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關於款待
老人走到庭院。
來生重新調整狙擊槍瞄準鏡的焦距,把槍機往後拉,裝填實彈的聲音震耳欲聾。來生環顧周遭,只有高聳入雲的筆直杉松,四下鴉雀無聲;這是一片悄然無聲的森林,沒有鳥兒穿梭樹林間,就連蟲鳴鳥叫聲都聽不見。「要在如此闃寂無聲的森林裡開槍,槍聲想必會傳千里。萬一有人聽見,跑來查看的話,怎麼辦呢?」來生前後想了一會兒,發現這些擔憂全是多餘的,山裡傳出槍響其實是常有之事,誰會吃飽太閒,為了確認槍響傳出的位置而特地跑來如此隱密的深山,大家只會認為是獵人在獵山豬罷了。來生望向西邊那座山,太陽已落在距離山頭差不多一個手掌的高度。他還有些時間。
老人正提著灑水桶幫花圃澆水,有些地方澆得比較多,有些地方澆得比較少,他的動作像是在倒茶,誠意十足。他輕輕擺動肩膀和頭部,好似在跳即興舞,用手指輕觸花瓣,向花朵招手,然後開心地咯咯笑著。來生再次調整瞄準鏡,透過鏡頭,看見老人正在對盛開的花朵說話。那盆花很眼熟,好像在哪見過,但一直想不起花名。來生開始思考十月會開什麼花,波斯菊、百日菊、野菊……卻始終想不出眼前那盆花的名字。「到底為何想不起花名?」他眉頭緊皺,試圖努力回想,最後還是搖頭作罷。「算了,都到了這個節骨眼,花名還重要嗎?」
一隻體型壯碩的黑狗,緩緩從庭院一隅走了出來,用頭磨蹭著老人的大腿,那絕對是純種的英國獒犬──當年尤利烏斯.凱撒帶著一同出征英國的傢伙──羅馬人要捕獲野馬或外出打獵時都會帶上的狗。老人用手摸摸牠的頭,黑狗搖著尾巴,不停在老人身邊打轉。老人撿起一顆洩了氣的足球,朝庭院角落丟去,黑狗馬上搖著尾巴奔向足球。趁黑狗暫時離開,老人再度專注澆花,一樣對花招手、打招呼、噓寒問暖。黑狗沒花多少時間就撿回了足球,老人這次把球往反方向丟得更遠了,黑狗再度奔向那顆洩氣的足球。堂堂一隻獵獅的名犬,竟成了來回撿球的蠢蛋。然而,老人與黑狗間的互動顯得十分和諧,儘管一直做著同樣的動作,卻樂此不疲。
老人澆完水,伸展了一下腰部,露出滿意微笑,然後彷彿知道來生躲在哪裡似地,轉頭望向半山腰,老人的笑臉突然映入瞄準鏡的十字線。「你知道太陽只剩一個手掌的高度就要下山了嗎?你知道自己在太陽西下前會喪命嗎?你是早已看破,所以對我微笑嗎?」也許老人的微笑不是發自內心,因為他永遠保持著一貫笑容,彷彿帶著河回面具似的。有些人就是這種笑面虎,不論生氣或難過,都保持同樣微笑,讓人摸不透其心理,喜怒不形於色。
「該扣扳機嗎?要是現在扣下扳機,午夜前應該可以回到市區,還可以在浴缸裡泡個舒服的熱水澡,配上幾罐透心涼的啤酒,喝到不省人事為止;或者把披頭四的唱片放在電唱機上,思考即將匯入的那筆錢要用來做什麼。等這件事處理完後,也許可以過過不一樣的人生,在女子高中校門口開一間披薩店,或是在公園裡賣棉花糖之類的。」來生開始想像自己把氣球和棉花糖交到小朋友手中的畫面,以及撐著厚重眼皮在豔陽底下等待客人上門的樣子,下半生會不會就過著這樣的日子呢,他突然對這樣的人生充滿憧憬。不過,這些都是要等扣下扳機後再來思考的事,眼前的老人仍舊安然無恙地站在那裡,戶頭裡也還沒匯入半毛錢。
山影逐漸低垂,得抓緊時間才行。老人已經澆完花,要是再走回屋內,麻煩可就大了。「別想太多,現在開槍吧,處理完就可以下山了。」
老人依舊面帶微笑,黑狗咬著洩了氣的足球飛奔回來。瞄準鏡的十字線對著老人的臉部,他的額頭上有著三條深而明顯的皺紋,右眉上方有一顆雞眼,左臉頰則有一塊黑斑。來生用瞄準鏡對準老人的心臟,那是即將要被子彈貫穿的部位。老人身穿白色毛衣,看起來大概是某人親手織給他的,不像是工廠量產的。「那件白色毛衣即將被鮮血染紅。只要我輕輕扣下扳機,七.六二毫米口徑的子彈就會射向老人的心臟,彈殼裡的火藥會瞬間爆炸,彈丸則會在膛線的作用下旋轉,朝心臟方向飛去。七.六二毫米彈丸的行徑速度快、破壞力強,五臟六腑應該會和子彈翻攪在一起,從腹部後方噴出。」來生一想到那個畫面,全身汗毛直豎。每當一個人的生死掌握在自己的指尖時,他都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湧上心頭。「就是現在,是時候該扣下扳機了。」不過,不知為何,來生不僅沒朝老人開槍,還索性把槍放在地上。
「不是現在。」來生低喃。
