生了十四個子女,只有七個活到成年。我也得知我的高祖父在一八五○年搭乘蒸汽船波因號(Boyne)離開愛爾蘭前往澳洲。
對我來說,我的祖父只是分散在澳洲、愛爾蘭與英國這一整個大家族的其中一份子。即使我的父親於二○○一年過世,情況仍然沒有什麼改變,他把個人文件存放在高聳灰暗的檔案櫃裡,而我並不打算檢視這些遺物。除了遺囑、契據與其他重要文件,還有祖父收藏的數百封陳舊的信件與照片──它們全依照年代順序整齊收藏在文件包裡。
二○○九年六月,伊恩.坎寧找上我,當時他正在拍攝一部與我的祖父有關的電影,《王者之聲》(The King’s Speech),直到這個時候,我才了解祖父扮演的角色有多麼重要:約克公爵在兄長愛德華八世(Edward VIII)退位後,於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勉為其難繼任英國王位,但他口吃的毛病使得每一場公共演說或無線廣播成了令他驚悚的嚴酷考驗。祖父的任務便是協助國王打贏這場與習慣性口吃對抗的長期戰爭。我開始產生一種想法,祖父的生平與事蹟應該可以引起家族以外的廣泛閱聽大眾的興趣。
早在同年四月,祖父萊恩尼爾已經是英國廣播公司 Radio 4午後廣播劇的主角。廣播劇名稱也叫《王者之聲》,創作者是馬克.伯吉斯(Mark Burgess)。然而,電影的規模遠比廣播劇來得龐大──這是一部雲集了大卡司的電影,包括海倫娜.波南姆.卡特(Helena Bonham Carter)、柯林.佛斯、傑佛瑞.羅許、麥可.坎邦(Michael Gambon)與德瑞克.傑寇比(Derek Jacobi)。這部電影由湯姆.霍伯執導,他之前導演的《魔鬼聯隊》(The Damned United)廣受好評,呈現出另一種面貌的英格蘭最近歷史:布萊恩.克勒夫(Brian Clough)於一九七四年擔任里茲聯足球隊(Leeds United)總教練,他的執教生涯雖短,卻充滿了風風雨雨。
坎寧與霍伯當然希望他們的電影盡可能符合史實,所以我也盡可能收集與祖父相關的訊息。父親留下的檔案櫃顯然是個起點:這是我第一次認真檢視祖父萊恩尼爾留下的文件,我找到了文字生動的日記,祖父極為詳實地將他與國王的會面過程記錄下來。還有數量龐大的與喬治六世本人的通信,信件裡洋溢著溫情與友誼。此外還有各種其他記錄──包括一張小小的預約卡,上面寫滿了祖父的潦草字跡,就在這些字句中,祖父提到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九日他在自己位於哈利街(Harley Street)的小諮商室裡首次與未來的國王見面的情景。
我把從網路上收集的片段資訊,以及在許多喬治六世傳記中看到的有關萊恩尼爾的部分蒐羅起來,我因此更清楚了解祖父與國王的獨特關係,同時也利用這個機會更正一些片面事實,與經過世代傳承後已經開始模糊扭曲的記憶。
只是,我不久後便發現這些檔案並不完整。一九二○年代與三○年代的信件與日記部分已經遺失,只有少數幾篇由於被約翰.惠勒.本內特(John Wheeler Bennett)於一九五八年獲得授權出版的喬治六世傳記所引用而得以留存。此外,我一直找不到新聞剪報的剪貼簿,而我從親戚口中得知,祖父在世時一直有剪報的習慣。
不過最令人沮喪的或許是一封信的遺失,這封由國王在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寫下的信尤其捕捉了我的想像。從萊恩尼爾日記裡的一段話可以證明這封信的存在,日記描述國王首次在祖父未隨侍一旁的狀況下向全國民眾發表一年一度的耶誕節談話,之後,國王與祖父有一段對話。
「我的工作已經結束,陛下」,萊恩尼爾向國王表示。
「還早得很呢」,國王回道。「真正重要的是基本功,沒有你我可做不來。」然後,根據萊恩尼爾的敘述,「國王向我致謝,兩天後他寫了封措辭優美的信給我,我希望我的子孫能好好珍藏這封信。」
