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朱紅和金黃的希望
「太好了!取得主辦權了,做得好!」 龜倉雄策拿起早報,不禁高聲叫好。 《讀賣新聞》頭版斗大的標題,宣告東京取得奧運主辦權。 「一九六四年東京奧運!第一回合獲得三十四票,聖火首度駕臨亞洲!」 報導內容是關於一九五九年五月二十六日,在慕尼黑舉辦的第五十五屆國際奧運總會(IOC)快報。外務省出身、NHK著名解說員平澤和重登壇進行演說,在最後時刻,他突然取出教科書,翻開其中一頁,遞給國際奧會委員觀看。 「各位請看看,日本人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必須具備奧運精神。全日本的兒童都引頸企盼能夠親眼見到奧運比賽。」 報紙大肆報導這場演說簡潔有力,並提及這則小故事促成申奧成功。 龜倉讀著報紙,想著自己雖然不是平澤,但也算是協助申奧成功的有功人士,臉上露出微微不服氣的神色。 申奧底定的前一年,第五十四屆國際奧運委員會總會在東京舉辦,並邀請布倫鐵奇(AveryBrundage)主席出席。當時東京正在舉辦亞運,正是最佳時機,展現日本的運動比賽設施能夠充分因應奧運。日本奧運委員會的典禮委員長竹田恒德,準備地萬全周到,對會場設施信心滿滿。但是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想要一個萬無一失、一箭定江山的籌碼。 竹田熟悉遠征海外比賽等事務,並因此見識到簡潔具現代感的美國設計。 相較於美國設計,竹田瞧著眼前的手冊,不自覺地用手指撥開,內心直犯嘀咕:「這是什麼東西!」手冊以毛筆字寫著「第五十四屆國際奧林匹克大會」,他只覺得充滿古意,卻感受不到一絲國際性。手冊將要發給布倫鐵奇主席,竹田希望至少封面能夠時髦有型。 竹田倏然想起最近讀到的一篇報導,在即將舉辦的「國際字體排印學設計研討會」中,將邀請日本的龜倉雄策登台演講。他心想「沒想到龜倉那傢伙居然挺有名的」。 在豬苗代,竹田和龜倉是經常碰面的滑雪同好。在三浦雄一郎成立的滑雪學校中,戰後才開始學習、已經年屆四十的兩人,都勤學不倦,精神毅力可嘉。竹田經人介紹之後,認識龜倉是「設計界的大人物」,兩人曾經多次一起滑雪。 「我們請從美歸國、設計界的大人物就行吧。」 面對竹田的商量,龜倉只能苦笑,體育界向來缺乏設計概念。奧運總會分發的手冊,簡直就像是經書的封面,唯有從零做起一途,然而時間根本不夠。不過,即使如此,只要改進文字,仍有希望。 對龜倉而言,這些設計作業信手拈來,絲毫不費工夫,但是細心設計枝微末節,則能聚沙成塔,形成無比的巨大力量。在申奧大有斬獲的竹田王子,再度造訪龜倉。 「能否請您出馬擔任奧運的設計總監呢?我左思右想,覺得只有您能夠勝任。」 「我不行啦!」 「竹田先生,我是一個創作人,就像是一名工匠。而且如果我出任總監,就不能夠參與製作了啊。我的希望是當個奧運的創作人。更何況我根本沒有資格擔任總監。總監需要具有旁觀者的觀點,能夠公平公正地判斷好壞。身為一位創作人,通常執著堅持於自己創作的作品,所以難以秉持冷靜而透澈的觀點。交給這樣的人管理整體的設計,絕不可能順利進行。」 「可是,能夠找到適合擔任總監的人才嗎?我只認識您這一位設計師啊。」 「有一位不錯的人選,他是勝見勝。從頭開始唸是勝見勝,倒過來唸也是勝見勝。他和竹田先生同歲,是一位藝評家。他評論事物公平公正,毫無偏見,一如他的名字。他是最適任的設計總監,就任用勝見勝取得奧運勝利吧!奧運肯定能夠成為前所未有的設計奧運。」 