為什麼不是現在,他不得而知。他只知道凡事都有所謂的絕佳時機,就好比有吃冰、接吻的絕佳時機一樣,雖然聽來可笑,但扣扳機、子彈貫穿心臟也有它們的絕佳時機。怎麼會沒有呢?要是幸運碰上那個時機,射出去的子彈就會不偏不倚地朝老人的心臟飛去,便是再完美不過的事。當然,來生並非在等待絕佳時機出現,因為很可能永遠都等不到那麼幸運的一刻,就算被他等到,也可能渾然不知;來生只是單純不想在剛剛那一刻扣扳機罷了。雖然也不清楚原因,但總歸一句話:感覺不對。來生點了一根菸,山影已經遮蓋到老人的房屋。
夜幕漸漸低垂,周遭的景色逐漸昏暗,老人帶著黑狗回屋。屋內一片漆黑,似乎是因為沒有電的關係,客廳裡只點著一根蠟燭。來生的望遠鏡根本看不見裡面動靜。不久,老人與黑狗的影子倒映在紅色磚牆上,隨即又消失不見。除非老人拿著蠟燭站在窗邊,不然以來生埋伏的位置,幾乎已錯失暗殺良機。
當太陽完全西下,整座森林被黑暗籠罩,皎潔的明月也被雲層遮擋,以致能見度變得更差。老人的屋裡僅一盞小燭燈亮著,森林裡的黑暗密度極高,空氣中的溼氣凝重。在四下無人、一片漆黑當中的來生,思索著自己為何如此猶豫不決。「還是等天亮了再說吧,等天亮後,像以前那樣把他當槍靶,只要開一槍,就能收拾回家了。」來生把菸蒂收進衣服口袋,躲回帳篷內。除了等待時間流逝,已無事可做。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塊餅乾,吃完後便鑽進睡袋裡休息。
約莫兩小時後,來生被一陣腳步聲吵醒,聽起來像是有三、四隻腳不規律地踩著草地,還有身體和樹葉摩擦的聲音,正一步一步朝他逼近。來生完全摸不著頭緒,不曉得對方是誰,也有可能是山豬或小斑虎貓。來生立刻拉開槍的保險,槍口對著黑暗中聲音的來處。還不是扣扳機的時候,過去有許多隱身埋伏的傭兵,會因恐懼而在未確認對方的情況下就朝一片漆黑開槍,最後發現原來是野鹿或偵查犬,甚至是因為迷路而在山裡徘徊的戰友,多的是身上刺龍刺鳳、體格彪悍的傭兵,看著戰友枉死在自己槍下而泣不成聲,哭得像個孩子,回去再向大頭辯解,「當下真的沒辦法,只能選擇開槍。」也許是真的沒辦法,因為他們從未在黑暗中確認過移動的物體,所以那些人能做的也只有開槍。來生選擇冷靜等待,直到親眼確認對方為止。沒想到從一片漆黑中現身的竟然是老人與黑狗。
「你在這裡做什麼?」老人開口問道。
情況頓時變得有點滑稽。彷彿槍靶自己走來面前,質問來生為何還不開槍一樣。
「我才想問您在這裡做什麼?害我差點就開槍了。」來生的語氣顯得有些激動。
「差點開槍?呵呵,真是做賊的人喊抓賊。這裡是我的私有地;也就是說,是你擅自闖入我的地盤,還在這裡過夜。」老人從容不迫、面帶笑意地說著。
明明這種情況並不尋常,老人的反應卻異常淡定,倒是來生顯得有些驚愕。
「我以為有猛獸靠近,才會如此驚訝。」
「你是來打獵的?」老人看著來生的槍問道。
「是。」
「舊款德拉古諾夫狙擊步槍……我以為這玩意兒早放到博物館裡展示了,現在的獵人都用越戰時期的步槍打獵嗎?」
「只要能打到獵物不就好了,跟用什麼槍有關係嗎?」來生語帶不耐地回答。
「也是,不管用什麼槍,只要能打到獵物就好了。用牙籤、竹筷也行。」老人笑著附和。黑狗乖巧地站在老人身旁,站姿英挺,比用望遠鏡看時身材更為健壯,和白天追球的憨樣截然不同。
「是條好狗呢。」來生轉移話題。老人低頭看向黑狗,用手摸摸牠的頭。
「是啊,也是牠發現你在這裡的,但牠現在有點老了。」
黑狗的眼睛一直凝視著來生,沒有發出低沉的警戒聲,也沒有釋出任何善意。老人輕拍黑狗的頭。
「要是今晚打算睡在這裡,不如來我家裡休息,別在這裡淋著冰涼溼冷的露珠,太辛苦了。」
「謝謝您的好意,但我不想給您添麻煩。」
「沒事,不麻煩。」
對話結束後,老人快步走下山,黑狗走在老人後頭。明明沒有手電筒,老人卻能身手矯健地行走在能見度極低的山路中,來生對於當下的情況感到有些混亂。子彈已經裝填在步槍裡,暗殺目標就在前方五公尺內,來生看著黑暗中離去的老人背影,急忙背起步槍,跟著走下山。
老人的家十分溫暖,室內是用紅磚堆砌而成,一旁的壁爐裡正燃著熊熊烈火,放眼望去,幾乎不見任何家具或擺飾,僅壁爐前放著一個脫了線的地毯及一張小茶几。壁爐上擺有幾張照片,照片裡的老人或坐或站,總在人群正中央,身旁一起合影的人,彷彿覺得能和老人一起拍照是極大的殊榮,展現生硬的笑容。在這麼多張照片當中,唯獨未見老人的全家福。
「您已經開始在用壁爐了嗎?」
「年紀大了,怕冷。今年覺得特別冷。」
老人拿起幾塊乾掉的木柴放進壁爐裡,火焰因為新加薪柴而搖曳。來生把肩上的槍放下,靠在門邊。老人瞄了那把槍一眼。
「話說回來,現在是十月分呢,不是禁止打獵的月分嗎?」
老人的語氣中挾帶著些許淘氣,他從一開始就對來生用半語說話,彷彿認識已久,親和力十足,來生對此也未感不悅。
「要是每一條法律都遵守,那我們現在早餓死了。」來生說道。
