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高雄
啟航
自我來台已六天,昨日送別同遊高雄之朋友,今天便要開始我單獨一人的行腳環島。可能是我對未知旅程的興奮,我把從書店買回來的臺灣地圖攤放地上,然後用筆在地圖上寫下由南向北而行會經過的城市名稱,然後踏在其上,作為表示決心的儀式。誓師結束後,我背起背包,踏出民宿大門,啟航往北。民宿的女生相送至大門,我跟她說「我要走了」。她問我坐幾點的飛機,我說:「不是,我要徒步環島去。」她驚訝地問道:「你下一站是?」我笑著回答:「還未決定。」她叮嚀著我,路上要多小心,我說:「謝謝你的關心與祝福。」
走到民宿附近的便利商店,用過早餐,拿出地圖。細看一會,最後選擇走台十七號省道(海線),之所以做出如此的決定,是因為在看地圖時,發現走海線會經過「彌陀」,而蔣勳先生在《少年臺灣》一書裡,有一章叫〈少年彌陀〉,所以那時只是單純想去看看彌陀,便斷然上路。那時對路線、計劃、腳程、公里、住宿等等,全然未知。我就是抱著這個未知,一直超前,直到後來更轉為走到哪,便是哪的心態上路。
天真如我,本以為陰天好趕路,一天便可從高雄前鎮走到彌陀。但現實深深地告訴我:「想像是美好的,而現實卻是殘酷的。」因為第一次背著這二十來公斤的背包,身體的不適應,令我每走不到一公里便要停下來休息。更在中午十二點多時,因不會看手機地圖,令我在新興區迷了近一個小時的路。那時我心中只好安慰自己:浪費一個小時也好,就當是訓練。
黑犬
天色由陰轉晴,太陽公公對我親切微笑,其微笑令我體力消耗特快,肩膀被背包壓到痛楚難忍,再加上酷熱的天氣,令我本來像蝸牛般的步伐,變得更慢更慢,背部也漸漸給壓到彎曲了起來。穿過正在維修的大馬路,遠望便見高雄左營火車站,在此我發現身旁突然多出一條黑狗,身材均等,不瘦不肥,但卻呈現出飢餓的樣子。只要有行人經過,他必靠近用鼻子嗅其袋子,只求飽餐一頓。那時我身上沒有任何食物,背包只剩半瓶開水。我將水輕倒在他面前,然後試著用眼神跟他交流。表示此水是給你解渇,我身上沒有食物,所以請你原諒我。之後我便繼續上路,走了一個街口左右。
當我站在斑馬線前,等待著紅綠燈轉動時,回首一看只見黑狗跟隨身後。我停下休息時,他也跟隨躺下。我動身時,他也隨之動身。經過兩天前跟朋友一起遊覽過的蓮池潭時,他餓了,我也餓了。於是我便在一家販賣關東煮的路邊小店坐下,點了兩塊豬血榚,想著一塊我一塊他。但是我沒顧慮到他的想法。店主看見便說他是不吃這種食物的。然後便與我閒聊起來,問我在旅行嗎?他是你養的嗎?怎麼會帶著他一起旅行?我向這位店主阿姨道出前緣,他便從店裡的鐵盒中拿出狗糧,輕撫著小黑狗的頭,用台語對他說話。我對台語一竅不通,但卻能猜知一二。阿姨是叮嚀著他,叫他在路上好好守護著我。
如此我們一人一狗,一前一後,從高雄的左營走過了三民、新興、梓官。那時我心中在想,這流浪狗和我一定有很深的因緣,從高雄的高鐵站,就一直跟著我走。難道他也想去環島嗎?