如果我有這封信,我當然會好好珍藏,只可惜在堆積如山的書信、剪報與日記中就是遍尋不著它的蹤影。這封遺失的信激勵我探索每一行文字,希望盡可能拼湊出祖父人生所有的細節。我不斷打擾親戚,一再回去跟他們談話。我寫信給白金漢宮、溫莎城堡的皇家檔案館,以及喬治六世相關作品的作者與出版社,希望這封信就夾帶在他們向我父親或他兩個哥哥借閱的資料中,只是他們忘了歸還。然而還是沒有這封信的消息。
二○○九年接近年底時,我受邀前往《王者之聲》位於倫敦波特蘭街(Portland Place)的拍攝現場。在休息時間,我遇見了飾演祖父的傑佛瑞.羅許,以及班.溫塞特(Ben Wimsett),他飾演當時十歲的父親。一開始我對於父親的孩子形象很不適應,但慢慢習慣之後,我逐漸被一個場景所吸引,羅許飾演的祖父周旋在我父親與他的哥哥瓦倫坦(Valentine)──多米尼克.艾波懷特(Dominic Applewhite)飾演──之間,羅許要求他們朗誦莎士比亞。這讓我想起真實生活中的類似場景,當我還小的時候,父親也要求我做相同的事。
父親對於詩與韻文懷抱著熱情與天賦,他經常逐字逐句地吟詠他從幼時就已記誦的詩文。他總是在宴會裡即席朗誦希萊爾.貝洛克(Hilaire Belloc)的詩文來娛樂賓客。但只有我姊姊莎拉的反應讓父親得到最大的滿足:事實上,她經常因父親的朗誦而感動落淚。
我不記得兒時的我曾感受到父親在這方面的天賦。然而長大之後回憶過去的場景,我才體會父親的毅力以及他從我身上感受的強烈挫折,祖父灌輸給他對詩的愛好,而我卻不願分享這份喜愛。
電影拍攝工作結束於二○一○年一月,這也標誌著另一段屬於我個人的探索之旅的開始。坎寧與霍伯拍攝的不是紀錄片,而是傳記電影,雖然內容忠於祖父的精神,但只聚焦於短暫的一段時期:從一九二六年祖父與未來的國王首次見面開始,到一九三九年大戰爆發為止。
在這部電影激勵下,我開始萌生完整講述祖父生平的想法,從一八八○年代他在南澳阿得雷德的童年開始,直到他去世為止。因此,我開始對他的性格與他這一生從事的事務進行廣泛而詳細的研究。然而這項研究從各方面來看都令人感到挫折,儘管萊恩尼爾的專業地位,卻幾乎沒有人知道他使用什麼療法來幫助國王。雖然他寫了幾篇有關口吃與其他語言障礙治療的文章供新聞報導之用,卻從未正式陳述自己的方法,也未向學生或學徒洩露他在工作上的秘密。或許因為萊恩尼爾對於自己與國王的關係一直保持謹慎的態度,所以他也未將這件他所遭遇過最著名的病例記錄下來。
然後,到了二○一○年七月,面對出版社的催稿,我的鍥而不捨終於得到回報。我的表親艾蕾克絲.馬歇爾聽說我在收集資料,便主動聯絡我說她找到幾箱跟我的祖父有關的文件。雖然她不確定這些文件是否有很大的幫助,但我還是忍不住到她位於拉特蘭(Rutland)的住處去一探究竟。我看到擺放在飯廳桌上的大批文件:有兩個銀行箱子,裡面裝滿從一九二六年到一九五二年國王與萊恩尼爾的往返書信,另外還有兩個以上的箱子裝滿手稿與剪報,萊恩尼爾小心翼翼地將它們貼在兩本大剪貼簿上,一本綠色,另一本是藍色。
令我高興的是,艾蕾克絲也握有檔案的遺失部分,以及三大冊書信與一部分日記,後者是我的祖母莫特爾與祖父於一九一○年環遊世界時與二次大戰爆發後的幾個月寫下的。與祖父的日記相比,祖母的日記更具有一種私人風格,而且透露了更多他們生活上瑣碎的細節。這些文件厚達數百頁,吸引我花了幾天時間仔細檢視研讀;我唯一的遺憾是我急於找到的那封信不在裡面。
所有這些資料構成本書寫作的依據,《星期泰晤士報》(The Sunday Times)作者暨記者彼得.康拉迪也協助我整合這些資料。我著迷於祖父與國王喬治六世之間獨特且異常密切的關係,我希望讀者閱讀本書時,也能得到我感受的一切。
雖然我已經努力徹底研究祖父的生平,但有關他的資訊還是有部分無法探查。如果你與萊恩尼爾.羅格有過關聯,例如你曾是他的病人或同事,或者你有任何有關他或他的作品的訊息,我很願意聆聽你的故事。我的電子郵件信箱是 lionellogue@gmail.com。
馬克.羅格
倫敦,二○一○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