「的確不需要遵守每一條法律,那是傻子才會做的事。」老人低聲說著,像是在喃喃自語。他用樹枝翻動壁爐裡的木柴,火勢瞬間變大,新添的木柴頓時被熊熊烈火包圍,但依舊沒怎麼被點燃。
「我這裡有酒有茶,你想喝什麼?」老人問道。
「喝茶好了。」
「我看你應該凍壞了,還是喝點酒,暖個身吧!」
「我出來打獵不喝酒,更何況在山裡喝酒,睡著也滿危險的。」
「那今天可以喝啊,反正在我家也不會凍死。」老人對來生笑著說。
老人走進廚房,拿出兩個馬口鐵杯和一瓶威士忌,小心翼翼地用夾子夾出壁爐裡的開水壺,緩緩將熱水注入杯中。他的動作不疾不徐、絲毫不馬虎。他將沏好的紅茶遞給來生,又沏了杯給自己,裡面還加了一點威士忌。
「要是覺得身體不夠暖和的話,可以加點威士忌試試,反正也得等天亮才能打獵,不是嗎?」
「紅茶可以加威士忌?」
「想加就加啊,有何不可?」老人調皮地對來生眨眼。他的五官深邃立體,神情卻很柔和,應該是拜歲月所賜,打磨掉許多尖銳犀利的感覺,不難想像年輕時他應該是名相當俊俏的大帥哥。老人在來生的杯裡倒了點威士忌,溫熱的紅茶伴隨著威士忌的酒香陣陣飄出,香氣四溢。這時,原坐在角落的黑狗走到來生的大腿旁,席地而臥。
「看來你是個好人。」
「什麼?」
「Santa喜歡你啊,通常老狗都能一眼分辨出誰是好人。」老人用眼神瞥向黑狗說道。
近距離看才發現,原來黑狗有雙和身型格格不入、異常溫馴的眼睛。
「會不會是因為狗比較笨的關係?」
「怎麼會呢。」
老人對著來生輕輕挑眉。他開始喝起摻了威士忌的紅茶,來生也順勢喝了一口。
「味道不錯。」
「沒想到吧?加點在咖啡裡也不錯,但加在紅茶裡最好喝,暖胃又暖心,就像擁著名曼妙女子在懷裡一樣。」
「最好是,怎麼能這麼比喻呢,曼妙女子當然比這茶好多了。」
「也是。的確,這茶哪比得上曼妙女子呢。」老人點頭說道。
「但我想這會是永遠難忘的滋味。」
「紅茶裡其實蘊含著帝國主義氣息,所以才會如此香甜甘潤,而香甜甘潤的東西,背後也往往隱藏著諸多殺戮。」
「這論點滿有意思。」
「需要來點馬鈴薯和豬肉嗎?」
「好。」
老人走到戶外,拿了一些烤到焦黑的肉塊和馬鈴薯進來。肉塊上還留有豬毛,積了些灰塵,看上去很不衛生,甚至飄著陣陣惡臭。老人把那些肉丟進壁爐裡,沾了一堆灰燼後,再用鐵籤串起,懸掛在火焰上。他用樹枝翻動底部木柴,再把馬鈴薯鋪在灰燼下。
「看起來並不是多美味的料理方式。」來生說道。
「我之前在祕魯住過一段時間,是那裡的印地安人教我的,雖然看起來不是很衛生,但味道還不錯。」
「確實不怎麼樣,但既然是印地安人的料理方式,應該不致於太差。」
老人給了來生一抹微笑。
「幾天前,我發現自己和印地安人有一個共同點。」
「什麼共同點?」
「我們都沒有冰箱。」
老人把肉翻到另一面,火光映照出的面孔顯得有些嚴肅。他邊用長長的鐵籤戳著馬鈴薯確認是否熟透,一邊喃喃自語,「家有稀客,一定要好好招待才行。」等待肉塊熟透的時間,他喝光杯裡的紅茶,倒了一杯威士忌,還詢問來生要不要也來一杯。來生遞出杯子,喝下老人倒給他的酒,順著喉嚨而下的烈酒,從空腹裡回升出一股溫柔清香,酒氣愉悅地蔓延至全身,瞬間令來生感覺好不真實──暗殺目標和狙擊手竟然在同一個屋簷下、同一面壁爐前,看似關係友好地話家常。老人每翻動一次鐵籤,壁爐裡就會飄出令人垂涎的香氣,黑狗想要走向壁爐嗅嗅氣味,但不知是因為怕火還是怎樣,遲遲不敢向前靠近。
老人搔搔黑狗的下巴對牠說:「Santa乖,放心,這裡也有你的份。」
「牠的名字是Santa嗎?」
「是啊,第一次見到牠的時候剛好是在耶誕節,那天這傢伙失去了主人,我則是失去了一條腿。」
老人撩起左邊的褲管,裡面是義肢。
「我的命是被牠救回來的,因為牠在雪地裡拖著我走了五公里。」
「好特殊的緣分。」
「牠是我人生中最棒的耶誕節禮物。」
老人摸了摸黑狗的頭。
「牠還滿乖的。」
「也不一定,之前只要看到人就會撲上去,所以都得綁著牠,現在應該是年紀大了,變得很溫馴。我對這樣的牠其實感到很陌生,只要是和人類相處久的動物,都會變得陌生。」
壁爐裡飄著肉的焦香,老人用鐵籤仔細戳著,確定全熟後才取下,再用帶有鋸齒的刀子把肉分切成厚片。他遞給來生一片,留一塊給自己,分一塊給Santa。來生抖掉肉塊上的灰燼,放進嘴裡咬一口。
「味道滿特別的耶,不太像豬肉。」
「不錯吧?」
「嗯,有鹽巴嗎?」
「哎呀,抱歉,我家沒有鹽。」
「您竟然可以過著沒冰箱、沒鹽巴的生活,太厲害了。所以是祕魯的印地安人都不用鹽嗎?」
「不,呵呵,我家本來有鹽,只是前段時間剛用完。」老人解釋。
「您也有在打獵嗎?」