勝見是一位藝評家,比龜倉年長六歲。他盛讚龜倉等人在戰後發起的「日本宣傳美術會」運動,藉由藝評聲援日本的設計水準。他最近傾全力發行的雜誌《平面設計》,雖然銷售成績不佳,卻是深具良知良心的刊物。竹田王子聽著勝見的經歷,說道: 「如果請勝見先生出任總監,就可以請龜倉先生負責設計海報囉?」 「不。」 「海報太弱了,很難在申奧大會上吸引眾人的目光。首先應該著手製作的是奧運全程使用的會徽。奧運期間,這個會徽將飛揚在日本全國各地。手冊、奧運會場、電車、街坊巷道、選手胸前的號碼布,甚至像這枝鉛筆也會印上共通設計的會徽。如何?是不是令人躍躍欲試呢?」 龜倉舉起手上的鉛筆,一臉得意。 「飛揚在日本全國各地的會徽啊,這個主意非常好。所以您會負責設計會徽吧?」 「不,不。」 三度遭到否定,竹田陷入了混亂的無底深淵。 「這個也不,您從頭拒絕到尾,究竟想怎麼做啊?」 「我不喜歡獨自一人扛起重責大任嘛。不如來辦一場競圖吧,設計師各展所長,一較高下。這是奧運耶,當然要比劃高下,一決勝負啊。」 兩人迅速決定設計整體方向,以及奧運會徽。奧運會徽在東京奧運時首度引進使用,後來每屆奧運都會全新設計。 勝見擔任設計懇談會主席,懇談會的指定成員陸續決定主要方向。除了龜倉之外,勝見挑選新井靜一郎、今泉武治、河野鷹思、原弘等七位設計師,以及《朝日新聞》的小川正隆等三位美術記者和評論家。 一九六○年二月,日本設計中心終於成立,龜倉是主導者,目標是統整經營和廣告。設置在赤坂離宮的奧運籌備委員會,首次召開設計懇談會。奧運組織委員會的會長和副會長竹田都親自出席,由此可見重視程度。 懇談會首先正式決定龜倉倡議的「奧運會徽的作品競賽」。勝見一一唱名,指定參與競賽的人選。 首先是河野,然後在龜倉的名字之後,接著出現稻垣行一郎、杉浦康平、田中一光、永井一正,總計六位。 競圖是男人之間比劃較量的土俵,當然不能敗下陣來。 十年來,龜倉帶頭組織的「日本宣傳美術會」,除了日本宣傳美術大獎的得獎者稻垣之外,其他所有會員也都獲選參與競圖。此外,最近兩年,龜倉召集二十位年輕的新銳設計師,成立「二十一之會」,一起切磋研究,其中龜倉、杉浦、田中、永井四人獲選。龜倉、田中、永井三人,也是才剛成立的日本設計中心職員。 以日本設計界現狀而言,勝見指名的成員可說都是一時之選。其中,最令龜倉在意的是河野。河野算是龜倉在日本工房時期的老師,擁有出類拔萃的實力和成績。龜倉預測最後將是自己和河野一對一單挑的局面。 為了看不懂日文的外國人,設計懇談會決定開發圖形文字,做為競技場、設施等的標識使用,這是奧運史上的創舉,全新的嘗試。除此之外,邀請函、獎牌、紀念徽章,甚至是頒獎台、身分通行證,需要設計的事物多不勝數,所以會中決定集結設計界整體力量,投入製作。主席勝見環視所有與會人士,以堅定有力的語調說道: 「讓我們一起將奧運成為前所未有的實驗場所,藉此一口氣提升日本人的美學意識。『日本宣傳美術會』、『世界設計會議』持續進行的設計革命,最後應該在東京完成。誠如龜倉先生所說,這是一場東京設計奧運。」 設計競圖是必須全神投入的嚴肅比賽,令人既緊張又興奮,同時還必須肩負重責大任。身為日本設計中心業務推展本部長,龜倉前往「世界設計會議」進行演講,還得天天忙著四處拜訪客戶,他將製作奧運會徽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接到催促交件的電話時,當天就是截稿日。 「好,好,我當然知道。現在正在進行當中,兩點就會前去交件。」 龜倉此話不假,他真的正在進行當中。他將話筒夾在耳邊,右手抓來鉛筆和紙,開始畫起草圖。 想到奧運,腦海中立刻浮現競技場中的跑道。