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海洋性、幻想性、現實性,龔萬瑩把它們交織在了一起。」
——畢飛宇│茅盾文學獎得主、《推拿》作者
「宛如《城南舊事》的老派氣味,淡淡的憂愁有優雅的質地,很美。」
——陳柏言│《聯合文學》「二十位最受期待的青壯世代華文小說家」●
「島嶼受潮了,生命受潮了,
無論如何,島嶼都在,被命運挪移的是我。」
九篇南方島嶼的人情記事,關於片刻與永恆的命題。
新生代小說家龔萬瑩,為傾頹的記憶之島保留純真、感動與生命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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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緊來,一錢給你買鳳梨。風緊去,一仙給你買空氣。這是媽媽之前教給她的。風好像水流一般彙集在一起。樹是風裡的夜航船。阿禾坐著的芒果樹慢慢升起,她看見吊在樹上的月亮,像個巨大的圓白茉莉花苞,飽滿漲著冷冽的香氣。」
成長是一段只能往前、不可逆轉的生命週期。人的一生如此,對於一座島嶼或許也可以此定義。
以文字記錄島嶼的興盛消亡,龔萬瑩在這本半虛構小說集中盡顯精細筆功,以島上住民的生死與遷徙,帶領觀者進入充滿蕭索之意的回憶小島。這座島與印象中帶有鹹鹹海風味的盛夏島嶼大相逕庭,它似乎只剩下眷戀不捨的故事,某個程度上表現出作者積累已久的心情,壓抑而投入。
在九篇小說中以一群共有人情牽扯的住民依次展開,張力與衝突層層堆疊,故事中的庭院有花圃矮樹,有曬穀的院埕,兜售各式化工零嘴的柑仔店,破舊商店街僅存的喪儀店,……街坊錯落著住民之間爬梳不清的人情關係。兩小無猜、兄弟情感、婚姻倫常、家族羈絆,島嶼上的人情是一張密密織就的網,裡頭有互相成就,也有猜忌齟齬,更有不懼時光喧囂而熾烈如昔的情意。
而真實上演的人生不只是小說,更多的是龔萬瑩意在言外、對人事變化所書寫的最美的感嘆。
「島嶼是這一切複雜的容器,是空間與時間交匯之處。那麼,以島嶼為船,能否逆時間的海潮而上?借著倒塌的老厝,飛翔的果樹,黑暗的魚腹,燃燒的王船,連通天國的梯子,能否窺見一星半點的,那些勞苦中的喜悅,煩惱中的歡樂,平凡人世的奇蹟?」
作者簡介:
龔萬瑩
生於廈門鼓浪嶼,英國曼徹斯特大學理學碩士,北師大文學碩士。
小說發表於《人民文學》、《收穫》、《鍾山》、《十月》等,作品曾入圍中國好小說排行榜、收穫文學榜、揚子江評論排行榜、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新銳榜、《北京文學》當代文學排行榜、郁達夫文學獎等。
2024年發表第一本小說集《島嶼的厝》(繁中版名《鯨路回潮》)。
章節試閱
試閱文章1:〈鯨路〉(摘錄)
寶如說她永遠記得,女兒的最後一個清晨。
女兒站在二樓窗戶那兒,背後滿天白雲跟炸開了一樣洶湧。女兒特意叫她來看,天空中有鯨魚鯨魚!前幾天還在畫冊上學到的鯨魚。她順著女兒胖胖的小手指,看到遠方小島上浮著一隻粉紅色的發光小鯨,兩三秒的工夫,迅速暗淡下去被剝奪了色彩。後來,雲都化開,海面一片粉紅。寶如總想不通,為什麼女兒要在大冷天走到那片荒海灘上。後來她又說,女兒可能是想去看鯨魚。可是,我們島上從來沒有鯨魚。更多的時候,她就反反覆覆說同一句話:孩子都沒顧好,我做人家什麼老母?
