김혜자

在神的劇本中，你我皆演員

我說要當演員時，親朋好友都說我瘋了，所有人一致反對，但父親對我說過這番話：
「知名演員的一句話，具有不亞於任何政治人物或學者的影響力。看看查理‧卓別林，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是在搞笑，但妳知道那人有多大的影響力嗎？妳要成為好演員。成為好演員，就能如同托爾斯泰或莎士比亞為世界帶來深具意義的影響，為此妳得大量學習，也要大量閱讀。」
在我出生前，父親曾夢見自己站在高高的講台上得到廣大群眾的掌聲。父親身旁擺了個魚缸，裡面有一條「漂亮的紅色鯽魚」悠游其中，眾人的掌聲是向著魚缸。所以父親說：「我們的惠子會成為為許多人帶來歡笑、獲得掌聲的人。」又說：「鯽魚只有一條，肯定很孤單。」
但在小學時期，我是個只擅長在國文課朗讀的平凡學生。我是五個兄弟姊妹中的老三，不懂父母的愛或干涉為何物，從小泰半事情都是獨自思考、獨力解決，即使現在也並無二致。當年我沒有長得特別標緻或才華洋溢，父母和師長並未對我寄予厚望。
高中時，光是我們這一屆就有四個金惠子，由此可知這個名字隨處可見。同學們用不同稱呼區別四個人，於是在名字前頭加上每個人的特徵，分成個子高的金惠子、很會彈鋼琴的金惠子、很會讀書的金惠子、像演員的金惠子；而我，就是那個像演員的金惠子，原因在於我擔任話劇班的主角。我並不討厭別人這麼喊我，似乎也因為這樣，始終抱著將來要成為演員的想法。
當年的同學每次看到我的臉出現在電視上時，說不定都會對自己的神準預言嘖嘖稱奇呢。當時的孩子們為什麼會覺得我像演員呢？在成為演員的初期階段，即便我照了鏡子，並不覺得有特別像演員的地方，也鮮少聽人誇我漂亮或說我是美人。我自知斤兩，知道自己的臉蛋絕對不是屬於漂亮的，並不期待別人如此誇我，我只擔心不符合常人對女演員就得是美人的期待，令大家失望。
我從高中就愛電影愛得癡狂，幾乎沒有一天不看電影。上課怎麼會那麼無聊乏味呢？放學鐘聲一響，我帶著彷彿階下囚重見天日的心情，迫不及待地飛奔出去。我上電影院，也觀賞電視上AFKN播放的黑白電影，要是聽不懂英語台詞，就自己看圖說話。
伊麗莎白‧泰勒、愛娃‧嘉德納、拉娜‧特納、奧黛麗‧赫本、簡‧皮特斯、瑪麗蓮‧夢露、安妮‧巴克斯特、英格麗‧褒曼、寇兒、珍‧西蒙絲……這些女演員的表情變化到腳尖動作徹底占據了我的腦海。令我小小的胸口悸動的男演員有羅伯特‧泰勒、約瑟夫‧考登、詹姆士‧梅遜、賈利‧古柏、勞倫斯‧奧立佛、泰隆‧鮑華、克拉克‧蓋博。
猶記得在海明威的電影《戰地鐘聲》中，最後一幕英格麗‧褒曼被馬兒載走，哀切地對著中槍的賈利‧古柏吶喊的餘韻在耳畔縈繞不去，以致我在深夜回味著那一幕，內心充滿椎心刺骨的哀傷。
《雨中怪客》中的大鼻子查理士‧布朗遜與瑪琳‧喬伯特也帥勁十足。喬伯特一臉雀斑，身材瘦削嬌小，但每個表情都具有擄獲觀眾的魅力。當喬伯特在火車站悄悄偷走紅色旅行袋，卻被查理士‧布朗遜逮個正著時，隨即撇嘴一笑的機靈模樣，要比說好幾句台詞都來得帥氣。喬伯特不是典型的美人，我隱約對她產生了好感。
觀賞《戰地鐘聲》時，我搖身變成了英格麗‧褒曼，觀看「聖處女」（上映電影名稱為《聖女之歌》〔The Song of Bernadette〕）時，我又化身為在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項上發光發熱的珍妮佛‧瓊絲。拉娜‧特納主演的《紐西蘭地震記》與皮耶爾‧安傑利演出的《明日，為時已晚》也都是我喜愛的電影。
