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各位,烏托邦是可行的
《烏有之鄉》(Erehwon)是英國作家塞謬爾•巴特勒(Samuel Butler)的烏托邦小說。乍看之下,書名並無特殊意義,不過若將字母反著倒拼回去,就會發現它暗指「無有之地」(nowhere),集合了幻想文學的豐富想像力。如此不難看出烏托邦的形成過程:現有概念在腦中被顛覆、推翻;在這場思想實驗裡,日常規則不再適用。烏托邦更像是屬於有福者的島嶼,島上實現和平與均等,文明是島嶼最有價值的財產,烏托邦是幻想之國中對變革賦予的期盼。烏托邦涵蓋了思想的自由,以及各種替代模式的構思與實踐。
如此說來,一九八九年後「烏托邦沒落」的說法時有耳聞,如同一支送葬曲,意圖埋葬所有夢想,使生命這座墓園重歸平靜。在意識形態上更伴隨著無法被證實的說法稱, 二十世紀的恐慌都是烏托邦思想的後果。事實上,國家恐怖主義造成的恐慌更應該歸咎於獨裁君主制、狂熱民族主義、種族主義、裙帶關係和侵略性的帝國主義。
激進思想的沉寂只是一時的,當前的監控國家、寡頭政治結構、消極的金融市場與許多犯罪活動激起了更多顛覆性建議,山雨欲來。如今迫切需要審視當今系統造成的精神性後果; 在這個系統中,個人利益被作為經濟引擎,只有少數人獲益,許多人蒙受損失,未來的好幾代人將為此付出代價。或者,借用法國的一個暱名作家團體「隱形委員會」的話說:陷入危機的不是經濟,經濟本身就是危機;就業機會沒有萎縮,而是眾人的工作量太大; 經過深思熟慮後發現,讓我們感到憂鬱的不是經濟危機,而是經濟增長。(節錄自《將臨的起義》)
自現代開展以來,被稱為烏托邦的(就是那些無法實現的事物),曾經都是活生生的現實。人類在多數時間裡,都活在無政府狀態的社會中,沒有制度化的權力機構,領導人職位—經常發生在母權社會—多交由最有智慧、最聰明或最具魅力者擔任。從中國、尼日、巴基斯坦、秘魯和馬里的出土文物證明,過去曾經存在沒有中央集權痕跡的文明社會,毫無彰顯統治與臣服的建築設計,不過當時已有分工及術業專攻的現象。在猶太教或道教等部分古老宗教傳統中,已經開始宣揚共同財產的觀念(如今我們稱之為公共或公有)。
不過後來在悄聲無息之間出現了狡詐的行徑,以進步為名,將私擁財產塑造為最高尚的價值。若誰不願意加入追逐金錢和黃金的行列中,在物質層面上馬上會被排除在價值體系之外; 若誰反對現有秩序,在法律層面上還會受到排擠,遭受無法無天的對待,不受司法垂憐,成為眾矢之的。自此之後,孤獨的抗爭者和隱居避世者光是自身的存在就對極權社會架構構成威脅。
古希臘、文藝復興、工業化: 在民智漸開的時代中,烏托邦再次迎來熱潮。奴役制、封建主義、君主專制和國家專制都被暫時拋諸腦後。在現實社會克服上述問題前,幻想中它們已被壓制。近代史中,不停出現以激進方式改變現實的案例。例如農夫、商人和工匠為脫離英國美洲殖民所提出的解決之道。 他們掀起的革命最終演變為由多個自治社區暫時組成的聯邦,其中也不乏成功發展的社區。此外還有不少人嘗試建立無政府主義: 如巴黎公社、內斯托爾•馬赫諾(Nestor Machno)在烏克蘭發起的農民起義運動,以及三零年代的西班牙革命。當時激進的工人在西班牙部分地區迎戰佛朗哥元帥挑起的政變,並且接掌大權。不過在他們將理想付諸實踐前,已經遭到軍事鎮壓。
不容忽視的還有那些單打獨鬥者。直至今日,這些奮戰者的思想對於那些「不安分」人民的影響力有增無減,亨利•戴維•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就是一例。梭羅一度搬到瓦爾登湖畔自己修建的木屋中,希望脫離美國社會,離群索居。他的諸多理念包括反奴隸制度,他以拒絕繳納稅金作為抗議手段。為此他在監獄裡度過了一晚,而他也為世界寫下其中一篇最具意義的顛覆性文章——《公民不服從》。順帶一提,梭羅充滿傳奇性的小木屋位就蓋在另一名烏托邦思想家、正義鬥士拉爾多.沃爾多.愛默生所屬的土地上。