短短的時間裡,寶如把這些話重複了幾十遍,可她自己渾然不覺。痛苦就是一種會痛的苦。廢話。痛苦就是烈火的窯,就是一輛又一輛的車,軋過你的心、你的頭。每一天,她女兒離去的那一幕都借由她的口,反反覆覆上演。已經過去了兩百多天,她失去了女兒幾千次。還有更多次失去,在面前等她。她說她停不下來,想太多次,以至於夢中也是,日日夜夜地重演死亡。我明白她。
終於有一天,她能下樓了。我們一起在沿海的小路走,能看見遠處燈光晦暗的島。突然浪變得很大,天上也落雨,我倆衣服都淋濕了,走路時用力靠在一起,才覺得暖一些。她鼻音濃重,聊到她的兒時回憶。她在離我們很遠的島嶼長大。
她小時,在海邊撿到過一個比她還小的孩子。後來,有個斗笠遮住面龐的漁人父親來接那孩子。暴雨中行船來到她身邊,一把抱住那孩子,可又忍不住結結實實往他屁股來了一下,怎麼走得那麼遠,回得那麼晚。孩子納入船艙,伸出小小的手向她招搖。那面容難辨的父親,像冥海船夫,向她莊重地點頭,然後搖著手中的兩隻槳,漸行漸遠,直到海已經翻騰成一片白水,直連灰白的天。瞬間,壓住全部天空的雲層融化開,如同煙霧一般向四處彌散。那時候,她就知道,大雨將止。不屬於她的孩子,被他的父帶走,越來越遠。就在那一刻,水中有白海豚躍跳。她一直記得兒時那個畫面,不知為何就是忘不掉,似乎有些信息還沒傳達。
而我,也跟她說起一些平常不跟人講的話。比如我少年時,怎麼在庭園的人工湖裡發現我的阿母。我沒有想明白,她究竟是如何下決心要走那條通往水底的路,她怎捨得拋下我一人。就在那天,阿母吃酒醉,還笑盈盈地跟我說,妙香,有了你,阿母今生沒遺憾。我生氣她吃酒,就沒說話。我沒說阿母我歡喜跟著你,有你我安心。她就這樣死了,使我害怕不僅在此生,在永生,都會跟她永遠分離。阿母的笑臉,就是死亡的容面。她撈出來以後,樣子跟睡了一樣。我守在她身邊,一直到別人把我拔起,扔到一邊。我說不清,一個人的路,是注定的,還是不停變化的。說完我有些後悔,怎說了這些。
寶如眼神發沉,我知道她進到記憶裡去了。我們都沉默。鴿子的影子在桌角旋了好幾圈,寶如才開口,說她知道我當過語文老師,本來很怕我會跟其他人一樣,忙著教導她各種建議,還年輕,再生幾個,別跟丈夫吵架,大家都不容易,或者是,讓爸媽來陪你什麼的。可我什麼都沒說,只說了自己的經歷。
她說話的時候,我大多時間只是聽著,有時也會發呆,年老就是如此。特別是吃飽以後,很睏,坐著睡過去,醒過來,她還在說。在她家時,就任她說,我自己跑去廚房裡做飯。我想,別的辦法沒有,就是吃和講,吃和講,好像一隻小船的兩支槳,把人從茫茫冥海的邊緣划到人世的岸上。她丈夫回來過一次,把家裡的紙箱都搬走了,說再收拾一下那邊的房子就差不多了。
漸漸地,也能在菜市場看見寶如,她說老是讓我帶菜來吃不好意思,也去買些肉給我做丸子。她家中開始有了水果,桌子上擺著撕開皮的蘆柑,或是切成金色星星的楊桃。有一次她還做了很厚工的五香卷。開始在乎體面和公平,我想她是好些了。我為她高興,也開始有些失落。
我開始自覺與寶如保持恰當的距離,她不找我,我也不主動打擾。
吃到這個年紀,我發現扶人走一段難走的路,要準備好路走完後對方會盡力避開你,因為你見證了那段不堪的日子。不要期待有什麼感謝,更多是疏遠。對方畢竟好起來了,這才是重點。但我的心還多少有些不安,寶如仍不肯讓骨灰盒安葬,事情沒有真的完。
除夕前一天晚上,事情太多了,我還在店裡忙,電視裡那個戴眼鏡的主持人,為數不多的頭髮跟海風瘋狂纏鬥。他正站在海邊,播報著一具鯨屍今天清晨在海邊擱淺,好像已經死了幾天。現場的人看起來都很慌亂,畢竟我們這片海,從來不在鯨魚活動的路線中,數百年來沒出現過鯨魚,死的活的都沒有過。電話突然響了,是寶如,說同意把骨灰盒交給我,封入墓穴裡。空氣裡水分濕濃,我抓了把傘,就出門去找她。