他用紅、藍、綠、黃、黑色分別畫出一條條的跑道,然後在正中央放上五環標誌,以及1964TOKYO的文字。 他拿起草圖,看了看,覺得行不通,太弱了,這是他一天到晚對助手的慣用說詞,然而,已經沒有時間了,總之就先當第一案。 然後,他任憑想像力奔馳,揮筆在紙上畫圓。他發現原來現在腦中想的是圓啊,既然如此,就畫個大大的圓。畫好的大圓,塗上朱紅色,像是赤紅太陽。然後他在下方配置文字,大功告成。 接下來才是龜倉真功夫展現之處。熟悉包浩斯手法的他,將大圓向左右擴展到最大極限,然後拉上框線。這是他長期追求、以直線和曲線構成的龜倉世界。相較於既定的五環標誌,他毫不猶疑地畫粗線條,並將通常是五色的五環,全部塗成金色。 追求極限簡約而成的包浩斯結構,搭配朱紅和金黃的「太陽」色彩,呈現出融合西洋和日本、緊張感和豐饒感的世界。龜倉專注地重新審視這幅草圖。 「嗯,夠強!」 「看得出來。」 象徵希望的太陽光芒照耀五大洲。對眾人而言是太陽,對日本人則是日之丸國旗。換言之,這個會徽是世界的希望,同時也是日本的夢想。歷經戰敗,日本重現輝煌之日必將到來,所以唯有向前邁進,迎向未來。這幅草圖目的就在於試圖鼓舞日本人。 從掛斷電話到完成兩幅草圖,僅僅十多分鐘。 他喚來助手,以最快速度謄寫草圖。龜倉抱起兩張剛剛完成的海報,前往赤坂離宮。 審查已經開始進行,剛好輪到稻垣簡報結束,返回座位。他的設計和龜倉的五色跑道圖案相似,不過另外加上聖火台。 「這樣只是單純的奧運標誌而已。」 這是龜倉的感想。他突然開始擔心日之丸橫亙在正中央,雖然是嶄新美觀的創意,是否會引起物議騷動。會徽必須獲得眾人的認同。他覺得自己彷彿身處「二十一之會」,必須克制想要上台講課的心情。 體型龐大的河野慢慢起身,氣勢更為驚人。他的提案是以富士山和扇子為主題。龜倉心中忍不住嘀咕「好過時的設計啊」,絲毫不見他陸續為小津安二郎設計電影海報時的都會摩登感。他不禁感嘆「(河野)鷹思已垂垂老矣」。 下一位起身的是田中。他從歌舞伎的戲碼〈暫〉中,擷取紋樣,結合梅花圖案,鮮艷多彩。龜倉注意到置於梅花上方的五環,思考著為什麼田中不在五大洲之上,配置光芒四射的日本呢?他重新認知到一個單純的會徽,設計卻是難上加難。不過,目前應該是田中提案最為突出吧。 永井起身。其中一案以競技場為主題,作品平庸無奇。不過,另一案以摺紙表現聖火台,充滿永井風格。這個會徽張貼在大街小巷時,是否具有強烈魅力呢?正在思索之際,輪到龜倉上場。 主席勝見緊抿著嘴。 勝見的視線彷彿在質詢龜倉,來瞧瞧你的大作吧。 這場競圖是自己提起的,絕對不容失敗。他告訴自己絕對不能輸,一鼓作氣地站起身,結果氣勢過猛,椅子向後翻倒,發出巨大聲響。 他慌忙地展示第一案五色跑道,掩飾自己的糗態。新井發出「呼」地一聲,想必他覺得「龜倉也不過如此」吧。在滿場尷尬的氣氛中,龜倉攤開捲成筒狀的第二案,一語不發地展示在眾人面前。 他感受到眾人屏息不語,會場內鴉雀無聲,場外的蟬似乎更肆無忌憚地高聲鳴叫。 小川出聲打破沉默。 「勝負已定。」 勝見彷彿回應小川的發言,交叉雙臂,緩緩點頭。 一九六四年,日本終於達成宿願,能夠舉辦奧運,凝聚所有國民信念的奇蹟會徽。在十五人環繞的大桌正中央,龜倉雄策描繪的朱紅太陽,散發著燦爛耀眼的光芒。
第二章 我要成為強盜
