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立軒

〈傘王〉戲雪

誰也沒想到，曾經賣傘賣出一片天、稱霸傘界的傘王伍仁實，現在會淪落到這種境地：一個人躲在只有三坪大的小套房，吃著過期的便當，偷用隔壁的無線網路，上網搜尋傳送環殺手的資料。

他用朋友教的方式，經過幾個關卡，成功登陸殺手論壇。琳琅滿目的殺手名冊、各式各樣的殺人工具，他一頁頁點閱，才知道傳送環的發明對殺手們也是一大利多 ── 不用再冒著被抓的風險到現場出生入死，而且除了把傳送環裝在鎗口、發射子彈之外，還有劍、飛刀，甚至針，這些原本因為「難練又有距離限制」，導致消失已久的古早殺人技藝，又可以重現江湖。

如果可以找到能用召喚傘當武器的就好了。伍仁實想著，拿起手邊的輕巧免洗傘，再從雜物堆底下翻出一支厚重的大型雨傘。一邊是對手的發明，一邊是自己的創意，兩相對照，他不免苦笑 ── 自己還真是輸得徹底。

如果當初答應對方的提議，任對方進駐甚至管控公司，提供資金和行銷資源，是否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他搖搖頭，驅走這些想法，人生哪來那麼多如果，至少自己的初衷是好的，接下來只要找到合適的殺手，完成預定計畫，那些被自己連累的家人、部屬，就會沒事了。

他揉揉疲憊的眼睛，振奮精神，準備繼續查找資料，聽到外面下起大雨，起身關窗。

望著窗外雨景，他突然懷念起還討厭雨天的日子。

□

伍仁實家裡是在雨港賣雨傘的。伍仁實的爸爸很有生意頭腦，每趟出遠門回家就有新的發想，比如有一次，父親從鄰近的大城市回家後，開始在門口張貼起「晴天六折，雨天八折」的廣告，說是比人家還要便宜兩折，必然能招徠更多生意。結果果真吸引不少人來跨縣市來購買。伍仁實曾聽到母親私下問父親「這樣不會賠本嗎？」父親回答說：「只要把定價調高就好啦！」因此生意越做越大，還開了幾間「傘王」分店。

然而，生為傘王孩子的伍仁實，從小卻最討厭雨天，原因無它，仍要歸功於伍爸爸的生意頭腦。

伍仁實上小學後，每當下起大雨，爸爸就會派哥哥和他去街上賣雨傘：兩人各戴一頂斗笠，冒雨站在路口，前胸後背掛上大塑膠板，上面寫著「請幫幫我們，爸爸說要把傘賣完才能回家！」生意不好時，爸爸甚至連斗笠都不讓他們戴，如果他們因為淋雨感冒，爸爸就會狠狠罵他們一頓，說他們沒用、浪費（醫藥）錢，甚至連白吃白住、養老鼠咬布袋等難聽的話都罵出來，所以除非病重到無法掩飾，否則兄弟倆仍會假裝沒事抱病上場。等賣完傘回到店裡，再把身體吹乾、喝一碗媽媽煮的薑茶，如此一天又一天。

經過的路人，看他們淋得溼透、可憐兮兮的模樣，總會不忍心而掏錢，真正沒帶傘怕雨淋的反而是少數。爸爸得意地說他是結合建商找人揹看板和阿婆賣玉蘭花的手法，但伍仁實長大後回想，利用別人的同情心，那根本就是在乞討，小時候不懂那麼多，只是每次遇到同學經過，伍仁實就會把頭低得不能再低，好利用斗笠緣遮住自己的臉，有一次被心儀的女同學發現，他恨不得地上有個洞可以鑽進去。原本以為和自己一起淋雨的哥哥也有相同感受，但哥哥說他很高興能幫上家計，再辛苦、丟臉也沒關係。