說好了等我,我去找她的時候,後門大開著,她家的小音箱在播《我心靈得安寧》,可走上二樓喊她,卻沒人應。我按著心口,走進去,屋裡一個人也沒有。她房裡的老浴缸,水一個勁往外漫,水龍頭還開著。我把水關了。心想,不好。不好。舉目四望,去哪兒找人?窗簾這時候被風托起,輕輕打了我後腦勺一下。我看過去,窗外那片海灘上有許多人。我看不清,就怕出什麼事,就下樓往沙灘趕。
到了沙灘,撥開人群,沙灘躺著那只鯨魚,看起來像是幼鯨。鯨魚身邊竟是寶如。她拿來家中浸濕的床單、浴巾搭在鯨魚身上,天空中開始有微雨,寶如揮動手裡的毛巾,不容空中的海鳥落在牠身上,有幾隻野狗試圖靠近,也被她趕走。
一邊揮,寶如還一邊大聲地猛打電話,怪對方怎麼不派人來。有穿著制服的人,走到她身邊勸,大姐,這鯨魚已經死了,別忙了。
沒死。
死了,屍體沖上岸之前就已經死了好幾天了。漁港的人都來看過,你就別來亂了。
沒死。
哎喲都快過年了,大姐你別再鬧了。
沒死,要有信心。寶如轉過頭不理他。
——
在電視裡,我看過介紹。抹香鯨雖然巨大,可幼仔還是難逃虎鯨的攻擊。敵人來襲,所有成年鯨會把孩子團團圍住,用肉身築成堡壘。可是,再嚴密的陣型也有縫隙,滑溜溜的、殘酷的虎鯨就鑽進去撕咬柔軟的幼鯨。有的母鯨依然會銜著孩子的屍體,在海底潛游,不知要到什麼樣的時刻,才會鬆口。
寶如看到我,說妙香姨,快叫你店裡的人都來幫忙啊,把這鯨魚推回海裡。我聞鯨魚身上那味道,知道肯定是死了。但看到寶如不遺餘力,又是披浴巾,又是拿著塑膠桶瘋狂潑水,我感覺她身上憋了那麼久的這股力氣,總歸要發出來,發出來,日子就能過下去。我沒攔她。
過半小時,又有更多人來,消防、公安、海港的都來了,判斷鯨魚已死,但不知道應該誰來負責。最後商定用車先拖去處理。
都閃開!寶如大叫,開始發瘋一樣拼命推,要把這鯨魚推進海裡,好像把牠推回去,就能跟海洋一命換一命似的。有人上去拉她,一使勁,她摔到沙灘上。大家認出來,這是寶如魚丸店老闆娘,又趕緊扶她起來。她一聲不吭,繼續衝上去推。有人跟我說,妙香姨,你去勸勸吧,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怎麼勸?就像離岸流一樣,表面上海浪往岸上推,可是下方卻伸出千百隻手,把你往海裡拉。這就是這個女人每天過的日子。徹頭徹尾浸泡在痛苦裡的,是寶如一家。到底不是貼身悲劇,就算在葬禮上人們會忍不住哭泣,但離開了就放下了,晚上都能安然入睡。而寶如一家,每分每秒都在承受無法彌補的損失,生命有一塊被切除了,此生不會再補上。所以眼前這個女人有使不完的勁,因為她有使不完的悔。我想了很多,身子卻沒動。
正僵持著,人群突然裂開縫隙,走出寶如的丈夫志堅。他腳步猶疑地蹭過來,然後一把抱住寶如,輕拍她的背,說,好了,好了寶如。我也走上去,把寶如發紅的指頭抓在手裡,像捏著十隻幼魚仔。
有冰冷的顆粒擊打頭殼。
我抬頭,天空中所有的雲急速奔來,大雨將至。
瞬間,天空中的發光體都被遮蔽,整座島嶼被夜熏黑。有輛黃色的小型工程車,亮著零星的燈,緩慢地開過來。島上不允許機動車和自行車的存在,去哪裡都要走路,唯一允許的這輛車,也只有緊急時能用。
寶如被我們拉開,人們手忙腳亂地把鯨的屍體架到車上。這車跟鯨魚比起來,還是太小了些,後面還加了一輛板車,汽車加人力推,才勉勉強強移動著。剛放上車,那鯨魚竟越看越怪,極速鼓脹起來,彷彿一顆巨大的氣球,將要升空而起。
膨!