「之前有,只是現在不打了。一個月前吧,發現一頭山豬受困在獵人設的捕獸夾裡奄奄一息,我看著牠想了很久,究竟該殺掉牠,還是等牠自己斷氣?要是等牠斷氣,那就是獵人害死牠的,不關我的事;要是殺了牠,就變成是我為了得到豬肉而殺死一條無辜生命。如果是你,會怎麼做?」老人擠出一抹意味深遠的微笑。
來生轉動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威士忌說:「誰殺死那頭山豬不重要吧?」
聽完來生的回答,老人陷入沉思,過一會兒,才開口說道:「也是,現在想想,的確是誰殺的一點也不重要,反正我們現在正在用印地安人的方式享用著這隻美味山豬,對吧?」
老人說完便放聲大笑,來生也跟著笑了。明明不是什麼好笑的事,老人卻笑個不停,害得來生也跟著笑了好一會兒。
老人似乎心情很好,他再度為來生斟滿威士忌,也將自己的杯子倒滿酒,兩人互敬乾杯,一飲而盡。老人拿起鐵籤,把木柴堆底下的馬鈴薯戳出來,吃了一口道:「嗯,熟得剛剛好。」他另外拿了一顆馬鈴薯給來生,來生拍掉灰燼,咬下一口說:「嗯,有熟。」
「每到冬天我都會吃馬鈴薯,沒有什麼東西比它更好吃的了。」
「每次看到馬鈴薯,都會讓我想起一個人。」
來生被壁爐裡的熱氣映得滿臉通紅,突然主動提起了關於馬鈴薯的陳年往事。
「不用聽也知道,一定是個可憐人。」
「確實是個可憐人。」
「還活著嗎?還是已經死了?」
「死了。當時是在非洲,半夜突然發生緊急狀況,我們搭乘卡車抵達時,發現有名叛軍越獄,挾持著一位老奶奶當人質。他看上去很年輕,根本是個孩子,頂多十四、五歲。他當時情緒激動、面露驚恐,但情況並未到岌岌可危的地步。老奶奶不停對著少年說話,少年則是一手用AK槍指著老奶奶的頭,另一手猛抓馬鈴薯往嘴裡塞,但我們都看得出來,情況並不危急。就在那時,對講機那頭傳來開槍的指令,不久後,便有人開了一槍。我們趕緊衝上前去,只見少年的頭顱有一半已噴飛四散,而他嘴裡還含著一口來不及吞嚥的馬鈴薯。」
「哎呀,看來他應該是餓壞了。」
「當時我的心情五味雜陳,看著那名非洲少年嘴裡含著的馬鈴薯,心想『要是再多給他十秒,至少能吞完那口馬鈴薯再斷氣?』。」
「吞不吞完對他來說又有什麼差別呢?」
「當然,雖說還是難逃一死,但是那口沒吞下的馬鈴薯,仍不免令人鼻酸。」來生感性地說著。
老人喝掉剩餘的威士忌,拿起鐵籤朝柴火翻戳,查看底下有沒有遺漏的馬鈴薯。他在角落找到一顆,遞給了來生,來生望著那顆馬鈴薯,揮揮手婉拒了他的好意。老人看著馬鈴薯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重新把它扔回壁爐裡。
「我還有一瓶威士忌,要喝嗎?」老人問道。
來生思考了一會兒,回答:「好吧。」
老人從廚房裡拿出威士忌,為來生斟滿。兩人不發一語,各自喝著杯裡的酒,目不轉睛地看著壁爐裡熊熊柴火,酒意甚濃。
「好美的火。」來生讚嘆。
「看久了,會發現其實灰燼更美。」
老人的目光停留在壁爐裡的柴火上,緩緩轉動著手中的馬口鐵杯說道。接著,他彷彿想起了某件有趣的事,對來生挑眉。
「對了,我爺爺是捕鯨人,當年還沒有什麼捕鯨禁令,儘管他是咸鏡道內陸出身,從未接觸過大海,仍南下長生浦,成為全國第一位捕鯨人。聽說有一次,爺爺為了捕鯨,被龐大的鯨魚拖進深海裡,當時他把魚叉霸氣地插在抹香鯨身上,卻不慎被魚叉上的繩子給絆住,才會意外跌落水中。其實在殖民時期,抹香鯨的體型龐大,單靠一艘捕鯨船和用手丟擲出去的魚叉,根本不可能捕獲,公的抹香鯨甚至可長達十八公尺、重六十噸。你想想看,六十噸等於是十五隻非洲成象的體重,要把那麼重的東西一口氣放在秤上,如果是我看見那種龐然大物,就算他是用橡膠吹出來的氣球,我也不想靠近或碰觸。不過呢,我的爺爺竟然在那麼可怕的生物身上徒手插了一支魚叉,你說厲不厲害?」
「後來呢?」來生問道。
「當然是嚇壞所有人啦!他從船頭掉進海裡時,因為衝擊太大,瞬間失去知覺,遊走在夢境、出神、恍惚之間,任由暴怒的抹香鯨以猛烈的速度拖往深不見底的海中。聽說當爺爺好不容易醒過來時,看到的是抹香鯨的背鰭正發著藍光,他看到忘我,早忘記自己身處險境。爺爺說他看著一頭長達十八公尺的巨型抹香鯨,擺動著散發藍光的背鰭在海底優游,那幅光景簡直美得不可思議。爺爺回想這段記憶時,情緒非常激動,眼角還有些溼潤。但我還是委婉告訴他,鯨魚並非會發光的生物,所以背鰭不可能發光,沒想到一個尿盆就硬生生地往我頭上砸了過來,呵呵,爺爺是個性情火爆的人。後來,爺爺每次只要見人,就會分享這段故事,還被我嘲諷,『都是因為那狗屁會發光的背鰭,導致很多人認為你說的故事根本不可信。』他對我說:『大家口中說的那些關於鯨魚的事情都是假的,都是從書裡讀來的,但是鯨魚住海裡,又不是住在書裡。』總之,爺爺就是被抹香鯨拖進海裡,然後失去了意識。」