因為父親龜倉龜太郎的不務正業,荒唐放蕩,導致新潟老家沒落,無奈只好變賣廣大的田地祖產,搬遷到東京的荒蕪寂寥城鎮武藏境。時年一九二四年秋天,一九一五年出生的龜倉雄策正值九歲,大正十二年關東大地震的翌年。 龜倉初見東京的景色,便是一片朱紅。住家對面的後山是整片紅葉林。紅葉和林間陽光交錯,風吹過林,掀起朱紅山林陣陣波動。在新潟時,長達半年,每天都生活在雪白和冷冽當中。染成朱紅色的東京,希望新天地的東京。 翌年,昭和天皇即位,揭開新時代的序幕。 十五歲的龜倉升級到日本大學第二中學,住家對面是義大利文學家三浦逸雄,他對龜倉的思想形成影響深遠,是龜倉的希望太陽。 三浦不因龜倉是中學生,就視他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反而當他是同輩的友人,文學、美術、電影、藝術等各種話題無所不談。龜倉有些話題聽懂,有些則否。可是,三浦的談話一點一滴地滲入龜倉的五臟六腑。 當談到尚.考克多時,三浦引導龜倉熟讀多部小說,並說道: 「電影也需觀賞,電影是不折不扣的綜合藝術,結合台詞、影像、音樂。」 龜倉看遍美、蘇、法等國電影,不知不覺成為電影專家。他偏好西片,相較之下,日本電影低俗不堪,龜倉就是看不順眼。 「日本電影真是糟糕透了,全世界只有日本電影被電影藝術所摒棄。」 「千萬別以偏概全。最近的日本電影進步不少,小津安二郎的《大小姐》、成瀨巳喜男的《蝕春》、山中貞雄的《磯源太.抱寢的長脇差》等,每部電影都非常不錯。」 聽完三浦的推薦,龜倉直奔新宿的電影院,然後立刻迷上日本電影。 「你將來的夢想是什麼呢?想當電影導演嗎?還是你擅長畫畫,想當畫家呢?」 剛看完《大小姐》的龜倉,滔滔不絕地興奮說著,三浦詢問他,龜倉答道: 「電影的確具有綜合藝術的魅力,可是腳本、運鏡似乎並不簡單;但是繪畫也有難處,有鑑於兄長的情況,令我躊躇不前。」 龜倉的生活圍繞在繪畫環境當中。龜倉的父親四處搜購繪畫和書籍,自己也持筆作畫。龜倉一家不得不拋售「連接到鄰村的龜倉家廣大田產」、遠走東京的原因,就是父親從古董店買到贗品。來到東京之後,父親更是趁閒一頭鑽進繪畫世界。母親須滿的弟弟是東洋美術藝評家古川北華,後來成為南畫畫家,創作個性獨具的作品。龜倉的兄長英治立志成為日本畫畫家。但是被丈夫的荒唐害慘的母親,強烈反對兄長的畫家志願,母子二人每每發生衝突,爭吵不斷。不過兄長毫不氣餒,仍舊考進帝國美術大學(現在的武藏野美術大學)就讀。 龜倉並不討厭繪畫,只是看不慣那些還未嶄露頭角的畫家,總是傲慢地大放厥詞,不可一世地酸言「世人缺乏眼光,所以我還未成名」。而且龜倉並不打算為了畫業,和母親進行無謂的衝突。 龜倉非常喜歡小津電影《大小姐》的電影海報,感覺其中潛藏著超越小津影像、日本所缺乏的幽默感。他調查發現海報作者是河野鷹思。 「老鷹的思考。」 這位姓名令人難忘的平面設計師,一九二九年從東京美術學校(現在的東京藝術大學)畢業之後,進入松竹電影公司,在電影海報、舞台藝術等方面,充分發揮過人的才華。小津的《開心地走吧》、《淑女與髯》等電影海報也是他的作品。作品呈現出的現代感,深深吸引龜倉,他總是興高采烈前往觀賞電影。後來他發現電影比不上海報的漂亮迷人。龜倉更加欣賞河野。 河野不僅在松竹電影公司繪製電影海報,也參與精裝書籍的裝幀和插畫。龜倉認識了河野這號人物,開始茫然地覺得或許這條道路可行。當三浦詢問他時,他答道: 「圖案師。」 「沒想到你對設計有興趣啊,既然如此,你知道這個人嗎?」 三浦取來《卡桑德爾(AdolpheMouronCassandre)作品集》。 「約在一九二五年,畫家不再參與經手廣告海報,成為專業圖案師的工作。卡桑德爾的登場促成這項契機,其實應該說是他開拓了海報這項嶄新領域。」 龜倉聽得入迷。 那是法國鐵路公司的海報。海報中描繪的火車車軸彷彿正要啟動奔馳向前,搭配漂亮有型的文字,寫著「BESTWAY」。 