突然間,一股巨大的聲響震動四方。眼前一片血紅。
接著,是一股濃烈的惡臭。就算過了一個禮拜,我仍然會說,那沙灘的氣味依然好似死者集會。十年來,我處理過幾個死了很久才被發現、身體流出湯汁的人。但把他們全召喚過來,也沒有這隻鯨臭。
天空下起了鮮紅血雨,寶如的頭面都被血澆透了。沙灘和路面都被染紅了,白煙從車上的鯨魚那裡湧過來。那隻鯨魚竟然爆炸了,震開了牠身上的繩索。
我眼前一黑,濕黏與死的氣味覆蓋了我。用手一撥,是鯨的內臟碎塊亂飛。此時志堅頭上停著一塊肝臟,臭得他滿臉扭曲,直翻白眼。寶如,伸出手要幫他清理,卻在血與臭氣中笑起來,難以自抑地笑。或許這個爆炸來得正是時候,肝臟來得正是時候。
大風此刻突然降臨,空氣跟煮沸了一樣,所有的葉子和灰塵都在上下翻飛。死蔭幽暗的黑天,燃炸紫色的閃電,崩出金色的裂紋。在極高之地,天空如同一枚精心裝飾過的奧祕。黑夜開始變得如白晝發亮。
站在沙灘上,背後是海街。商業街上的魚丸店,二樓有寶如空蕩蕩的家。寶如魚丸店後面,是奶油蛋糕一樣的雙層建築,然後是一棟棟不超過三層樓的房子開始連綿。雨瞬間變大,淋濕近處的島,也淋濕遠處的島。
雨水從零星幾滴變成了壓迫的整體,從雲朵淋漓而下,貫通大海。海面被雨戳出千瘡百孔,又毫不費力地自動痊癒。天地都是水,現在的水和過去的水,連成一片完整的水域,在風中搖曳。海被雨綿密攪動,翻湧起雲霧。
暴雨猛灌之下,小車不堪重負,開始傾斜。
鯨,從車上滑落。
眾人驚呼。車下,雨水沁濕的沿海石頭路,又被血液和黏漿淋漓得滑溜溜。鯨被道路上的水流沖著,向海岸緩緩而去,滑出一條血路。它平靜地順著流水,彷彿在鮮血的道路上得了復活。血路跨過沙灘,綿延到海裡,此時,有白色的海豚躍出海洋,一面面旋轉的白色旗幔。有人喊,快看,十年不見的白海豚回來了。白色的精靈們在海中浮動著,踴躍著。
此時的寶如,身體中突然裂變出鋒利嘹亮的哭聲,閃電般耀眼,連黑夜也無法遮蔽她。志堅揉著她的肩,悲哀,哭號,恰恰說明過去的事已經過去。我突然想起寶如說過的那段關於漁夫的兒時記憶,或許那畫面早已將過去之事與未來之事完全透露給了她,可直到如今,才顯現出可辨的面貌。而我也借由寶如,瞥見那張臉。
相距她那時遇見冥海漁夫,已是多年,雨卻大約是一模一樣。雨在空中被風吹著,像是半透明的巨型遊魂在旅行。他們搖擺,如垂掛的波浪,撞在一起,成為大群,於是整個世間就白茫一片。黑沉沉的島嶼顯得凝滯,被輕盈的白色水汽隨意踏在腳下。
暴雨中,寶如滿臉的血汙被洗刷殆盡,眼睛開始流露出柔軟的絲線。她的目光穿透人群,緊緊盯著那隻墨黑的囚徒。牠終於在透明的雨裡,掙開了綁鎖,借由血,向著大海的方向泅潛。
志堅在一旁抹開了臉,準備濕漉漉地擁抱寶如。而她,突然閉上眼,嘴裡輕輕呢喃。去吧。
去吧。去吧,天地間無阻無礙。
(本文摘自:〈鯨路〉)
試閱文章2:〈浮夢芒果樹〉(摘錄)
樹身上的風聲越來越大了。阿禾說。
