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究竟什麼是「水資源議題」?
——講述者:麥特・戴蒙
我們待在尚比亞的最後幾日,水資源是其中某一天的主題。為什麼要瞭解這個議題我不是很明白。我清楚我們之所以聚焦愛滋病毒與愛滋病以及教育的緣由,畢竟這些都是新聞裡會看到的議題,是大家會去探討的議題,抑或願意在請願書上署名或捐款支持的議題。然而,那天我聽到要討論的主題是「水資源」時,其實對這個問題感到十分困惑,我猜大概是水受到汙染之類的事情。
後來我看了這個議題的簡報,報告上說的和我猜想的一樣,水被汙染了,嚴重到每20秒就有一位兒童因染上經水傳播的疾病而喪命。不過還有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用水難以取得。這些村莊沒有鋪設供水管線,居民家中也沒有水龍頭,所以必須有人去取水帶回家,而這個角色幾乎都是由婦女或女孩擔任。她們的責任就是,有必要的話必須步行到很遠的水源處,把容量19公升左右的塑膠桶裝滿,然後再扛著裝滿水後重達將近20公斤的桶子走回家。隔天起床後,又重複同樣的工作,日復一日。
為了瞭解整個取水過程,我們從尚比亞首都路沙卡開了四個小時的車程來到一個村莊,那裡有一口井是DATA(Debt, AIDS, Trade, Africa)某個合作夥伴協助興建的。工作人員認識一戶住在取水路線附近的人家,這戶人家有一個14歲女兒,名叫威瑪(我們用化名保護她的隱私),她每天放學後都會步行到這個水井幫家裡取水。威瑪願意讓我們跟著她一起去取水,可是我們抵達時,她家一個人也沒有。其實不只她家,整個區域都空蕩蕩的。放眼望去看不到村里活動中心,一間間小房子散落各處。這裡寂靜無聲,彷彿靜止一般,我們坐下來等了好一會兒。
終於我們看到威瑪從小路上朝我們走來。她手裡抱著書本,一身樸素的藍色洋裝,看起來很像學校的制服。她害羞地向我們打招呼,把書本放下後,便走去拿家裡的水桶。
我們和威瑪動身朝水井走去的時候,一開始彼此的對話顯得十分彆扭,這倒也不意外,畢竟威瑪之前每天都是獨自步行去水井,如今身邊突然多了行程安排人員和村里幹事陪同,外加一名過份熱血的電影演員。我和她語言不通,所以必須透過翻譯來交談。儘管如此,大家走著走著便刻意落後一點,讓我和威瑪有空間可以談話。對於我的提問,她的回答非常簡短,但是過了一會兒我們兩個都比較放鬆之後,就算冷場也不會覺得尷尬了。走在鄉間小路上,令人感到十分平靜。
約莫走了半小時,我們來到水井旁。有人提議我動手試試看把水打上來,當時我才剛拍完某一集的《神鬼認證》(Jason Bourne),自認身體正在絕佳狀態,結果想不到打水其實比看起來還難。我笨手笨腳地打著水,一邊和威瑪笑個不停。她動作熟練地操作幫浦將水裝滿,然後把那個沉甸甸的黃色大桶子舉到頭頂上,再用一隻手穩住水桶的平衡,讓人看了忍不住要崇拜她,直到你想起來(如果你已經忘記的話)這就是她的責任:逃不掉的基本家事。
回程途中下雨了,不過大家對此未置一詞,只是繼續走著,一種任憑這場雨處置,欣然接受被雨淋濕的心情讓氣氛輕鬆起來。我和威瑪漸漸打開話匣子,我問她長大以後想不想繼續住在這個村子裡,她又露出有點害羞的表情對我微笑,似乎為了要不要回答而天人交戰。過了一會兒,她告訴我答案:「我想去路沙卡(Lusaka),我以後想當護理師。」
我感覺她一定很少向別人吐露這個志向,而且我猜就連她父母也一無所知,說不定她剛剛猶豫要不要回答正是因為怕我告訴她父母。抱有這樣的夢想對她來說非同小可,畢竟這牽涉到必須離開她再熟悉不過的地方,靠自己走出去發揮所長,對此我心有戚戚焉。請容我解釋一下,我也明白在世界某個角落遇見某個人生跟自己相差十萬八千里的人,卻突然間在這個人身上看到自己,這種經驗講起來根本是陳腔濫調的故事,但就真的被我碰上了。威瑪讓我想起自己當初那種焦躁不安,急於去新的地方、闖蕩新事物的心情。我完全瞭解青少年懷抱夢想是什麼感覺。十幾歲的時候,我和班‧艾佛列克(Ben Affleck)每到暑假就跑去打工,把賺來的錢存進銀行裡的共同帳戶,為的就是要搬去紐約實現演員之夢。我的夢想和這個女孩南轅北轍,卻又相似到能彼此連結。