「卡桑德爾憑藉著直覺觀察看待事物,他運用強烈的構圖方式,下筆毫不保留遲疑,所以突出搶眼。畫家視為玩票性質的海報,他引進獨特的哲學和美學。卡桑德爾就是這麼一號人物。」 三浦翻過一頁又一頁,電信、鐵路、汽船、觀光公司,每張海報都明顯展現這項特徵。 「你覺得繪畫和廣告設計的不同之處是什麼呢?」 「繪畫是會想前去觀賞,可是,街道中的廣告則不同,人們不會主動觀賞。雖然,廣告會硬闖入視野,卻無法映入眼底。」 「對,對,沒錯,卡桑德爾說,畫家的繪畫就像是紳士從玄關正式拜訪,而廣告就像是強盜手持斧頭,從窗戶強行闖入。」 「我要當手持大斧的強盜。」十七歲的龜倉脫口而出。
「不錯,你要當強行闖入的強盜啊。好,先在我的雜誌中試試畫畫插圖。」 三浦是第一書房綜合雜誌《LeSerpent》的總編輯。雖說從未看過、甚至未曾瞄過龜倉的設計,或許他從龜倉的身上感受到什麼吧,不加思索地就賦予龜倉天大的機會。 龜倉的奮戰就此啟動,配合《LeSerpent》刊載的詩和小說,他畫出一張又一張指定尺寸的中世紀版本畫風設計。 三浦家中舉辦聚會時,他會將到場夥伴引介給龜倉。法國文學的小松清、俄國文學的中山省太郎、畫家海老原喜之助、藝評家柳亮等人。小松談起在巴黎欣賞卡桑德爾個展時,龜倉聽得如癡如醉。小松還引導龜倉認識馬爾羅(AndréMalraux)、紀德(AndréPaulGuillaumeGide)等作家。 相較於日本大學第二中學的任何一堂課,三浦「校長」和小松等四位「教授」的豪華課程,對龜倉更為受用,都成為他的骨肉根基。在這些課程開課時,龜倉還是個一知半解的不成材學生;十八歲時,他已經能夠和大人平起平坐,對談議論。龜倉的設計,就是在這段期間的教養和訓練,打下底子。 然而,他的中學入學考試卻敗陣落榜。父親在得知這項消息之後,毫不猶豫地向學校申請退學。對龜倉而言,中學也無任何可資學習的事物。 可是,圖案師並不是一條輕鬆就能開拓的道路。當時一般認為「設計是畫家的家庭副業」,所以沒有任何公司徵求圖案師。龜倉沒有固定職業、瘋狂迷上卡桑德爾,立志當個圖案師,然而圖案師在日本還未能視為職業,人生導師三浦擔心他的前途,說道: 「既然你熟悉電影,不如試著幫雜誌《LeSerpent》撰寫影評吧。」 龜倉的影評〈日本電影會呼吸〉,論述小津、成瀨、山中等導演,刊載在《LeSerpent》一九三四年三月號。文中提到: 「日本電影想要進步,必須是屬於日本風格的進步。日本電影和外國電影在風格、在感覺上都具有巨大差異。例如比較《我出生了,但……》和帕布斯特(GeorgWilhelmPabst)的電影,最後結果只能歸結於民族性的差異。讚頌外國電影的人根本不了解日本電影固有的氛圍,東方人特有的情感。蘇維埃電影因為屬於蘇維埃式,所以才具有傑出之處。」 這篇影評廣獲好評。三浦在下一期雜誌當中,介紹「龜倉雄策是新銳影評人」,繼續給予各種撰寫影評的機會。 龜倉也不辜負三浦的期待。他以「新聞電影的報導社」為題,評論當時無人評論的新聞電影。他的解說敘述「在新聞電影的領域中,能夠具體感受到每個人的生活,這是採訪報導的第一步」。雖然,龜倉對撰寫影評相當投入,但是他並無意以此為業。他的目標就是圖案師。他夢想著自己能夠像卡桑德爾一樣,揮斧一擊,撼動人心。 從國中中退之後,那一年,龜倉每天的功課,就是在徵人廣告中找尋徵求圖案師的字眼。他深信心想事成,總有一天,一定有人會接收到這個祈求。 一九三四年三月八日的早晨,龜倉打開剛送達的早報,他的目光焦點集中在其中一處。 「徵求少年圖案師」 長五公分、寬六.五公分,徵人廣告刊登在大欄位中,而且主標語和廣告業主山岸商店之間,還留有空白。空白處上有著手繪的箭頭。 