嗯,是因為風傳的口信越來越多,從一棵樹,傳到另一棵樹。芒果樹說。
阿禾開始念:風緊來,一錢給你買鳳梨。風緊去,一仙給你買空氣。這是媽媽之前教給她的。風好像水流一般彙集在一起。樹是風裡的夜航船。阿禾坐著的芒果樹慢慢升起,她看見吊在樹上的月亮,像個巨大的圓白茉莉花苞,飽滿漲著冷冽的香氣。
阿禾拿著筷子,指揮方向。
我跟你說啊,這個島上,有可以跟樹木說話的孩子、可以飛行的孩子、可以潛入海底的孩子。芒果樹的聲音跟媽媽很像。
我看過水孩子的故事。阿禾嚴肅地點點頭。
對,差不多的意思。
芒果樹帶著阿禾飛起來,他們開始在濃稠的夜裡穿行。島上的樹木都沉浸在夜裡,木棉也好,鳳凰木也好,三角梅、葡萄藤、木瓜樹、棕櫚樹、龍眼樹、玉蘭樹,所有所有的樹,在阿禾他們拂過的時候,一同發出振動羽翼的聲音,嘩……嘩……一層層,風所經過的龐大區域的聲音匯合起來,一陣一陣,波浪的聲音。
阿禾的腦袋扎進風裡,聽見那些氣息,那些低語。門外的木棉說癢啊癢啊。好癢。阿禾騎著芒果樹靠近她。我來給你隔空抓蟲!阿禾大聲說。她爬到芒果樹頂端,對著木棉的方向,真的揪出了三隻蛾子,順手一甩就變成了星塵。她從來沒在這麼高的地方看過這株木棉,原來記得木棉的幾百隻手臂都是向上舉著的,但現在好像有一大半垂了下來。她的身體裂開彎曲的痕跡,扭結出一個個疤痕。她變得黑瘦,好像在灶台被熏過一樣,就像媽媽,還有阿嬤。
原來木棉也在變老。在沒注意到的時候,偷偷地悄悄地變老。阿禾緩慢地摸著木棉,好像在安慰一隻蓬鬆的大狗。
她還沒呢,十年後的颱風才會把她折斷,現在還早。老芒果樹動了一下。
樹,你偷聽我心裡的話。討厭。阿禾轉過身,捏住芒果樹的脊背。
這時候街兩旁的圓球路燈發出橘黃的光。好像棒棒糖,阿禾咽口水。
這是木棉的謝禮。你舔舔看。芒果樹懸停在路燈上面。
路燈還真的是橘子味道的。酸的口感。阿禾試著咬了一口,很硬。燈周圍蔓延著一圈奶黃光暈,嘗起來是棉花糖的口感。
再往前,是離家不遠的虎巷。路燈照著,阿禾才發現,巷子上空懸浮著一隻老虎。哦,就是那隻媽媽說過的,幾十年前一路游泳到我們島上,然後被打死的倒楣老虎。牠怎麼還在。阿禾非要飛過去,摸摸牠的皮毛。被碰觸到後,牠喵嗚一聲,下墜到地上,變成眼珠子閃閃發光的貓,匍匐在牆角,眼神不太友好。
經過虎巷,往左,是書店和教堂的方向。往右,是醫院和輪渡的方向。
想看媽媽嗎,阿禾?他問。
不想去。阿禾掐著芒果樹上的花。她就去了幾次,總忍不住在走的時候大哭大鬧。她不想讓醫生剖開媽媽的肚子。阿嬤狠狠地兇了她,叫她不要影響媽媽休息。不想去。
往左。
晚上九點鐘,島嶼的路上就完全沒人了。不對,還有個人在路上走,拉著兩個大行李箱,嘎啦嘎啦,嘎啦嘎啦,整個島都被他的聲音充滿。是油蔥伯!
我們過去,哈哈。阿禾抓了一把樹葉,往油蔥腦袋上扔。他肯定覺得很奇怪,大晚上周圍又沒有樹。阿禾就想嚇唬嚇唬他!