我從和威瑪交談的過程中可以清楚感覺到,她一定會去追逐她的夢想,因為她散發一種光彩,一種沉著的氣息,讓我馬上就想像有朝一日,她會鼓起勇氣告訴父母她要去路沙卡實現夢想。也許父母聽了會生氣,或因為她要離去而傷心,又或者看到她有這麼大的志向感到引以驕傲;或許以上皆是也說不定。但是她一定會好好學習,努力奮鬥,最後達成目標。過了超過15年後的今天,我依然深信她已經成功了,深信她早就脫離了頂著水桶步行在那條路上的日子。希望我是對的。
我會這麼樂觀的主要原因——其實也是唯一的原因,就是威瑪可以上學。我們走去水井的時間花了半小時,不過威瑪每天只要來回一趟,扣掉這一小時,她還有餘裕可以上學並且在太陽下山前寫完作業,因為這個村子沒有電力,天黑後就不能做功課了。DATA之所以會介紹我認識她,正是因為以相對條件來講,她是個幸運到有足夠時間可以讀書的女孩子,算得上成功的例子。世上有數百萬女孩沒有這種好運,她們每天耗費在取水上面的時間需要三到六小時不等,不像威瑪只有一小時。步行去取水,就是這些女孩的責任,這件必須要做的事情使她們無法上學,讓她們沒辦法下田工作賺錢分擔家計或做些手工品拿去市場賣錢。事實上,印度就有某些地區嚴重缺少水資源,所以男人會娶「水妻」,即再娶二房或甚至三房,她們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專門替家裡取水回來。
我的腦海裡一直浮現「水就是生命」這句古老的格言。想想看威瑪這個14歲女孩省下了多少時間,就因為有人選在離她家只有1.5公里處挖井,而不是七、八公里遠的地方?這個決定就是她每天除了來回步行一趟去取水之外,還能做其他事的背後原因。她也正是因此而有能力追逐那個猶豫著要不要說出來的心中大夢。對威瑪來說,水是生命,是她追求更美好人生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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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非洲行碰到的所有問題,又或者是讀過的新聞報導,似乎都能回溯到水的議題。就以醫療為例,透過水傳染的疾病最常見的症狀就是腹瀉,兒童因腹瀉而死的人數甚至超過瘧疾、麻疹和愛滋病毒與愛滋病等疾病的總和。水媒傳染病還造成數百萬兒童嚴重營養不良,導致身心永久發展遲緩。此外,負責取水的婦女兒童也會在健康方面有進一步的傷害。聯合國婦女署副執行長艾莎‧雷納(Åsa Regnér)指出:「取水和扛水的工作往往從年紀很小就開始做起,對頸部、脊椎、背部和膝蓋會造成日積月累的損耗。事實上,女性的身體已經變成輸水基礎設施的一部分,做著『水管管線』的工作。」
水也是能否讓更多孩童上學的關鍵所在。水媒傳染病造成的病痛,導致兒童每年缺課合計4億4300萬日。缺乏廁所和衛生用品則使女孩每個月在生理期期間無法上學。另外可想而知的是,必須長途跋涉才能取水的女孩注定無緣上學。有鑑於此,若是希望孩童上學受教育,就必須解決水資源危機。
再者,各位如果重視性別平等問題的話,試問還有什麼行動會比起將婦女和女孩原本擁有的時間還給她們、讓她們獲得自主權更有意義的的行動呢?
水資源危機也是極端貧窮的一大肇因,每年造成2600億美元的全球經濟損失。同時我們也已經看到,缺水正是氣候暖化最具破壞性的後果之一。對於連接自來水基礎設施的人來說,缺水導致必須付出高昂成本,至於沒有自來水可用的人,缺水則會危害到性命。
古希臘哲學家泰利斯(Thales)曾說過:「水是一切的源頭。」在我看來,泰利斯說得一點也沒錯。我和別人交流過各種關於發展方面的問題,譬如健康醫療、教育、女權、經濟機會、環境等等的發展議題,全都可以從「水」談起,或許說「應該」從談水開始也不為過。又或者更精確來講,應該先討論「WASH」,即水(water)、衛生設施(sanitation)與個人衛生(hygiene)等英文字的縮寫,這幾個重點往往被視為單一議題來談,但現在幾乎沒有人去探討。我一直想到波諾(Bono)的某位同事說過的話,他告訴我:「水是各種善事中最沒有魅力的主題。」說得沒錯,我心想。那麼現在也該是替這個話題增加一點魅力的時候了!