觀看這些電影孕育了我當演員的夢想。當時拚命蒐集的演員照片與電影節目單，至今還有一部分留著，學業成績也曾因此吊了幾次車尾。當時我就讀的京畿女高，要是學生上電影院卻被發現了，是不問理由直接停學的。有一回我去看電影《紐西蘭地震記》，被擔任訓育主任的生物老師逮到；我穿著便服去中央劇場時也與老師撞個正著。所幸生物老師非常疼愛我，見我低頭不語，老師說：
「我不會讓妳停學，但妳要秉持良心自動自發去打掃廁所，知道嗎？」
所以我沒被停學，驚險萬分地順利領到了畢業證書。表面上我是個乖巧安靜的學生，既不多話，言行舉止也算安分。即便成為演員後，我的打扮仍相當平凡，甚至周遭的人紛紛給我忠告。儘管經常聽到別人要我拿出演員的風範，但我大概是天性懶惰，很討厭在外貌上裝模作樣。我也知道名人應該與各界人士往來、習慣社交，但我討厭繁瑣和嘈雜，總是錄影完就直奔家裡。其他人不知道，我內心的世界、空想的世界是極為絢麗燦爛、天馬行空的。
無論是就讀女中或現在，我都沒有朋友；曾經獨一無二的好友已移民去了美國。我的性格如此內向，在眾人面前時連話也說不好，這樣的人怎麼會想成為演員呢？就連我丈夫也很納悶。若說是「彷彿被神靈附身」或許有人會覺得太誇大，但周遭的人都大感訝異。
安東尼‧昆與朱列塔‧瑪西納主演的《大路》與費雯‧麗主演的《魂斷藍橋》是我的人生啟蒙電影。
看完《大路》後，我便迷上了那部電影的女演員。看似傻裡傻氣，心地卻如天使般善良的潔索米娜，被猶如禽獸般的雜耍藝人贊帕諾使喚來去，又是敲鼓又是跳舞的，各種工作都做，這樣的角色我一直都想演上一回。看到擁有哲學博士學位的演員朱列塔‧瑪西納將傻子表演得維妙維肖，我實在無法不為之傾心。
大二寒假時，我獲選為KBS電視演員公開徵選的第一期學員，成了演員，但我只有滿腔熱血，一點演技根基也沒有，就連動根手指頭也覺得害怕，所以我遵照父親的囑咐，沒有拍攝行程時就努力讀書。我把世界文學全集全部搬到房裡，一本接著一本讀，我認為每天要讀一本小說名著或推理小說等才算是盡了職責，讀完後的幸福感難以言喻。這段時期我把托爾斯泰的《復活》、《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都讀完了。不久前專門研究托爾斯泰的大學教授說，鮮少有人把那些作品全部讀完，我不由得大吃一驚。雖然艱澀，我還是盡力讀到最後。我抱著不讀的書就不擺上書櫃的念頭。我曾一邊讀一邊心想：「為什麼會這樣寫呢？」也曾經完全不明白作者在說什麼；我總是手不釋卷，書不離手。
湯瑪士‧哈代的長篇小說《黛絲姑娘》的主角黛絲也以閱讀為樂，讀到她崎嶇多舛的命運與遭受死刑的結局時，我不知道哭得有多傷心。不久前我看了改編成電影的《黛絲姑娘》，再次感受到心如刀割之痛，想起了青春少女時期徹夜閱讀那本小說的自己。人生彷若海市蜃樓，轉眼即逝。
我熬夜讀完《黛絲姑娘》後去上學，結果第一堂課有生物考試，我只在試卷上寫了班級、座號及姓名就趴在桌面上睡著了。聽到鐘聲時，我嚇得驚醒過來，而試卷已經從後頭收過來了，我卻連一行都沒寫。令人感激涕零的是，去電影院時逮到我、很疼愛我的那位生物老師讓我免於留級。雖然老師已仙逝，我至今仍不忘恩師的名字。