結果全家就只有他討厭雨天。

畢業後，伍仁實輾轉換過幾個工作，最終到另一個經常下雨的城市定居，繼續賣雨傘。

他不再在雨天出門兜售雨具，為節省人力支出也是自己顧店，然而不熱衷於賺錢的他，生意一直沒有起色，即便依靠爸爸的人脈批進比在地同業便宜的雨傘，也不願把售價訂得更低，只因為他不想跟同業惡性競爭，所以後到又沒特色的他的傘店，生意始終不見起色，只能勉強靠著成本的價差營生。

閒來無事時，伍仁實會坐在門口發呆、看雨景。

他發現雨城人很喜歡邊撐雨傘邊騎腳踏車，剛到雨城每次看到這種景象他就會在心裡暗自問候對方老祖宗，可是久而久之，他發現這些「雨傘腳踏車」其實還挺穩的，不像他擔心的一樣會失控，以致害跟在後面的人、車出意外。後來他問隔壁便當店的阿財才知道這是雨城人的絕技：雨城人如果不會一手撐傘一手騎腳踏車，是會被別人笑的。阿財自己從小平衡感就不好，高中時就曾經冒雨到操場練習直到學會。

還真是小覷了雨城人呢，伍仁實心想。

更多時候，伍仁實會幻想如何收集天上的雨水。不單是為了省錢，畢竟水費並不貴，而是源自他兒時的經歷。

伍仁實小時候有一段時間住在位於「水塔之都」的外婆家。所謂「水塔之都」並不是因為它的水塔工藝特別精湛，而是因為水塔的數量特別多：人家說，當車子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只要看到家家戶戶屋頂上都裝設水塔，就知道「水塔之都」到了。

水塔的用處是用來儲水，如果每一戶至少都需要裝設一個水塔，即表示這個城市時常缺水，可是這城明明有水庫，也不像南部的都市很少下雨啊？原來因為水庫上游的水土保持沒做好，過度開發，造成水庫淤積嚴重，然而政府不但漠視這個問題，還大肆鼓勵其他地方的居民入住，使得土地超載，用水量亦超過負荷，因此限水、停水對當地的居民可說是家常便飯。

外婆家在半山腰，雖然有兩個水塔，每個水塔也都加裝抽水馬達，但是家中人口眾多，遇到長時間停水，乾淨的水要留著喝（有時不夠還得去買），洗澡只能跟別人一樣去郊區工廠排隊洗冷水，或者去別人家借用不知哪裡來的地下水。（地下水超抽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比起暫時的不便，那些住在沙漠或內陸中央的人，不就更難挨了？

雖然曾經有公益組織研發各式各樣可以過濾飲用水的用品：除了最基本的水壺，還有吸管、有記載衛教知識的書，以及看板，然而這些都是在已經有水的前提下，如果是根本沒水的地方怎麼辦？

如果天上下的這些雨，不是落到地面等著蒸散殆盡，而是能夠直接收集起來，送到水資源缺乏的地方有多好？如此不但能讓雨水得以充份利用，也可以降低多雨地區的潮溼度，畢竟太過潮溼不但影響物品保存，也有害健康。

或許有人覺得癡人說夢，不過既然都有太陽能面板，希望來點可以收集、傳送雨水的發明也不為過吧？

□

那一天，伍仁實一樣坐在門口，看著路上行人撐傘走來走去、看著那些雨水打在傘上又灑在地上，胡思亂想。

一不留神，伍仁實被經過的車子濺起積水噴得一身溼。

「靠！」他連忙站起，抹去頭臉上的髒水、拉拉身上溼掉的衣服，轉身進店內：「就說我討厭雨天。」

他換好衣服，打開電視，開始準備午餐。

因為剛剛被水潑到，他決定午餐除了泡麵之外，再給自己一杯熱薑茶。

自從媽媽去世，他就很少喝薑茶了，剛好前幾天在網路上看到一個食譜跟媽媽用的材料很像，說不定望能重現媽媽的味道。他準備好適量的水，將老薑洗淨、不削皮，直接切成薄片，再把洗好的蔥整支連莖一起放進去，大火水滾之後，加入市售的糖蜜金桔餅和黑糖，轉小火煮約五到十分鐘。