為什麼水和衛生設施如此不討喜,為什麼這兩個議題得不到關注呢?這些年來我琢磨出幾套理論,不過最後都被我拋諸腦後,只剩下一個理論縈繞在我心頭,而這個理論用美國作家大衛‧佛斯特‧華萊士(David Foster Wallace)說過的一個寓言最能一矢中的:
水裡有兩條小魚一起游著,某天他們遇見了一條從反方向游過來的老魚,那條老魚對他們點點頭並順口打招呼:「孩子們早安,今天的水如何呀?」兩條小魚繼續往前游了一會兒之後,其中一條小魚終於忍不住轉過頭去問與他同游的夥伴「什麼是水呀?」
華萊士用這個故事來形容「最明顯又刻不容緩的現實,往往是大家最難以看清和明言的東西」。對我來說,講到水議題,這個寓言不只是比喻,而是真真切切的事。
水無所不在;人起床後用水淋浴,用水刷牙,用水沖馬桶,用水煮咖啡,倒一杯水來喝,用水洗碗盤等等,我們出門前就用水做了這麼多事情。無水可用是什麼情景,我們從不曾想像過,因為從沒機會想像過。水太便宜了,跟免費的差不多,所以我們很少會想到用水要花錢,除非你喝的是打著含有電解質廣告的瓶裝水。我們在星巴克(Starbucks)或任何一家餐廳都能喝到免費的水,也習慣不花一毛錢喝噴泉式飲水器的水,或使用免費的廁所。
所以說起來,你我都是那條小魚。「什麼是水呀?」
水和衛生設施隨處可用,以致於我們不會去注意到這些東西的存在,甚至視而不見。除了極為罕見的情況之外,譬如密西根州弗林特市自來水系統受到嚴重汙染的事件,我們其實不曾缺過水。偶爾錯過一餐是什麼感覺大家大概都知道,畢竟我們都有打開冰箱後發現裡面空空如也的經驗。所以說,我們應該也可以想像餓肚子是什麼感覺。然而,有多少人見過把家裡或我們地方上所有的水龍頭打開,卻沒有一滴水流出來的情景?又有多少人曾經想像過這種情景?
20年前左右,我在《洛杉磯時報》(LA Times)讀到一篇報導,那篇文章講述兩位大學室友一起去公路旅行所發生的事件。他們從新墨卡爾斯巴德洞窟國家公園出發去健行,結果迷路了。兩人沒水可喝迷路了四天,在口渴難耐的情況下,其中一個人痛苦到乞求他室友殺了他,別讓他渴死。那位室友身上有一把小刀,就真的動手用那把刀殺了他最要好的朋友,但沒多久後竟得知,他倆只偏離原本要走的路徑七十、八十公尺而已。
法醫對死去的大學生進行驗屍,結果出爐後令人詫異。這個孩子並沒有口渴到快死的地步,連接近快渴死的程度都沒有。他只是不明白那種感覺是怎麼回事,畢竟他以前從未真正口渴過。
1906年,有一位名叫威廉‧約翰‧麥吉(W. J. McGee)的科學家,他滴水未盡在亞利桑那州沙漠待了一週並存活下來。麥吉將口渴劃分成三階段,第一階段為普通的口乾舌燥,大家都有這種經驗。第二階段升級為喉嚨灼痛,皮膚緊繃,最終會開始出現精神錯亂的感覺。至於第三階段,麥吉稱之為身體「漸進式僵化」。報導中那名覺得自己快渴死的大學生應該處於第二階段。
那天早上我看完這篇報導後,久久不能自己,十分驚嚇,這時導演葛斯‧范桑(Gus Van Sant)正好打來找我談事情,我便把這篇報導內容講給他聽,最後我們敲定要根據這篇報導拍一部電影,也就是後來的《痞子逛沙漠》(Gerry)。好吧,或許就我拍過的電影來說,這不是振奮人心的電影,不是適合約會看的那種電影。不過我發現身在美國這類富裕國家的人們,已經與人類一些最基本的經驗漸行漸遠,譬如強烈持續、甚至帶有危險的口渴感受,這一點真是耐人尋味。
我想,這應該就是水資源議題為什麼需要花更多時間才能得到人們關注的原因。有時候看到別人就是搞不懂這件事情的重要性時,我會覺得很挫折,接著我會想起自己以前也是如此。即便我認識了威瑪,她在我腦海裡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長時間口渴這樣的概念,以及用水難以取得,於我都是陌生的經驗,我也不是馬上就能體會到這些問題對她的生活造成多麼大的影響。
不過漸漸地我開始能夠領會;就算我不懂解決之道,也已瞭解問題所在。另外我也發現,如果能讓更多人聽到威瑪這樣的女孩所遭遇的事情,那麼缺水危機就有機會得到必要的關注。再者,享有過剩的群眾關注不就是名人的特色嗎?若是能把這種關注疏導一些到亟需關注的善事上,至少我會覺得自己已經開始發揮某種影響力。
我想強調一點,我並不是在嚷嚷自己是水議題的最佳發言人。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各位現在正在讀的這本書,出自兩位生活優渥的白人之手,探討跟黑人和棕色人種等邊緣族群息息相關的議題,特別是女性。我知道的唯一一個可以彌補關注度不足的方法,就是我本身鍥而不捨去談這個議題,所以我才會大聲疾呼的。
然而我也明白,若要投入一個所影響的社區與各位無關的議題,就必須持續傾聽和學習,必須覺察到你本身的設想和偏見,必須用謙卑的態度去面對這一路上即便用心努力也有可能會出錯,同時也必須抱著熱忱持續設法將事情做得更好。換言之,過程中必須既大膽又審慎,這也是我母親一直以來對我的教導。還請各位督促我確實做到以她為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