平時我很文靜靦腆，大概就只有國文課遇到文章佳作時，會被老師點名「金惠子，妳來唸唸看」而已。午餐時間，我就到廣播室去，透過麥克風朗讀隨筆或詩等作品。雖然不記得作家是誰，但記得朗讀的作品中有〈白路〉這篇短篇小說。因為同學們都很喜歡，所以我朗讀了好幾遍。我是戲劇班的，曾在同年級大型戲劇節拿到主角獎，劇名是《柿樹》。也不曉得我為什麼這種小事都還記得。
雷馬克的小說《凱旋門》也令我印象深刻，講述一名巴黎後巷無照婦產科醫生的故事。雖然現在記不起全部的內容，但記得我在閱讀時曾有過他與流浪女歌手的邂逅猶如電影場面的想像。
讀完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後，我有好幾天夜不成眠。罪是何物？罰又為何？以我看來罪是什麼？以神的基準，罰又是什麼？文學作品成了刺激我思考的材料。
還有，收到腳本後，看著故事大綱的我率先想到的是：若是我接下這個角色，能夠為世界帶來什麼影響？這是父親帶給我的教誨。
即便我接下的是飽受人生束縛、受盡折磨的角色，但是否能看見一絲希望的曙光，那是我挑選作品的基準。就算主角在人生底層徘徊，但在那個地方是否存有希望，有辦法以演技展現那份希望嗎？能看見明天或是下一步嗎？在不見盡頭的絕望中，這名女人就這麼尋死了嗎？如果不是，是否在痛苦萬分的情況中，某處仍存有一絲光芒呢？我會努力尋找並把它演出來。
我偶爾會思索死亡。不久前聽到演員姜受延驟逝的消息，我在心中暗自說了句：「一路好走。」我曾讀過姜受延生前受訪的報導，她說想成為像金惠子、尹靜熙一樣的演員，老了之後想嘗試《有你真好》中奶奶的角色。她是從小就在韓國發光發熱的演員，但在那之後應該要碰上能大放異彩的好角色才是……
演員就應該演戲，那對演員來說是唯一的光芒與希望，也是演員能帶給世界的希望之光。就這層意義來看，對姜受延來說一切都來得太早也逝去得太快了。剛過二十歲的年紀就在世界級舞台上（威尼斯影展與莫斯科影展）摘下影后桂冠，太早成了世界巨星，因此什麼都不能做，也不能什麼都不做。
要有作品，才能以演員的身分去思考：「要試試這樣好呢，還是那樣試好呢？」為作品心潮澎湃，為某一幕練習上百次……這樣的過程賦予演員生命。這時演員會感覺到自己活著，那是恩寵的剎那。有了讓人思考與為之心潮澎湃的東西，人生就更可能因恩寵而發光。若非如此，對演員來說就形同死去，人生也變得輕如鴻毛，不值一提。哪怕人生天翻地覆，生命頭也不回地流逝，演員都不能忘了自己是為演戲而生。這件事沒有選擇的餘地。若非如此，人生又何以為樂？
我做了一輩子演員，卻很難說明如何成為成功的演員。我倒是能告訴你如何做個悲傷的演員，那就是不以演員的身分活著，用非演員的面貌度過每一天。
聽到演員姜受延突如其來的訃告，我再次思索起死亡，思考關於我這個人，思考是什麼令演員活著。人生，是無法回到過去重新開始的，因此活著就是有尊嚴的。
不管是誰，死亡都是哀傷的。倘若年輕時沒有在影展得獎，而是位平凡的主婦；倘若沒有成為世界級演員，當個平凡女性，這樣說不定更好。年輕時的姜受延達到過於輝煌的成就了，實在太讓人惋惜、沉痛，她曾說想成為金惠子、尹靜熙一樣的演員，想扮演《有你真好》中奶奶那樣的角色啊……
但還是很帥氣，姜受延像個演員般地離開了。我們就在彼岸相見吧。
我重讀了多年前讀過的托爾斯泰小說《安娜‧卡列尼娜》，那是描述男女之間被欲望蒙蔽雙眼，不斷出軌與背叛，夫妻關係走向破裂的故事。若是改編成這年頭的電視劇，八成會是齣狗血劇，但讀完後我明白了托爾斯泰是在諷刺當時偽善的貴族社會，訴說人與人之間的真實關係為何物。