幾乎沒有人會質疑,追尋理想能讓我們成為更好的人。同時我們也在心裡自我安慰,理想的狀態終究會因為人性而功敗垂成,因為人心充滿缺陷,心靈深處總是自私自利。「人性本就如此」,這個藉口讓許多殘酷之事被合理化。我們不去思索自己的本性以及如何脫離這樣的原始狀態,反倒在學校中繼續教授托瑪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的理論,此人用彆腳的理論使壓迫及紀律合理化。當這樣的權力被交付到在人類手中時,固有的道德弱點將不斷被放大,特權和制度化的威權則使情況每況愈下—歷史已經提供了數不清的證據。事情如此明顯,根本毋需在學校特別傳授這項知識:人類不夠好,沒有資格統治其他夥伴,不可能清醒和理智地面對自己擁有的特權。相信人性本惡者,必須在社會的各階層宣揚組織扁平化及透明公開性,而且堅毅地打出迎戰集權和財富的旗幟。
Das Schiff des Ideals ist am Alltag zerschellt. 理想的大船在現實中擱淺。——Frei nach Wladimir Majakowski 弗拉基米爾∙馬雅可夫斯基
當今年代,對公平正義的夢想被留在夢境中,取而帶之支配現實的是消費主義。在必須推動體制運作,以及實現消費的壓力下,關於烏托邦的所有遠見輕易就被丟失,對實現改變的信念亦然。
誰沒聽過這句辯解之詞: 「聽起來好是好,但是很可惜(這裡通常會加個戲劇化的嘆氣聲)做不到。」這是人類行為中為自己施加的一句緊箍咒。您應該知道,這句咒語的神力並非來自精神思想,而是因為它不斷被複誦。世界上有無數為創意生活構思與這句咒語相違背。這些構思發展並體現出解放自我的開端,在共同社區中實踐創意地生活,通過更公平的經濟模式與更有尊嚴的謀生之道,與大自然和諧共存,既非活得像在貧民窟,也不存在諸多限制。他們由小處著手實踐改變,遊戲規則是挺身反抗日常生活。他們不接受上層強加的事物,逐字逐句地再三追問。他們對汲汲營營於工作與成就的行為提出質疑,意識到人生中的其他財富——時間、自決和沉思。
這本書裡描述的就是這樣一群人。另一種生活的任性典範。書裡描寫的是那些不願放棄希望者,他們朝根深蒂固的宿命論和失敗主義的反方向指出一條明路。這些人不向個人問題或社會種種威脅低頭:安於現狀使人怠惰,生活的爆發能啟發靈感,絕望無疑是伏首稱臣的表現。書裡的人物放棄了步調快速的生活,在為了表現自我而心力交瘁的戰鬥中突然停下腳步,對自己提出疑問,傾聽內心真正的渴望。
明日的革命始於今天的一小步。這本報導文選裡描繪的正是在世界各地的社會結構、網絡和不起眼的角落中,親身實踐新生活模式的故事。雖然在當前的體制中,獨善其身及追求利益者往往能獲得好處,但我們依然能看到團結、互助合作和共同尋找出路的可貴精神。比起那些只能保障一小群菁英份子、寡頭或權貴階層人士的權力和財富之可量化過程,這些無論巨細,互相幫助的行為才真正對社會平等有所助益。
遺憾的是,我們應該很容易就能達成共識,無論是犧牲奉獻或自私貪婪都是人類的固有天性,只是程度因所屬社會條件而有所不同。我們更應該清楚知道,世界需要烏托邦生活的草圖,否則將毫無希望。若沒有了希望—誠如卡爾.雅斯培(Karl Jaspers)的所言—就注定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