日本終於出現這種類型的廣告了。龜倉興奮地要飛上天。大多數的廣告都寫得毫無章法,看起來像是粗魯疏忽而髒污的版面;在一片雜亂的廣告當中,這篇徵人廣告,設計簡潔,非常吸引目光,引起觀者想要立刻起身聯絡的心情。廣告,如同卡桑德爾所言,具有強盜揮動斧頭、強行闖入民宅的強度。 廣告本文記述「徵求少年設計師。年紀約二十多歲,將來有志成為印刷圖案師,歡迎加入」。 龜倉立刻衝到桌前,著手製作兩幅應徵作品。當時常見的設計是唐草般的圖案,龜倉就是覺得討厭,如果因此獲得青睞,他也不想從事這份工作。所以不如一開始就明言「絕對不做唐草類型的裝飾畫風設計」。憑著這股想法,他的作品只以幾條直線和色塊構成,另外一幅則剪貼雜誌照片而成。 刊登徵人廣告的是共同廣告事務所主持人太田英茂,太田深信將前衛藝術引進商業廣告,可以宣傳新香皂有助於建立新生活。除了每天的整版廣告,廣告氣球、霓虹標誌、電車的垂掛廣告、零售店前的旗幟,他動用所有新舊媒體,在日本廣告界首度實現運用綜合媒體。花王香皂的年輕經營者長瀨富郎,熱切希望「確立理想的生產銷售方法」,加上從來沒有任何廣告製作經驗的太田,兩人的組合才能促成這次的銷售宣傳。後來,太田成立共同廣告事務所,這是日本第一家製作公司。 太田成立事務所之後,陸續有相關人士前來表示願意合作。 負責花王香皂新包裝設計的原弘、攝影家木村伊兵衛、松竹新銳圖案師河野等人,都表示願意「共同」製作。太田委託在東京府立工藝學校擔任教職的原弘,挑選圖案師人選。於是,原弘的學生、河野的藝大學弟,紛紛進入事務所,擔任設計師。 事務所成立之後,立刻湧入大量新商品廣告的製作委託,必須迅速找到新工作人員。「徵求少年圖案師」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將近三百多人前來應徵這項徵人廣告,甚至還有三十多歲的人士前來應徵。應徵人數多,一方面反映不景氣,一方面也因為這項徵人廣告的確惹人注目。 看著龜倉的應徵作品,太田問道: 「看來你受到包浩斯的影響。」 包浩斯?龜倉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他不知所措,選擇沉默以對。 「知道原弘嗎?」 龜倉仍舊沉默不語。 「知道河野鷹思嗎?」 龜倉終於聽到熟悉的名字,他鬆了一口氣。 「我知道,我希望成為像河野先生一樣的圖案師。」 「原來你知道河野鷹思,卻不知道原弘。不過,不知道很正常,雖然他名弘,發音比較特殊,少有人知。這位人士的設計非常傑出,但是他其實是個門外漢,他的本業是學者,不過想法卻是令人讚嘆欽佩。」 龜倉心想,現在是在禪學對答嗎?太田究竟想要表達什麼,他完全想不透。唯一明白的是自己說不出令人滿意的回答,看來自己肯定不會獲得錄取。正在懊惱喪氣的龜倉,居然收到錄取通知單。 龜倉當然不明白太田的提問別有用意,龜倉無法回答,才是他獲得錄取的最大理由。 太田從龜倉的應徵作品當中感受到包浩斯,以為他醉心包浩斯,並受到強烈影響。假設如他所推測,縱然龜倉的作品精采出色,充其量只能算是模仿。然而,他發現龜倉似乎完全不知道包浩斯,所以太田思索或許是受到原弘的影響,原弘非常熟悉包浩斯。一問之下,龜倉也不知道原弘。換句話說,太田推斷龜倉並不是模仿,而是他本身體內就已經潛藏著結構主義的感性。如此一來,即使現在技術稚嫩不成熟,假以時日,這種感性肯定能夠轉化為真功夫。 從那天開始,龜倉獲得「少年圖案師龜老弟」的稱號。 面試時聽到原弘的名字之後,龜倉開始注意到原弘的存在。原弘出生於一九○三年,正好比龜倉年長一輪。他的故鄉是長野縣下伊那郡飯田町,老家從事印刷業。 