等待的期間，他坐到電視前面看正在播映什麼。

又是那個大胃王節目。伍仁實原本對這種浪費食物的節目沒什麼興趣，自從有一次去隔壁陪阿財看過一段，才開始留意起這個百戰百勝的美少女。

說也奇怪，明知道冠軍必然是她，還是有無數觀眾守在電視前，只為了看她壓倒性勝利的那一刻，大概「小女子」、「大胃王」，這種巨大的反差勝利，看起來特別爽吧。就連伍仁實自己雖然不會特意追節目，可是一旦切到就捨不得轉台。

果不其然，比賽不到十分鐘就（實質意義上）結束了。

伍仁實端出煮好的薑茶放到桌上，回頭去煮泡麵 ── 他只有一個卡式爐。等他吃完泡麵開始喝薑茶時，節目已經在頒獎了。

嗯，好喝是好喝，跟媽媽煮的還是差一點，不過已經很接近了，晚一點把作法傳給哥哥 ── 不知國外買得到蜜桔餅嗎？伍仁實邊盤算，邊看電視裡的美少女接過麥克風，開始發表感言。

『誰能告訴我，每個禮拜，我們舉辦一次這樣的比賽，這些食物可以填飽多少人的肚子？』

伍仁實懷疑自己聽錯，放下馬克杯專心聽電視傳出的聲音。

『你們可知道，當我們在這裡舉辦大胃王比賽的同時，這個行星上還有將近十五億人在挨餓？』

這女的還真帶種！伍仁實心裡讚嘆。忍不住往螢幕挨得更近。

於是，他見證這個改變世界、改變他一生的發明「網際量子即時傳送環」的登場。

「就是這個！」伍仁實忍不住大叫。

從此後，伍仁實愛上雨天。

□

傳送環上市後，伍仁實第一時間請人研發「傘面能裝設傳送環」的雨傘，簡稱「傳送傘」：只要撐開傘面，傳送環便自動開啟，將落在傘面的雨水收集、傳送到指定地區，再經過過濾成為日常用水。

原本他擔心這樣把雨水「搬移」，長久下來會矯枉過正，使得本來會下雨的地方因為沒有積水蒸發成雲氣導致無雨，進而造成生態環境和經濟模式改變，然而朋友告訴他：「下雨並不只是局部循環，一個地方常下雨，不是因為它天生多水，而是先天條件（地形、風向等等）容易成雲致雨。」，他才放心繼續研發並申請專利。

即便人類的科技再進步，仍然無法控制大自然是否下雨，因此雨傘、雨衣仍是必要的存在，而雨傘又比雨衣方便，既然如此，反正都要買傘，買一把可以回收雨水做公益的傘，何樂不為？

因此「傳送傘」甫一上市便大獲好評，訂單源源不絕。

剛開始，撐用傳送傘的行人還算少數，他們彼此會交換會心的微笑，感謝彼此為環境的付出，偶爾這還成為搭訕的藉口，促成幾對佳侶；漸漸地，撐用傳送傘的人越來越多，人們看到這種長相奇特的雨傘，已經不會覺得奇怪，民間開始組成傳送傘團體，聯誼討論哪家店「傳送傘」種類最多、樣式最齊全？怎樣使用傳送傘才能搜集到最多的雨水？哪個地區或哪個時段的雨水最乾淨最適合傳送？除了下雨天，還有什麼情況可以使用？……等等無數相關話題，襲捲各大熱門討論區，這時街上已經人手一把傳送傘，他們不用再相視微笑，反而是那些沒使用傳送傘的人，會被行「注目禮」。

這也連帶影響到環保議題，開始更為人們所注意，聚會時大家會討論有哪些環保的方法，大家自備餐盒買外食的比例提高了，再生製品、可生物分解和可重複使用的產品銷售量也提高了，連多年來默默無名、倡議環保的小政黨也開始拿到票了。

