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欣玫

(一)核彈發射了，世界末日的噩夢成真……
世界就是這樣結束的
世界就是這樣結束的
世界就是這樣結束的
沒有巨響只一聲嗚咽

──T. S. 艾略特（T. S. Eliot），
〈空心人〉（The Hollow Men, 1925）

　　 T. S. 艾略特大錯特錯。當進入地下「抗核堡」，它銀色的大門在我們背後闔上的那一剎那，我的世界隨著那聲巨響結束了。

　　那聲音好冷酷。

　　結束了。

　　一陣回音轟隆作響。九歲的我，心裡為之一震，並碎成兩半。我槌打那扇門，放聲痛哭。尖叫讓我嗓音沙啞。還有，我的雙腿痛死了。

　　透過濡濕的淚眼，我看到爸爸襯衫上的大熊和麋鹿泅泳在一片迷濛中，羚羊底下是爸爸喘息起伏的胸膛。過去這四十分鐘，讓我們每個人幾乎都喘得要死。最後，我的眼光落定，越過爸爸，找尋其他家人的身影，並強壓下痛苦的哽咽。

　　每個人都進來了嗎？

　　走道的遠處，是穿著酒紅色罩袍、正在拭淚的媽媽。她原本梳理整齊的黑色髮辮已經蓬亂，手裡緊抓著六歲的妹妹特蕊絲。綁著豬尾小辮的她，縮在有小花圖案的粉紅色法蘭絨睡衣裡，心愛的小熊維尼在她的一隻小手上甩啊甩地抖動著。

　　十一歲的姊姊萊茜在她們身後輕跺著腳，頂著一頭蓬亂的黑髮，雙手交叉在藍色絲質睡衣前。我不是什麼模範弟弟，幾乎不在乎她是否跟著一起進來了。

　　可是，我沒看到外婆。

　　「外婆呢？」我尖叫。

　　爸爸有力而堅定地拍拍我的頭，彷彿我是隻小狗。他以過去解釋家常事務的口吻（例如他的襯衫需要精確地上多少漿），慢慢說道：「艾利，聽我說，我們的時間不夠，而我已經等夠久了。確保你們幾人的安全，是非常重要的事。我們必須在一切無可挽救前關上大門。」

　　大門。又是大門。

　　我再看一眼。我的孿生哥哥不見蹤影。他是我最需要的人啊。他在哪裡？

　　砰砰跳個不停的心，告訴我那個再明顯不過的答案。「艾迪？」他的名字和胸口深處因恐慌而升起的焦慮，同時緊緊卡在我的喉嚨裡。

　　爸爸轉了一圈，然後以責備的口吻說：「我以為艾迪和你在一起。」

　　我猛搖頭，抽泣中勉強擠出幾個字：「他和外婆走了。」

　　爸爸露出有點動搖的臉色，但只有一下下。如果他猶豫得再久一點，我們的未來可能都將因此而改變。但爸爸立即回過神來，重新掌控一切。「我仍有你們倆其中之一。」隨著這短短十個字，我的童年結束了。

　　這世上的其他一切也結束了。

　　我知道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我們早就在為這一天作準備。其他小孩的床邊故事是神話和小狗，我們則是腦海裡充滿著毀滅性武器的畫面入睡。每天晚上，爸爸都會在餐桌上告訴我們他從網路下載的最新訊息。那些訊息包括美國捲入中東戰爭、伊朗和北韓核武的發展近況，還有那些被列入世界最危險國家名單的國家名稱。

　　爸爸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從銀色大門旁拉開，強迫我轉身跟上我的家人──剩下的家人。我伸手想牽爸爸，他卻急急走過我身旁，甩開我的手。

　　我抬手一聞，嗅到一股好濃的燃油味。

　　來到走道盡頭後，我們魚貫穿過一段掛著白色燈泡的拱道，進入一個很大的圓型房間。這地方讓我想起我們在學校搭的一座圓頂帳篷，只是，這裡比那個帳篷足足大了八倍。弧形的牆壁以原木桁樑搭成，同樣的材料也我們頭頂上構成一片複雜的縱橫交叉線。圓型的房間雖然怪異，卻很舒適。

　　精緻的石製壁爐裡有未燃的木柴，周遭則擺滿了高高堆著靠墊的高級沙發、雙人沙發和扶手椅。有那麼幾秒鐘──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九歲的我不禁想著：如果可以拿那些靠墊堆成堡壘來玩，不知會有多有趣。

　　媽媽坐到一張綠色沙發上，懷裡抱著特蕊絲輕輕搖晃著。萊茜站在她們旁邊，表情陰沈。爸爸點燃壁爐裡的木柴，柴火燃燒的熟悉氣味飄向我們，那味道感覺和這陌生的地方超不搭調。爸爸把手放在媽媽的肩上，指節發白。他選在這樣的節骨眼告訴媽媽和我的姊妹們，外婆和艾迪沒能趕得及和我們一起進來。

　　這宣告讓一切變得很真實。這是定讞。處死。

　　我爆出哀嚎似的痛哭，媽媽和萊茜也哭了。

　　我跑向媽媽。她把我和特蕊絲摟在一起。萊茜則靠著爸爸，他伸出雙臂抱住她。

　　我們就這樣摟著彼此好長一會兒。我把臉埋在媽媽胸前，她身上有紫丁香的味道。我一邊抽泣，她一邊梳摩我的頭髮。媽媽的撫摸，總是那麼的溫暖、帶來撫慰。即使在那樣的夜晚，那麼可怕的夜晚，她的撫摸依舊充滿安慰性。我們的哭聲掩蓋了木柴燃燒的爆裂聲，過了好久，啜泣慢慢變成陣陣抽吸和身體微微顫動。驟變之後的哀傷慢慢消退，剩下的，再慢慢設法適應。

　　我覺得想動一動，便站了起來。用袖子擦擦鼻涕後，我爬上大型餐檯旁邊的一把高腳凳，身後是一台不

(一)核彈發射了，世界末日的噩夢成真…… 世界就是這樣結束的世界就是這樣結束的世界就是這樣結束的沒有巨響只一聲嗚咽──T. S. 艾略特（T. S. Eliot），〈空心人〉（The Hollow Men, 1925）　　 T. S. 艾略特大錯特錯。當進入地下「抗核堡」，它銀色的大門在我們背後闔上的那一剎那，我的世界隨著那聲巨響結束了。　　那聲音好冷酷。　　結束了。　　一陣回音轟隆作響。九歲的我，心裡為之一震，並碎成兩半。我槌打那扇門，放聲痛哭。尖叫讓我嗓音沙啞。還有，我的雙腿痛死了。　　透過濡濕的淚眼，我看到爸爸襯衫上的大熊和麋鹿泅泳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