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在流浪,每天、每分、每秒都在流浪,上班下班,開心不開心,所以流浪未必是實在的出走,而是在這叫做人生的旅途上,我們的心,每分每秒也在流浪當中。
走到梓官時,天已漸黑,我將面對我環島的第一個夜晚。面對陌生和全無概念的環境,加上人對未能掌控和黑暗的恐懼,心中早已慌張至極,但離訂下的目的地——彌陀——還有一段距離,還好那時有小黑狗相伴左右,因他在,我的不安才微減少許,也才能硬著頭皮繼續上路。
橋頭區,路燈亮起,夜幕已降。不安和焦慮已經充斥我心,我向途人相問,此地離彌陀還剩多遠的距離。他們都異口同聲地回答:「還有好一段距離,你走路的話可能要走到晚上十點多才可以到達。」本來不安的心,聽到這一番接一番的回覆,立刻害怕、緊張起來。乍看附近好像沒什麼可供住宿之處,於是便向附近居民打聽,最後從一位看守停車場的大哥口中得知,在我剛走過的橋旁有一家旅社,只是環境十分惡劣。然那時的我已不管環境、服務方面的問題,只想快快找個落腳地。
走進旅社,店主是一位五、六十來歲、濃艷裝扮的阿姨,我問:「今天還有房間嗎?」她回道:「還有。」接著她像我要身分證,我說我是外國人,香港來的。於是留下我的電話和護照號碼,阿姨誇我中文說得好,認為我是華僑,而我只想早點休息,也就不加解釋了。
那時,我做了一個十分錯誤、讓我後悔至今的決定,小黑狗本想與我一起進店,但那時的我因為怕店主不喜歡,便把他獨自留在店門之外,本想他會在門外等待。沒想到就這一個小小的念頭,讓我們分離了,令我往後的旅程,心中常常牽掛著他。
房間實在有點破舊,各處可見裂痕,所以那天便在日記中寫道:旅館一晚六百,因為不會台語一開始以為是一百,空歡喜一場。這比昨天的民宿還貴二百,實在沒法,方圓百里唯有這店。房間破舊已到頂了,不過對我來說沒關係,影響不大,反正眼睛一閉,五星酒店和這裡,又有何分別。
走了一天的路,肩膀已開始痠痛,腳掌也有脫皮,長著水泡。但整體而言,卻沒很累很痛。在進食方面,全日只用過豬血糕和兩顆茶葉蛋,漸漸為日後如苦行般的日子做準備。我在當天的日記中寫下:
突然有一種孤獨感,只有一個人的孤獨感。也許,這便是我每天的功課。
經過一晚的休息,大概是因為要趕路的關係。身體作出了相對的調整,我竟四點多便自然醒來。我把從香港帶來的拖鞋放下,那意味著我開始考慮到背包的重量。因為背包內還有一雙新買的,所以我決定與它分別了。放下才會輕鬆點,人生也不是那樣嗎?留下還可以給予下位有緣的旅人。
05.阿里山
幻想與現實
「幻想是美好的,現實卻是殘酷的。」我常把這話掛在嘴邊,提醒著別人,但卻忘了提醒自已,這番終於輪到我了。開往祝山之小火車,售票時間在下午二點半至四點,那段時間,我正在神木林中,快四點半時,我還冒著霧雨,聽著流水聲行在那「香林拱橋」上。
手機已快將沒電,我心中急著尋找可以供我充電的地方,因為沒了手機,一者,意味著唯一的求救工具沒了。所以,在行腳中我意識到飯可以不吃,而電卻萬萬不能不偷。如果說令我放不下,不能灑脫,應只有這部可供求救的手機。
解手後,我嘗試著在洗手間內充電,拔起了那台對著濕滑地板猛吹的大型吹風機插頭,插上我的充電線,不知為何,可能是老天不容許偷電這行為,手機竟毫無起色,換回那台吹風機,照舊猛吹。走回遊客中心,躲在那個滿布著強烈阿摩尼亞味的傷殘人士專用洗手間中,因為只有那可以「偷電」。
從遊客中心拿了一張整個阿里山園區的地圖,將其打開,看著剛自沼平公園起一路走來的路線,發現已繞了一圈。再看看明天要看日出的地方「祝山」,地圖畫著在派出所附近有一「觀日步道」可達祝山。再望地圖上祝山的部分,只見那裡有食店、商店之圖樣。心中便想,那應是與阿里山火車站那一帶相近,有便利商店、餐廳之類。索性現在便走上去,待上一夜,起來便可看日出。
於是,我又回到沼平公園,這次穿過鐵道,經過派出所,再向火車站方向走,不消一會,一條石階步道出現眼前,看過幾間木造的員工宿舍,看來應該已沒人居住了,窄狹步道,坡度稍陡,只可供一人走動;青苔滿布,兩旁藤蔓侵道,濃霧、寒雨,自柳杉林裡間中傳來幾聲鳥啼,淒寂得很。本以為柳暗花明處便是終點。那知步道盡頭是一條汽車行走之泊油路,沿這「祝山步道」而上,經過了火車鐵道,繼續上坡,也不知爬了多少個坡,過了多少個彎,終到眺望台。