「阿禾!」油蔥伯突然抬起了頭,看著她叫道,「別再生你媽媽的氣了!」
阿禾嚇得趕緊掉頭。可是油蔥伯的聲音飛得太快,纏在阿禾的頭髮上,阿禾忍不住跟它們吵架。別再生氣了阿禾。不許管我!別生你媽媽的氣了。可是媽媽怎麼可以生病呢?別生氣了阿禾。這些聲音就像煩人的蚊子,可是阿禾的筷子卻抓不到它們。
飛了一會兒,她和芒果樹還是到了醫院。
阿禾抹一把眼睛,開始對著醫院隔空抓蟲。抓,抓走所有的病和蟲。抓,抓走所有老和死。有一次全家去外地看親戚,媽媽和阿禾睡在一張床上。那是阿禾第一次看到媽媽的手上起了筋。藍色的,蜷曲的。好幾條扭曲的蟲子。媽媽竟然開始老了。以前從來沒想到過。阿禾轉過身去,在床上悄悄地捂嘴哭。可是第二天早上,她又忘了那種感覺,繼續跟媽媽因為早飯的事情吵嘴。不知道為什麼,跟媽媽說話的時候,總是很生氣。如今阿禾站在芒果樹上,用盡全身的力氣,對著醫院的每一個窗戶用力地揮舞。她每日努力練習,就是為了這時刻派上用場。不僅是阿禾媽媽,還有所有別人的阿嬤阿公媽媽爸爸、別人的孩子,阿禾只希望把他們身上的蟲子全都抓光,讓他們全部活蹦亂跳地回家,繼續氣勢十足地活下去,哪怕是跟家人繼續吵吵鬧鬧都可以。
嘩啦。阿禾動作太大,好像島嶼空中的指揮家,全部的風都朝她聚攏,把她抓出來的傷蟲、病蟲、痛痛蟲全都捲走。大功告成!全都捲走吧,媽媽過幾天就能回家!阿禾頭髮被風高高揚起,她希望今晚自己浸透花香和月光的髮絲可以飄到媽媽身邊。
大風裡,芒果樹碰到了另一棵樹。醫院的小坡上,站著一棵紫荊。每天上學,鷺禾都會走到紫荊那裡,按下樹上一個圓形的樹疤,彷彿按下一顆按鈕。好,今天又是假裝自己是普通人的一天!就像漫畫裡的月野兔,卸下水手月亮的外形,去上課。
這次,阿禾又忍不住從飛行的樹枝上,垂下手去按了按樹疤。
嘎啦嘎啦砰砰砰。然後樹枝開始帶著她往回跑,快到屁股冒煙。阿禾回頭,看見木棉和紫荊都對芒果樹晃了晃手,還發出各自的聲音,原來島上的樹都認識呢。他們也看到坐在芒果樹肩頭的阿禾了。
阿禾站起來,對著他們用力地揮手,卻差點滑倒。幸好,她被一把抱住了。
「猴囝仔!整眠都動來動去!」怎麼是阿嬤的聲音。
「睏醒未?緊來吃。」阿嬤又往阿禾屁股上揍了一下。
「出來時小心點,外面在砍樹。」爸爸喊。
「蛤?」阿禾迷迷糊糊的。
「生蟲了,治不好了的。不過心裡有些不捨得啦。」阿嬤說。
「隔壁租客陳老闆願意給咱們預支那麼多租金救急,要好好感謝他。樹確實影響他生意,咱們同意了就別再說了。人家也那麼爽快。」爸爸說。
阿禾趕緊鑽了出去。她大叫:「你們別砍,我可以把它的蟲子都抓乾淨!」可已經來不及了。
——
鋸子的聲音,一圈圈一層層地震盪著芒果樹。葉片振翅的聲音。葉子細細碎碎地落下。樹突然在枝頭晃一下這些乾葉,啪一聲把葉片盡數甩出來。好像丟手絹的人。貓在圍牆上用倒刺舌頭舔手。人們走過,灰塵揚起來,發出輕微的鼓脹聲。陽光映照,整座島嶼都在發光。頭頂的溫暖和根部的深寒開始斷裂開。
阿禾感覺到,有從高天降下的一滴淚水。源自清晨的露水,從枝頭凝結,滴落,融入她的眼眸裡。阿禾不敢靠近,但偷偷從地上剪了一根樹枝,打算永遠存起來。她也確實把那根樹枝放進了自己的寶箱裡,搬家的時候也沒有丟掉它,在二十年後回家偶然找出這個箱子,還想了很久,為什麼在一堆點石貼紙、聖誕賀卡和貝殼裡,還放了一根枯枝。