「幸福的家庭大同小異，不幸的家庭卻各有不幸。」小說中家喻戶曉的第一句話令人印象深刻。我很想在電影或電視劇中當成台詞來說，甚至還試著背了好幾遍。
印象最深刻的部分，莫過於名叫列文的男人在自家農場割草的畫面。書名雖然是《安娜‧卡列尼娜》，但在我看來真正的主角其實是這男人。我不禁心想，托爾斯泰是否透過此人來訴說自己對世界及社會的看法。
列文被心愛的女人拒絕而受情傷後，前往自己繼承的領地和農夫們一起工作，但農夫們不喜歡這位富家子弟。無論列文怎麼努力，都無法消除與農夫之間的隔閡。他想與農夫們一起幹活，於是親自割草。
剛開始雖然動作笨拙，但割著割著，在某一刻便完全投入了。列文以為自己只割了半小時的草，實則早已過了好幾小時，可見他有多專注（「列文割的草愈多，愈能感覺到渾然忘我的境界。他的手並沒有揮動鐮刀，而是鐮刀自己在割草。這是他最幸福的瞬間。」）全然沉浸的同時，他忘了自己猶如被詛咒的身分，也徹底忘卻內心的創傷。看他工作這麼賣力，農夫們也不再排斥他。這份投入，使男人與農夫們成了一條心。
人生中最令我感激的，莫過於身為演員的我擁有許多投入的瞬間。神深知我對任何事都漫不經心，猶如半個夢遊症患者般靠模仿生活，因此不斷把能讓我投入的作品送到我面前。如此一來，猶如朦朧昏暗的火苗般存在的我，就能化為熾熱的火焰燃燒。
要是小說的男主角心想自己正在割草，那麼草就會割得歪歪斜斜，工作也不上手；同樣的，想著「此時我在扮演某個角色」，我也會演不好。渾然忘我時，演技反而是最出色的，那一刻也最讓人幸福。讓我能持續體驗到那種投入與幸福瞬間，對於人生、對神，我心中的感謝難以言喻。
神還給予我能夠背下眾多台詞的記憶力，讓我能夠投入演戲，我心中也有說不出的感謝。我是個連昨天吃了什麼、前天與誰說了什麼，對世事的記憶力非常差的人。說不定是因為我在那些事情上感覺不到太多意義吧。我總是把「我想不起來」、「我不怎麼想記得」掛在嘴上。儘管如此，背劇本的腦袋卻是神賜予的。我在其他部分的腦袋非常差，多虧了這樣的記憶力，我才能演出許多作品，對此我心懷無盡的感謝。就算韶光荏苒，我說過的那些台詞，依然在我這顆差勁的腦袋裡活蹦亂跳。
日本演員樹木希林生前演出超過兩百八十部電視劇與電影。因為喜歡我演出的電影《非常母親》，還曾熱情地向日本導演分享自己的觀影心得。她曾看著我的演出，想像自己會怎麼演那個角色，也聽說她希望有機會與執導那部電影的奉俊昊導演合作。
「現在該息影了吧？」不只是我，任何人都會這樣想，但樹木希林在六十歲時失去了左眼視力，癌細胞擴散到全身，死前卻依然持續演戲。我是在光化門的Cine Cube電影院觀看幾乎等於她遺作的《日日是好日》，觀影時不禁流下了淚水。儘管經歷不幸的婚姻與身體病痛的試煉，神仍賦予那位演員能入戲的瞬間及背台詞的記憶力，直至最後一刻。
樹木希林如此，我亦不例外，入戲的瞬間讓我們把人生的虛無、痛苦、悲傷、衝突、無謂的想法全數遺忘。在那一瞬間，我是脫俗純粹的，比任何時候都幸福。
關於人生的一切，我只有感謝；因我是如此不足，神卻將我打造成演員。倘若真的到了必須中止我最鍾愛的演戲生涯時，想必那會是我人生的終點。我將會把《安娜‧卡列尼娜》的最後一句當成台詞吟誦：
「無論我發生什麼事，都無所謂，我人生的每一刻都不會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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