我是一位絕對的理想主義者,當我步踏祝山時,便心知不妙,心中輕嘆著我又再一次給自已的幻想蒙騙了。便利商店、飯店未見,只有那五家緊連的小商鋪,鐵閘緊鎖。於是我想火車站,應有地方可讓我避寒飽睡,便從那長闊的石階而下,推開那及腰的小鐵門,抬頭是正在跳動的電子錶,月臺空空,連房間也沒人在,木門上鎖,推不開。這刻手機又再響起警號,提醒著我,它又快要沒電了。回想剛下來時,指示板上有「洗手間」之字樣,那應該有電可偷。就此我又回到了那寮棚般的「觀日樓」,洗手間便在其左上方。充電器一插,沒反應,這洗手間有遮有擋,大門關起來,甚暖。天色轉暗,想是那金烏快將下班回家了,沒了光線,洗手間內有點漆黑,我按下電燈開關,毫無反應,原來這根本沒電,腦海閃過拾枯葉殘枝生火之念,奈何身上並無火柴與打火機,鑽木取火,野外求生,一概不會。這刻真的應了馮夢龍的那句老話:「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沒燈、沒火、沒人,腦子一麻,心頭顫慄、慌張,拔腿便跑,心裡只有一念,要趕在夜幕降臨前下山。天越暗,霧越濃,沿著來時路,急著步走,把目光放於前路,不敢四處張望。可能這便是心中對黑暗與死亡的原始恐懼。
20.臺東
心在此休止
如我的人生是一首流浪的奏鳴曲,行腳臺灣將會是奏鳴曲第二樂章的變奏曲,浪漫、激情、起伏,而臺東則成了這變奏曲中的休止符。
臺東是個節奏緩慢的城市,而我則是一個節奏緩慢的人,所以走到這兒心突感到舒逸了,不再想前行了,所以臺東以南,太麻裡,大武,整條南迴公路我皆未踏足。還記得在玉里的最後一夜,於靜如的朋友家,大夥曾為我舉行過一次有關臺東之後的行走路線討論,大夥都覺得大武之後的一段「南迴」,危險度與「蘇花」在伯仲之間。如不走南迴去屏東的楓港,則要從達仁南行阿朗壹,再回接二十六號省道下滿州,最後到最南之鵝鑾鼻回走向北。但問題在於要過阿朗壹必需要有導領帶領,有其他人還好,沒人的話便要一人獨出三千大元。不走此路也可,可在南迴轉至「一九九縣道」過牡丹直下車城,再北上,但此路山道彎多,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人生地不熟,加上如果夜行,沒有電燈照明很危險。千錘打鑼,一錘定音,最後大夥接納了樂隊先生的建議,就是什麼路也不用挑,索性走到大武時坐火車直去枋寮。
Cherry建議我自臺東去綠島,再自綠島轉去蘭嶼,蘭嶼坐船到後壁湖,再北上走回高雄,因大武一段騎自行車,曾經過,風景一般,較特別者則是滿州一帶的沙漠地貌,下次有機會再補也未遲。但我心始終未能過得了自己,總覺得這樣是半途而廢,是好逸惡勞,為了讓良心得以理直氣壯些,我打算將行李放於臺東,南行至大武再坐火車歸來。
世事多變,所有二元的選擇都流淌在稱作剎那的河裡。那夜我十一點多才走到臺東,因為我在趕路的途中,左腳受傷了,腳底不單起了水泡,而且血管像是破裂了,凸出帶著斑斑血絲的硬塊,咬緊牙根用力地把腳踩踏在道路上,那一瘸一拐的移動,那刻世界恍如只剩下痛楚。當晃晃二手書店的管家阿誌為我開門時,我像得到了救贖似的,我與他輕嘆了一句:「我快死了。」接連兩天,血腫未散,房間在二樓,上下樓梯總是格外地慢與痛,只好在客棧養傷,最終那個「大武的計劃」就此由耽擱變為攔置。
我發現到達臺東的那個我,心裡比以前像是沒那麼孤寂了,我想快點結束這次的環島,回到台南的窩窩頭裡,然心底的鏡湖,微風吹動帶來了朵朵漣漪。
那夜在瑞穗的青蓮寺,手機收到一封來自大俠的訊息,她說可能未能如約與我同去蘭嶼。看到後心生失落,同時也變得異常,如是平常與朋友相約,其未能或不想趁約而告知與我,我多是回以知道了。因為我尊重他的自由,但這次說了些我在臺東等她到來的話。只因我想見到她,心中對她產生了曼妙的情愫,休止臺東大半也為此,於是我站在時間的風雪中期待著她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