這些改變，都是伍仁實當初未曾想過，卻樂見其成的好的發展。

某種意義上，傳送傘也是伍家的救星，讓伍家免於四分五裂。

當年原本以為會留在家裡繼承家業的哥哥，被伍爸送去國外留學後，認識現在的嫂嫂，就留在國外不回來了。伍媽媽盼不著最疼愛的大兒子，終日抑鬱寡歡；伍爸爸退而求其次，改培養伍仁實接手事業，伍仁實本就想多陪媽媽，所以還真的在家裡工作過一陣子，可是雖然伍仁實知道自己沒有爸爸的生意頭腦，要向爸爸看齊才能在商場上生存下去，卻總提不起勁做爸爸教他的那些「撇步」：明明沒有防曬效果卻標防曬，以貴一倍的價格販售；明明還可以修的傘，硬要說無法修，改推銷新傘賣客人。他這種愛做不做的態度，三不五時引來爸爸的詈罵，每次都是媽媽替他緩頰。伍仁實認為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更不願父母因自己吵架，只好離開家來到雨城，打算站穩腳步後接媽媽來住。

沒想到，伍媽媽等不及伍仁實來接她就去世了。她去世前思思念念的，還是在國外的哥哥，她要其他人隱瞞她的病況，所以伍大哥並不知道媽媽的病這麼嚴重，因此趕不及見上媽媽的最後一面。

伍仁實並不怪哥哥，他知道愛上一個人的感覺，他只怪爸爸，賺那麼多錢卻沒有好好對待媽媽，其實他內心深處更怪的是自己，他怪自己無能，無法成為媽媽最愛的那一個，無法讓媽媽在去世前享福。

媽媽去世後，他們兄弟更少回家，也因為忙碌，或愧咎，而變得更少聯絡。這一切，就在伍仁實決定研發「傳送傘」之後改變。

「傳送傘」銷量一飛沖天，最樂的莫不過是伍爸爸，比伍仁實自己還樂。他逢人就說伍仁實是他兒子，所有傘王分店更不用說，都只賣自家的傳送傘，有人進門詢問一般雨傘，就會被（伍爸訓練出來的）店員們「曉以大義」，從溫室效應到海洋生態，說得對方不買不行，否則就會變成破壞環境的兇手。然而這種「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裡」的做法，在深知做生意風險的伍爸身上根本不該發生，連伍仁實自己都勸爸爸還是多少賣幾款普通雨傘，卻被伍爸霸氣回應：「你是看恁爸不起噢，自家人當然挺自家人！」

伍仁實無奈之下，也只能欣然接受爸爸對自己的信心。

有一次，伍爸爸代替伍仁實上節目，在鏡頭前把伍仁實和傳送傘誇得天上有、地上無，他說伍仁實自小就富有同情心、很有正義感，常常幫別人撐傘，有時候看人家沒錢買傘，還免費奉送，自己也很支持他的這些行為，傳送傘這麼公益的產品，也是自己鼓勵伍仁實發明的，做生意就是要回饋社會、照顧弱勢族群，才配得上「傘王」這個稱號……。

當時伍仁實看著電視螢幕，感到很無言：「還免費奉送咧，想當年我不過少算沒帶夠錢的小妹妹一元，回去就被打得半死，哪有什麼『很支持』，用籐條支持是沒錯啦。」

才想著，手機鈴聲就響起，原來是伍仁實的哥哥看到節目，打來要他別跟爸爸較真，說爸的個性就是這樣，我們晚輩就多讓他一點云云。

伍仁實不免苦笑，哥哥對自己的個性倒是很了解，以前年少時遇到這種狀況，確實會實事求是、力爭到底，現在都自己在做生意了，這種基本世故還是有的，況且開發資金由爸支付不說，自己開始賺錢後，才明白賺錢的辛苦，好不容易賺來的錢，要白白給別人花用（沒錯，自己的小孩也是別人）是需要多大的愛和責任感，所以自己其實是感激爸爸的，現在爸不過在口頭上佔點便宜，算得了什麼。 (待續)