老人為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淺淺啜了一口。
「爺爺說他甦醒時,月亮高掛在夜空中,耳朵旁傳來陣陣海浪拍打聲。爺爺以為自己很幸運,被海浪推上了岸邊,可能躺在某個暗礁上,但後來發現那不是暗礁,而是抹香鯨的頭頂,是不是很不可思議?爺爺側身斜躺著,放眼望去是海面上的浮標、被鮮血染成一片紅的海水、插在鯨魚背上的魚叉,以及用頭頂撐著爺爺的抹香鯨。想想看那畫面,是不是很讓人匪夷所思。雖然我聽說過,鯨魚會把受傷的同伴或剛出生的鯨魚寶寶抬上水面讓牠們呼吸,但爺爺既不是牠的同伴,更不是鯨魚寶寶,甚至就連海狗或企鵝都不是,而且還在牠背上插了一根魚叉,抹香鯨到底為什麼要用頭把爺爺頂出水面,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是呢,的確滿離奇的,正常來說應該早把爺爺咬到粉身碎骨了。」來生喝著威士忌說道。
「即使回過神以後,爺爺依躺然在抹香鯨的頭頂上,雖然有些尷尬,但在抹香鯨頭上還能做什麼呢,只能看著滿月映照在夜晚海面上,海浪不停拍打上岸,一隻背上插著魚叉、流超過十盆鮮血的抹香鯨,和一名處境尷尬的人類。聽說爺爺當時看著被皎潔月光映照出的那片鮮血,頓時對抹香鯨充滿愧疚。其實何止愧疚,他甚至想幫抹香鯨拔出魚叉,但沒有想像中容易。就好比錯誤的人生一樣,把魚叉插進鯨魚背部時很容易,要拔出來卻很難。最後爺爺用捆在腰間上的短刀切斷了魚叉繩。他切斷那條繩子後,那頭鯨魚潛回水中,又浮出水面,游向抓著浮標不停掙扎的爺爺,用牠黑到發亮的圓滾滾大眼,看著被自己擲出的魚叉繩絆住、倉皇掙脫的可憐傢伙。爺爺說那隻鯨魚當時貼得很近,一直注視著他,雪亮的眼神充滿童真好奇,彷彿在想著:『這麼小的傢伙,看起來膽小如鼠,竟敢在我背上插魚叉,真是勇氣可嘉。』後來,鯨魚用鼻頭輕輕推了我爺爺一下,像是在和他嬉鬧玩耍,順便告誡他,『喂,小傢伙,你對我開的玩笑太過囉!這樣很危險,以後不可以喔!』儘管海面上盡是牠的鮮血,但牠似乎早已原諒我爺爺。每當爺爺講起這段往事,他都會拍著膝蓋大聲地說:『果然!牠的肚量和體型一樣,有容乃大,與我們這種小鼻子小眼睛的人根本不同檔次。』就這樣,爺爺和那隻抹香鯨在水面上載浮載沉了一整晚,直到捕鯨船透過浮標追蹤,發現有模糊的動態物體為止,抹香鯨一直在旁陪伴著爺爺。當捕鯨船從遠處漸漸靠近時,抹香鯨便向爺爺道別似地,繞著他游了一圈,然後悠悠地游回了深無止境的大海裡,背上還插著刻有我爺爺名字的魚叉。是不是很神奇?」
「嗯,的確。」來生應和。
「在大海劫後餘生、歷劫歸來的爺爺,不曉得是不是對捕鯨人的人生開始感到懷疑,據說他回家後,告訴奶奶不想再當捕鯨人,善解人意的奶奶於是給了爺爺一個擁抱,告訴他如果不想再捕鯨了也沒關係。爺爺像個孩子似地躲在奶奶懷裡邊哭邊說:『好可怕,真的嚇死我了。』自此後,爺爺有段時期沒再出海捕鯨,但是事隔不久,就因為生活陷入困境,周遭更是充斥著流言蜚語,加上捕鯨是他僅有的謀生技能,若不靠此維生,實在沒有其他方法能夠養家餬口,只好再度出海捕鯨,直到七十歲退休前,都在東海靠著魚叉捕鯨。有趣的是,一九五九年出海捕鯨的爺爺,竟然再度遇見之前那隻抹香鯨,那年是他奇蹟似從大海死裡逃生屆滿三十年之際,那隻抹香鯨的背上仍插著爺爺朝牠擲出的魚叉,但牠依舊一副老神在在地恣意優游,彷彿生鏽的魚叉已是身體的一部分。其實被魚叉刺中的鯨魚可以存活那麼久,在捕鯨史上十分罕見,不過也有人曾在十九世紀捕獲一隻插著十八世紀魚叉的鯨魚。總而言之,那隻抹香鯨當時看見爺爺的捕鯨船,竟然沒有逃走,反把背上魚叉露出水面,緊貼在爺爺的船隻旁徘徊,緩緩在周圍繞了一圈,大概在對爺爺說:『喂,好久不見啊老朋友!真高興見到你。不過這是什麼?你怎麼還在捕鯨呢?太過分了吧!』哈哈哈。」
「爺爺當下一定很尷尬吧?」來生問道。
「豈止尷尬,聽其他船友們說,我爺爺突然腳軟,跌坐在甲板上號啕大哭了起來。哭了許久後,朝那隻抹香鯨大喊:『對不起!真的很抱歉!你的背一定很疼吧?當初和你道別後,也想過不再幹這行了,但你住在海裡可能不知道,住在陸地上的我們生活得好苦啊。我到現在還在租房子,而孩子們的食量又驚人,開銷很大呢。總之,是因為日子實在過不下去,才又回來捕鯨的。下次見面來好好喝一杯吧!我帶酒,你帶一隻大王烏賊來就好,光是一隻大王烏賊,應該就能喝下十箱燒酒。對不起啊,當初在你背上插了那支魚叉,實在抱歉,嗚嗚,我實在太沒用了,真的很對不起,嗚嗚……』」