看來原弘對印刷技術、活字感興趣,原點是來自老家。他長期在東京府立工藝學校印刷科執教,他和畢業生組成東京製版美術家集團,並出任代表。在學校,他研究印刷技術的理論體系,在製作集團,他則勇於實踐。他贊同在歐洲開花結果的活字運動「新字體排印學」(NeueTypographie)理念,積極從事漢字的活字設計。 在建築雜誌上,原弘以「活版術」一詞刊載多篇論述。在設計和廣告雜誌之外,他似乎另有想法。而且,原弘的每張圖版,結構和造型都經過精密計算,賦予冰冷的印象,正好和河野的都會華麗風格呈現兩極化。共同廣告事務所聚集了當時設計界兩位風格迥異的巨匠大師。身為原弘的第一位徒弟助手,少年圖案師龜老弟的挑戰就此展開。 最初,龜倉連畫筆都碰不到,主要負責清洗前輩設計師的畫筆和鴨嘴筆、接電話、看門,以及清掃辦公室。 河野長得就像是寫樂畫中的演員,龜倉第一次在事務所中見到河野時,緊張萬分。少年圖案師龜老弟一邊想著,「原來這個人就是河野啊,就是以一張海報建構出小津摩登印象的河野啊,」一邊將會議室門打開一條細縫,偷聽太田和河野議論廣告。 然後,他終於見到傳說中的原弘,削瘦纖細的風貌,如同他冷冽的作品,彷彿是一位追求真理道義的哲學家。只是擦身而過,都令龜倉緊張。 他成為原弘的頭號弟子,擔任助手,每天學習廣告製作、製版技術、印刷技術等入門知識,非常受用;但是日復一日,自己的作品似乎難有見天之日。 「少年圖案師的生活過得如何呢?」面對三浦的詢問,龜倉囁嚅地回答:「一直沒機會製作自己的作品。」 「我的出版社社長想要見見小龜,明天來出版社一趟吧。」 龜倉從武藏境搭乘省線,在市之谷站下車,步行到第一書房所在的九段通。 「這是本出版社的書籍。裝幀都是我負責執行,也是社長唯一的權限。」 「請你前來的原因是我負責裝幀,結果都是相同模樣。出版社將推出新作家,我們計畫製作全新感覺的裝幀。」 龜倉還未意識到社長正在委託自己設計裝幀。長谷川一直注意龜倉為《LeSer-pent》繪圖的表現,將新作家登場的賭注下在他的身上。龜倉終於察覺到這點,臉頰逐漸漲紅。 「請問是哪一位作家呢?」 「聖修伯里(AntoinedeSaint-Exupéry),他運用駕駛飛機的經驗,寫下有趣的故事。故事主題是從事危險夜間飛行工作的飛行員,內容談到人類的尊嚴和勇氣。」 龜倉接下挑戰,開始創作。枯木倒塌在地,上空飄盪著浮雲,再搭配法文原題《VOLDENUIT》的文字,左側排進《夜間飛行》的書名。 他自信滿滿地推開第一書房的大門。然而,長谷川看到龜倉交出的裝幀,皺起眉頭。 「這是飛機駕駛在南十字星閃爍的夜空中的故事耶,沒有畫上南十字星就沒有意思啊。」 龜倉步伐沉重地爬著九段的上坡道,走回市之谷站,嘀咕說著: 「畫上南十字星,整體變得很俗氣普通啊。」 可是,他無法忽視委託業主的意見,雖然滿心不情願,仍然接受長谷川的指正,重新畫圖,加上南十字星,戰戰兢兢地遞給長谷川。 「畫得真是不錯呀。聽說你想成為圖案師,給你一個建議,圖案師的基本是必須在有限條件當中完成工作,這點和畫家完全不同。」 領到裝幀酬勞五圓,揣在懷中,龜倉腳步輕盈地爬著九段上坡道,電車的噹噹聲響從旁傳來,彷彿祝賀他的首份工作順利落幕;同時又像是警鐘,告知他平面設計必須在有限條件當中發揮最大極限,而非獨斷獨行。 一九三四年七月,十九歲少年圖案師龜倉雄策第一次設計的裝幀書籍《夜間飛行》問世。翌年,長谷川也將第一書房的看板商品《自由日記》豪華版委託龜倉裝幀。 龜倉交出的裝幀設計,這次長谷川二話不說就收下原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