〈拒絕升級〉吳尚軒

紅白色NEX 125機車馳過山道，在夏日午後的藍天與蟬聲中騎入台北城東南隅的山區深處。

修儒騎著車，一面陶醉在沁涼的空氣中，一面思索下午的行程：他手上還有兩篇稿子待寫。一篇是剛才在山腳下的大學，由商學院研究所邀集知名校友、網路新創圈人士、執政黨立委，以「傳送環時代的新創思維與犯罪疑慮」為題發起的研討會；另一篇是在網路論壇上接的外稿，預計是以傳送環帶來的新奇趣聞為題的原生內容──俗稱內容農場文。

很小的時候，在那個電影英雄滿街跑，怪獸、巫師、太空船佔據各大銀幕的年代，修儒以為如果有一天要說出「世界改變了。」這句話，理所當然的背景，應該是天際出現巨大的外星戰艦、太平洋海底發現異空間傳送門、中美俄銷毀全部核武（或全部發射）、人類建造第一個可以長久居住的火星殖民地、網路虛擬世界進化到人類可以永久生存於其中之類的事件。

在那個國際情勢充滿不確定性、頂尖人才瘋狂從實業跳到網路上，跨國企業帝國聳然而立的年代，少有人想到改變世界的關鍵卻是小小的、來自實體的傳送環。

網際量子即時傳送環（Internet-based Quantum Teleportation Ring），簡稱傳送環。在連接網路後，這個3.5公分的小小金屬環，可以將任何物品，不論有機無機、有生命無生命，完整無缺地傳送到世界上另一個與之連結的傳送環那裡。而突破性之處就在於，任何一支普通手機的網路頻寬與電量，都可以負擔傳送環多次的頻繁使用，且傳送環的製作技術，也出奇地簡單，任何有開發智慧型手機技術力的企業都有能力量產。因此，在傳送環於2014年現世之後，這項技術疾風迅雷地改變了整個世界，帶起了名為「強迫升級」的時代洪流，傳送環更成了啣尾蛇、尼貝龍根指環、至尊魔戒之後，影響人類歷史最深遠的指環。

邊騎邊想著，修儒在彎道處離開主要幹道，往右方一條較小的道路騎去，一路先往上再往下，繞了幾個小彎，最後來到一處山村，在村前入口處的小亭子停下來。

一個穿著皇后合唱團上衣、理著平頭的年輕人坐在亭子下玩手機，見到修儒便站起身來。

修儒掀起安全帽的擋風玻璃。「嗨，小賀。」

「欸，修儒耶，好久不見啊。」叫小賀的年輕人拍拍修儒的肩膀，「難得你會回來。」

「一定要的啊，總是要回來放鬆一下嘛。」

「是喔，還以為你也回不來了。」

「說什麼話，我的心還是在這裡的啊。」

「真的齁，」小賀戲謔地皺起眉頭，「好啦，老規矩一定要的。」

「懂的。」修儒說著掏出手機，將銜接在上頭的量子傳送環拆下，交給小賀。小賀收下傳送環，放在亭子角落一個鋁盒裡，盒上用奇異筆潦草地寫著「好善樂施」，，但實際用途倒和這四個字一點關聯也沒有。

修儒把車騎到入口一旁的空地，停在一排松木前，跟小賀隨便聊了幾下外頭的事情之後，就往入口廣場旁，一棟兩層樓高的雅緻小木屋走去。

木屋門上寫著「好日子』，玻璃窗裡透出幽暗的銘黃色燈光。在外頭確認屋內有人後，修儒便推門走入。

「好日子」其實便是間尋常的咖啡簡餐店，門口處一如台北眾多的獨立咖啡店一般，掛著「反核家園」、「獨立建國」、「HK is NOT China」等旗幟標語，兩旁的書櫃子上是滿架琳瑯滿目的書籍，從《三劍客》、《美麗新世界》、《華氏四五一度》等經典文學，一路到《馬皇降臨》、《總統級貓奴》一類的惡趣味之作都有，而在排排書脊前，也放置了各種如鋼鐵人、蝙蝠俠、南方四賤客、數碼寶貝的公仔，在書櫃最上頭，則是一幅鄭南榕的黑白馬賽克玻璃畫，以及一張蓋‧福克斯的面具。