「他真的對著鯨魚這樣說?」來生問道。
「對啊。」
「爺爺還真有趣。」
「的確是。總之從那天起,爺爺就不再當捕鯨人了,他離開了長生浦,北上首爾,整天酗酒。我想他當時應該很鬱悶,不僅不能出海,三八線上還豎起了鐵柵,害他無法返鄉。他每次喝醉,逢人必講抹香鯨的故事。身邊的人都聽膩了,耳朵不想再被荼毒,爺爺卻還是不停重複說著。他說自己其實不是為了炫耀當年有多英勇,而是認為人類應該要效法鯨魚,因為現代人多的是鼠輩小卒,怯弱無能,早找不到那種優游自若、碩大美麗的身影,整個世界缺乏所謂的『巨人』。」
老人再度拿起鐵杯,喝下幾口酒。來生也順便在自己的空杯裡倒了些酒,淺淺喝了一口。
「爺爺晚年被醫生宣判肝癌末期,其實他從十六歲出海捕鯨起到八十二歲,每天與酒為伴,這樣的結果並不意外。那天他自醫院返家,又開始喝起酒來,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然後把子女們統統叫了過去,告訴他們,『我不會再去醫院,因為鯨魚也是時間到了自然就會離開人間。』直到臨終前,他再也沒踏進過醫院半步。約莫一個月後,爺爺一身盛裝,重返長生浦。後來聽其他出海的漁民說,爺爺在那裡租了一艘小船,載滿十箱燒酒,努力划著船槳,直到船隻越過地平線、看不見蹤影為止,自此後就再也沒有回來。爺爺的屍骨始終沒找到,我猜他一定是去找那隻抹香鯨了,要是真讓他遇見,應該會急著對抹香鯨述說過去深埋心底、未能說出口的那些話吧,然後一口氣把十箱燒酒喝個精光;要是沒被他遇見,可能也是漂泊在汪洋大海中,獨自喝著那些酒,直到生命結束。嗯,想也知道他一定會這麼做。」
「好悲壯的結局。」
「算是死得其所。我認為凡是男人,都要能決定自己人生的最後一刻是悲壯地死去,而且唯有此生認真活過的人,才有辦法決定那樣的結局。可惜我不是那種人,一生都像個鼻涕蟲般苟且偷生,所以沒資格擁有那種莊嚴的死亡。」
老人苦笑著。來生不知道該說什麼,所以選擇沉默不語。雖然他非常想對慨嘆惆悵的老人送上一句安慰的話語,卻想不到該說什麼才好。老人在他的馬口鐵杯裡倒滿了酒,一口氣全部喝下。兩人保持緘默,自顧自地喝著杯裡的酒。每當火勢將滅之際,來生就會替壁爐添加幾根木柴,那些被點燃的新木柴,會吱吱作響,火勢瞬間變得猛烈,燒得通紅,最後變成灰燼。老人和來生一邊默默觀賞著爐裡柴火燃燒的過程,一邊喝著杯子裡的威士忌。
「抱歉,今天我不小心話說太多。人家都說上了年紀要把嘴巴閉緊、錢包打開才對,呵呵。」
「不,今天的對話很有趣。」
老人拿起威士忌酒瓶搖晃了一下,只剩下一杯的分量,老人看了看瓶裡的酒說:「剩下這些可以讓給我嗎?」
「當然。」來生回答。
老人把剩餘的酒全部倒進杯裡,一飲而盡。
「今天就到這裡吧,你應該也累了,趕緊休息,我抓著你說太多話了。」
「不,多虧您的故事,讓今晚變得很有意思。」
老人先在壁爐的右側躺下,Santa緩緩走到老人身旁,席地而臥;來生則選擇躺在壁爐的另一側。紅色磚牆上映著兩名男子與一隻老狗的黑影,交錯重疊。來生注視著放在門邊的步槍。
「明早吃完早餐再走吧,空腹打獵很辛苦的。」
老人側躺著說道。來生猶豫了一會兒才回應:「好的,沒問題。」
木柴燃燒和老狗打鼾的聲音格外響亮,老人不再說話。來生聽著老人和老狗的喘息聲許久,好不容易才睡去。那晚,他睡得十分香甜。
早上起床時,老人正在準備早餐。他用馬鈴薯煮了一鍋大醬湯,配上一小碟辣蘿蔔泡菜,以及兩碗白飯,僅此而已。老人沒說什麼,兩人不發一語地吃著。早餐結束後,來生匆忙起身,出門時老人還為他準備了六顆馬鈴薯,用布袋裝著,叫他隨身帶著充飢。來生向老人道別致謝,收下那袋還溫熱的馬鈴薯。
來生重返帳篷時,老人正在庭院裡用灑水桶澆花。為花澆水的模樣依舊像倒茶般誠意十足,然後一如既往地對著花草樹木說話、揮手。來生微調了瞄準鏡裡的十字線,似曾相識的花朵在來生的瞄準鏡裡忽明忽暗,失去焦距。他依然想不起那盆花的名字,要是昨晚有問老人就好了。
那是一個很棒的庭院,兩棵柿子樹互不相識似地各自聳立,角落的花圃裡有著靜靜等待屬於自己季節的花朵。老狗Santa走到老人身旁,用頭不停摩擦著老人。老人摸摸牠的頭,看上去十分和諧。老人把洩了氣的足球丟向庭院一隅,Santa飛也似地跑去撿球,老人則是趁牠離去之際,繼續幫花兒們澆水。他究竟在對那些花說什麼呢?仔細看的話會發現老人的左腿真的在微微顫抖,昨晚喝酒時應該多聽他說說左腿的故事才對。但是來生心想,就算沒聽到那些故事也無所謂了。老狗咬著足球跑回來,老人這次把球丟得更遠。老狗今天心情似乎特別好,還在原地跳了跳,才跑去撿球。老人放下灑水桶,看來已經澆完水了,然後露出燦爛笑容。「那會是發自內心的笑嗎?宛如河回面具般的那張笑臉,究竟是真笑,還是假笑?」