大門打開,有人在門口看砍樹。他們身後,是街對面的木棉,再遠一點的紫荊,那些在深夜裡招手的樹木。它們再過十年,會在正面襲擊這座島嶼的超強颱風中同時被折斷,平躺著被抬走。只有那棵街心公園的老榕樹還一直存在著,或許還會再活一百多年。
這本就空心的芒果樹不需要太多時間,就慢慢斜歪著倒下來。鷺禾也跟著他,慢慢蹲在牆邊。
這時候,油蔥伯從外面走了進來,對著蹲在角落的鷺禾說:「他不怕的。芒果樹不怕刀砍的。」鷺禾過了許久,才慢慢站起來。
樹砍完以後,爸爸和阿嬤又衝去了醫院。鷺禾想看看樹被板車工拖去了哪裡。猶豫了一會兒,最終沒走出去,只是待在家裡,對著盆栽繼續練習抓蟲。她累了,就追著看《花王國的朋友》。從那天開始,她把那幾個不多的頻道翻來覆去,卻怎麼也找不到這個節目了。故事還沒有完,怎麼節目就不見了呢。花王國的朋友們,都消失了。
好無聊哦。她拿出布娃娃,假裝哄娃娃睡。哦哦睏,哦哦睏,一瞑大一寸。布娃娃還是睜著眼睛。你怎麼不肯午睡,阿禾嘆了口氣。那我給你念個故事吧,她隨便翻開,讀起《老櫟樹的夢》。
——
霧氣還是來了又走。
老芒果樹的樹墩,逐漸被濃厚的青苔覆蓋。沒多久,竟發出新芽來了。
第一片葉子,是被阿禾的媽媽發現的。
(本文摘自:〈浮夢芒果樹〉)
試閱文章1:〈鯨路〉(摘錄)
寶如說她永遠記得,女兒的最後一個清晨。
女兒站在二樓窗戶那兒,背後滿天白雲跟炸開了一樣洶湧。女兒特意叫她來看,天空中有鯨魚鯨魚!前幾天還在畫冊上學到的鯨魚。她順著女兒胖胖的小手指,看到遠方小島上浮著一隻粉紅色的發光小鯨,兩三秒的工夫,迅速暗淡下去被剝奪了色彩。後來,雲都化開,海面一片粉紅。寶如總想不通,為什麼女兒要在大冷天走到那片荒海灘上。後來她又說,女兒可能是想去看鯨魚。可是,我們島上從來沒有鯨魚。更多的時候,她就反反覆覆說同一句話:孩子都沒顧好,我做人家什麼...
推薦序
「迷人的海洋性、幻想性、現實性,龔萬瑩把它們交織在了一起。」
——畢飛宇│茅盾文學獎得主、《推拿》作者
「宛如《城南舊事》的老派氣味,淡淡的憂愁有優雅的質地,很美。」
——陳柏言│《聯合文學》「二十位最受期待的青壯世代華文小說家」
「迷人的海洋性、幻想性、現實性,龔萬瑩把它們交織在了一起。」
——畢飛宇│茅盾文學獎得主、《推拿》作者
「宛如《城南舊事》的老派氣味,淡淡的憂愁有優雅的質地,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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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大厝雨暝
●浮夢芒果樹
●夜海皇帝魚
●濃霧戲台
●菜市鐘聲
●送王船
●鯨路
●出山
●白色庭園
●後記:島嶼回潮
●台灣版後記:島與島之間
●大厝雨暝
●浮夢芒果樹
●夜海皇帝魚
●濃霧戲台
●菜市鐘聲
●送王船
●鯨路
●出山
●白色庭園
●後記:島嶼回潮
●台灣版後記:島與島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