而再往前延伸的座位區，雖然佔地不大，但在細心的規劃下格局仍不顯得壅擠，木質桌椅以亂中有序的規矩散落在大廳四處，而上方兩盞吊扇下，一只掛著一隻塑膠翼龍模型，另一只則吊著星艦企業號，店裡現在的音樂是Rufus&Chaka Khan的〈Ain't Nobody〉。

「唉呦，稀奇了。」吧台後，穿著寬大黑綠格紋襯衫的男人抬起頭來，露出友善的微笑，「還以為你這個月要全部缺席了。」

「嗨，譽哥，」修儒一面微笑一面走到吧台前，把背包放在椅子上，「想你了啊。」

「想我的冷氣、想我的Wifi吧。」譽哥說著，轉身從架上取下一個馬克杯，在洗手台上打開水龍頭沖洗。

「一樣熱伯爵？」

「今天很熱耶，冰的吧。」

「上次還說要養身的。」譽哥邊說邊打開茶葉罐，取出茶包丟入杯中，再從一旁的飲水機裡按出滾滾熱水，並以小鐵湯匙輕輕壓了幾下茶包。

就在譽哥泡茶的同時，修儒把位子換到在一旁的大桌上，從背包裡拿出筆記型電腦，連上Wifi開始寫稿。

譽哥泡好了茶，放在修儒桌上，便走回吧台後，用手機放起Ed Sheeran的合輯，並拿起一旁的平板低頭滑了起來，身體不時隨著歌聲搖擺。

座位區後方畫著富士山的簾幕被掀了起來，一個留著短髮、穿著深灰色上衣與牛仔短褲，搭配墨綠薄長外套的女孩睡眼惺忪地走了出來，她雙耳戴著大小不一的五角星耳環。「唉呦，修儒耶。」