來生把瞄準鏡上的十字線對準老人胸口,然後扣下了扳機。
砰!
02阿基里斯的後腳跟
來生不是在垃圾桶裡被人發現,就是在垃圾桶裡出生。
過去二十七年作為來生養父的狸貓大爺,每次只要幾杯黃湯下肚,就喜歡調侃來生的出生背景,「你小時候呢,是在修女院門口的垃圾桶裡被人發現的,如果不是,那麼,那個垃圾桶就是你的親生母親,雖然這兩種結論好像都差不多。你要慶幸那是修女使用的垃圾桶,至少比其他地方的乾淨多了。」面對狸貓大爺的冷嘲熱諷,來生總是不為所動、毫不在乎,因為被把孩子丟進垃圾桶裡的那種垃圾父母生出來,還不如出生在乾淨的垃圾桶裡要好些。
來生在修女院附設孤兒院裡一直待到四歲,之後便由狸貓大爺領養帶回,讓他寄宿在自己經營的圖書館裡。要是當初來生一直待在那間孤兒院,接受神的恩典及修女們的悉心照料,人生也許就會徹底不同,可惜來生是在龍蛇混雜、聚集各路殺手、委託殺人的承包商及獵人的狸貓大爺圖書館裡成長。就像植物落地生根般,世上所有悲劇都起源於兒時自己踏上的那片土地,更何況來生當時年紀甚小,要離開那片土地也著實不易。
來生九歲生日那天,躲在狸貓大爺的藤搖椅上埋首閱讀著《荷馬史詩》。正當讀到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準備把箭射向來生心愛的英雄──阿基里斯──的腳跟時,因為是最精采的橋段,所以他完全沒有察覺到狸貓大爺早在他身後觀察許久,並且滿臉不悅。
「誰教你認字的?」
狸貓大爺從沒讓他上學,來生曾經問過,「為什麼我不用像其他小朋友一樣去學校上學?」狸貓大爺一臉不屑地回答:「因為人生根本就不需要有『學校』這種東西。」他說的沒錯,儘管來生從沒上過學,但在他三十二年的人生中卻從未感受過任何不便。總之,狸貓大爺似乎對來生識字,而且還會閱讀這件事感到十分錯愕,說得更精準些,應該是感受到一股強烈的背叛。來生沒有回答狸貓大爺的問題,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於是狸貓大爺用他特有低沉冷酷的嗓音,緩緩語帶威脅地又問了一遍。
「我在問你,到底,是誰,教你,認字的?」
狸貓大爺的語氣令人不寒而慄,彷彿要把那名教來生認字的人抓來痛扁一頓。來生用顫抖的嗓音小聲回答:「沒人教我。」狸貓大爺依舊用肅殺的眼神緊盯著他,顯然並不相信這樣的答案。來生只得再次鄭重澄清,真的是看繪本書自學的。接著,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來生的臉上。
來生好不容易強忍住瀕臨潰堤的淚水,再次向狸貓大爺保證,自己真的是透過繪本學習認字。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來生在多達二十萬本藏書、昏暗又老舊的圖書館內,好不容易找到適合自己閱讀的書籍(講述美國黑奴的改編漫畫書、廉價的成人雜誌、畫有長頸鹿或犀牛等動物的粗糙繪本),並搭配插圖自行悟出文字的原理。來生用手指向堆積在書房角落的那些書,那都是他平日蒐集的繪本,狸貓大爺是個瘸子,他一跛一跛走向書堆,一一拿起確認,甚至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彷彿在暗想「我的圖書館裡怎麼會有這種爛書」。狸貓大爺一跛一跛走了回來,依舊滿臉狐疑地觀察著來生的表情,然後一把奪走他手中的《荷馬史詩》精裝本,不停來回看著那本書和來生的臉,最後終於說道:
「看書會使你人生倍感羞愧、充滿恐懼,你還要看嗎?」
來生不明白狸貓大爺的意思,一臉茫然地看著,他能做的也僅此而已,畢竟一個才九歲大的男孩,怎可能理解「羞愧恐懼的人生」是什麼,他能想到的人生頂多是在一桌美食前鬧脾氣,或者像三明治裡掉出來的洋蔥,老是有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會發生。因此,狸貓大爺對來生說的那番話,在他聽來並不像選擇題,反倒是一種威脅,抑或是某種詛咒,宛如神在對亞當和夏娃說:「要是吃掉這顆善惡果,就會被逐出天國,你們還要吃嗎?」是一樣的道理。來生心生恐懼,他完全不了解這項選擇的背後意謂著什麼,但狸貓大爺似乎在等他回答,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究竟該不該吃那顆蘋果?