「嘿，芳綺，妳沒課啊？」修儒的視線從螢幕上移開。

「翹了啦，反正報告有交就好。」芳綺說著走到吧檯區，腳上拖鞋發出啪啪的聲音。

「今天有客人嗎？」芳綺坐上靠窗的位置，隨手從一旁書櫃上拿出一本《幽遊白書》亂翻。

「今天是平日欸，」譽哥回答，「客人平常日才不來這種地方。」

「也是，他們會去逛信義區或東區。」芳綺點頭回答。

「逛大自然是假日的行程。」

「可是我平日都會來啊。」

「那不一樣，妳學校跟宿舍就在山下。」芳綺是就讀貓空山腳下大學外文系的學生，靠著地利之便，幾乎是一有空堂就往犄角寮跑。

「說到這個，我今天有去你們學校。」修儒轉過身說。

「你去幹嘛？看妹嗎？」

「是可以順便看一下啦，」修儒說著搔搔頭，「不過是去聽座談會的。」

「喔，好像在FB上有看到，傳送環的嘛。」

「對啊，在談新的科技犯罪手法。」

「嗯，運毒品啊、走私之類的吧。」芳綺臉上未有絲毫興趣，顯然戶愚呂弟對她的吸引力還比較大。

「誰主辦的？」譽哥問。

「李元皓，綠黨那個。」

「喔，那應該挺有趣，」譽哥點點頭，「他對自己的想法總是很有堅持。」

「這樣形容一個人，好像不是很好的評價喔。」芳綺說。

「也是，但他的話，還是可以這樣算吧。」

「譽哥你有跟他接觸過啊？」修儒問。

「這裡剛落成的時候，他就有來關心過啊。」譽哥說著雙手往店裡一攤。

「唉呦，他來幹嘛啊？」芳綺皺起眉頭。

「就當選民服務吧。」譽哥說，「他這個人對我們這種『反進步』的想法一定覺得很有意思。」

「我覺得，他多少會有點排斥吧，」修儒一面回想跟李元皓接觸的經驗說，「他感覺是個意氣風發的人，這種人做事很容易強勢的。」

「難道想都更我們？」芳綺問。

「不太可能吧，」譽哥搖搖手，「這裡都更下去也不能蓋什麼東西，連個像樣的景點都沒有，交通又不方便。」

「搞不好可以在這裡蓋一個水晶大教堂啊。」修儒笑著說，「不然蓋桃太郎村也可以。」

「嘖，反正錢灑下去就有文創了，」芳綺說，「譽哥，還有吃的嗎？」

「妳食量真的大到有點誇張。」譽哥喃喃說道，「還剩一點蛋餅，剩下的晚點大野會補貨回來。」

「好，那我要吃。」

「修儒要嗎？」

修儒抬起頭思考了一下，「好，給我吧。」

譽哥轉過頭去，走到後方的冰箱拿出餅皮，開爐燒熱了煎鍋後，開始料理起來。

蛋餅弄好後，芳綺邊吃著邊看漫畫，偶爾拿起手機刷兩下，譽哥則是繼續滑平板，並把音樂換成Kraftwerk科技感十足的電子音樂。修儒繼續寫著文章，不時轉過頭去跟兩人聊幾句，到下了午2點半，一向負責採買的大野開車駛回店門口，譽哥才回過神去接貨，將一個一個紙箱的茶葉包、咖啡豆、蔬菜、肉類、麵包搬進後方的廚房儲藏室。

大野走進店裡，他穿著黑色上衣，長髮披到肩上，並用髮箍把瀏海往後梳起。他臉上大汗淋漓，正是剛勞動完的樣子。

「呦，小賀跟我說你來了。」大野說著順勢拍拍修儒的肩膀。

「好久不見啊，你頭髮又留長啦。」修儒開朗地回答。大野的頭髮長度總是隨心情變動而常有劇烈變化。

「Fu來了啦。」大野說著取下髮箍，重新順了順頭髮後又戴上，然後看向譽哥，「媽的，東西越來越貴了。」

「這是當然的啊，」譽哥說，「店都快倒光了，能買到就不錯了。」

大野唉地一聲搖搖頭，「我剛剛去三姨那邊，她說送貨的說，下個月他們公司實體物流都要全部停掉了。」

「啊，其實也是預料之中啦，」修儒說著，把杯子裡殘餘的伯爵茶喝光，「台北的物流現在不是轉行就是倒掉了。」

「再下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換我們倒。」大野說，一面拿著毛巾擦拭身上的汗水。

「那三姨那邊呢？」芳綺終於從魔界武道大會中回到現實。三姨是強迫升級之後，少數仍堅持實體店面的人之一，她在新店開的小型超市也成為犄角寮補貨的重要據點。

「應該還行，不知道能撐到什麼時候。」大野回答。

「大家都是走一步算一步啦，」譽哥聳肩說，「反正一開始，也都有心理準備了。」

「也是。」修儒輕聲道，在心裡嘆口氣。他躺到椅背上，看著好日子門外的豔陽午後放空。

這裡是犄角寮，台北市東南隅的偏遠角落，在2014年全世界遭到強迫升級後，少數仍不使用傳送環，甚至拒絕、禁止使用傳送環的地區。

這裡是拒絕升級之人群聚的角落。(待續)

〈傘王〉戲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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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傘王〉戲雪
〈JAM〉aaaaa
〈先機日記〉馬立軒
〈他在安養院工作的日子〉大獵蜥
〈拒絕升級〉吳尚軒
〈類比式浪漫復興〉劉揚銘
〈實驗鼠之不移動迷宮〉奇魯
〈散戲〉乃賴
編輯札記

〈傘王〉戲雪
〈JAM〉aaaaa
〈先機日記〉馬立軒
〈他在安養院工作的日子〉大獵蜥
〈拒絕升級〉吳尚軒
〈類比式浪漫復興〉劉揚銘
〈實驗鼠之不移動迷宮〉奇魯
〈散戲〉乃賴
編輯札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