最後,來生雙手握拳,抬起頭,用冷靜、堅定的表情對狸貓大爺說:「要,請把我的書還給我。」狸貓大爺咬牙凝視著好不容易強忍住淚水的九歲男孩,好一會兒才把那本《荷馬史詩》還給了來生。
當時來生之所以敢那麼大膽請狸貓大爺把書還給他,其實並不是基於對閱讀的熱愛,也並非要和狸貓大爺賭氣,而是他對狸貓大爺所說羞愧恐懼的人生毫無概念的緣故。
直到狸貓大爺離開後,來生才終於潸然淚下。他用手背默默拭去眼淚,把身體蜷成圓形,窩在藤搖椅上。年僅九歲的來生望著圖書館裡一排又一排宛如迷宮的書架,那些書被以既複雜又難理解的方式分類堆疊,上面布滿灰塵;接著,來生望向狸貓大爺的簡陋書房,由於整間圖書館僅西北邊開有一扇窗,所以書房總是陰暗無光。來生思考著閱讀這件事為何會讓狸貓大爺如此震怒,明明他自己大半的人生都是坐在圖書館角落裡讀書,就好比一名口袋裝滿糖果的人,卻連別人嘴巴裡僅剩的那顆糖也要搶去占為己有一樣,極其卑鄙。事隔多年,來生已經三十二歲,仍想不透當年大爺怒從何來。
「貪得無厭的糟老頭,我詛咒你拉肚子拉到脫肛!」
九歲的來生一邊咒罵著狸貓大爺,一邊用手背擦去眼淚,然後重新翻開手中的書。從那時起,對來生來說,閱讀已經不再只是單純喜好,那可是挨著耳光、承受即將迎接羞愧與恐懼人生的詛咒、費盡千辛萬苦才獲得至高無上的權力。來生閱讀著帕里斯拉弓的橋段,箭從弦上離開,朝他心目中的英雄──阿基里斯直直射去,而那支該死的箭正好不偏不倚射穿了阿基里斯的後腳跟。
原以為阿基里斯會把腳跟上的箭輕鬆拔下,並立刻奔向帕里斯,用矛朝對方的心臟刺去,孰料他竟就這樣荒謬地死在希沙利克山丘上。來生讀到這段時,身體不停顫抖,最終還是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神的兒子怎麼能就這樣死掉。明明是刀槍不入、水火不侵、不死之身的英雄,竟會被一個帕里斯這樣的蠢蛋,而且還是因為自己沒把那極小部分的弱點掩蓋而不幸身亡。來生不斷反覆閱讀阿基里斯身亡的那段文字,卻始終沒找到任何一句有關祂起死回生的內容。
「我的天啊,阿基里斯竟然會死在蠢蛋帕里斯的手下!」
來生呆坐在藤搖椅上,直到狸貓大爺的書房暗不見光為止。他不能大叫,只能一動不動地坐著。藤搖椅不時發著嘎嘎聲響。書架上的書已被黑暗籠罩,書架則如枯葉般窸窣。雖然電燈開關就在伸手可及處,但是來生沒想過要開燈。他就像個被困在滿是蛆蟲洞窟裡的孩子,於黑暗中不停顫抖。那是個極其荒謬的結局,阿基里斯應該在唯一致命的弱點──左腳跟上穿一件刀槍不入的鎧甲才對,真是個笨蛋,就連九歲男孩都能想到的事,祂竟然會想不到。來生對於阿基里斯沒能保護好那微小弱點的事,感到激動憤慨,完全無法原諒心中的英雄死得如此荒謬。
來生在黑暗中淚流不止,他意識到這間圖書館裡的每一本書──不論是自己想讀或將來可能會讀到的書籍──每一頁都有人活著,從英雄、惹人愛的美麗女孩,到突破困境、完成人生目標的無數角色,他們都有可能因為沒守護好自己唯一的小弱點,而被蠢蛋的箭射中身亡。來生對於如此荒謬的人生感到錯愕,不論自己爬到多麼高的位子、擁有不死之身、掌控至高無上的權力,也會因一時的失誤而毀於一旦。
就在那時,對人生的不信任感衝破了來生的身體,闖入他的內心。「總有一天,我也會掉進四面埋伏的陷阱裡。那些足以顛覆人生的倒楣事,以及不論多麼拚命掙扎也擺脫不了的恐懼,將徹底吞噬我這軟弱無力的人生。」來生陷入一種奇妙又怪異的感覺,彷彿自己努力緊握的這一切都有可能突然不翼而飛,那是一種空虛、寂寞又無奈的感覺。那晚,來生在狸貓大爺的圖書館裡待了好長一段時間,最後是在狸貓大爺的藤搖椅上含淚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