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長崎尚志,集漫畫主編、作家、漫畫原作等角色於一身,下筆如有神,刻畫環繞著漫畫各環節的人物、故事,創造推理小說新偵探類型。
★ 《闇之伴走者》讓一般讀者清楚了解漫畫編輯的角色,《邪馬台國與黃泉之森》展現編輯與漫畫家如何協力創造出難以想像的漫畫世界。《主編的條件》更探問大家都想知道的問題──如何暢銷!
★ 改編日劇《闇之伴走者》《闇之伴走者-主編的條件》,年度最佳日劇好評。
★ 長崎尚志寫出了漫畫編輯不為人知的祕辛,寫出這一行業的高度與深淵,更觸及編集與漫畫家之間的愛恨情仇、相互共生的關係。在三連作中更展現編輯博覽群籍、提綱挈領、直指核心的專業能力。
《闇之伴走者》
傳說的漫畫家手稿,竟與三十五年前的長髮美女連續失蹤案有關……
前警察水野優希與前漫畫總編輯醍醐真司聯手出擊!
活躍了半世紀的漫畫名家阿島文哉逝世後,遺孀與出版社想幫他出版全集,整理文稿時發現一篇未發表的原稿。畫風極似阿島文哉,但故事情節卻叫人反胃。主角是自稱漫畫家的男人,跟蹤並擄掠、殺害美麗的年輕女子,驚悚而寫實,且竟然牽扯到三十五年前連續女性失蹤案。
負責調查的前警察水野優希主要解決雜誌社或書店的糾紛,但卻對漫畫一竅不通,因緣際會下,求助長相、個性都極古怪的前漫畫編輯醍醐真司,他也是漫畫江湖中大家公認的超級編輯。他們唯一的線索只有那份未屬名的稿子,兩人如何從中找到蛛絲馬跡,挖掘真相?醍醐的漫畫專業讓水野大開眼界,原來漫畫編輯不是一般人想像的那樣簡單!可是她沒想到的是,自己也一步步成為「獵物」,危機四伏。
漫畫世界中不可或缺的正義與信義,究竟能否讓兩人完成任務,安全脫身呢?
《沉睡黃泉之森》
第一篇〈消失的漫畫家〉中,天才恐怖漫畫家椋洸介留下謎樣訊息後,就失去蹤影。他的責任編輯只好請求醍醐真司協助尋人……「遊歷遠古的怪物」究竟意味著什麼?線索就在漫畫家的處女作〈黑暗中的少年〉裡。第二篇〈邪馬台國的女帝〉,出現了少女漫畫家朝倉春奈,傲慢自大,號稱「女帝」,醍醐再度被推上火線,只好展現他對日本史上最大的謎團之一「邪馬台國」的淵博知識,與之抗衡。第三篇〈是天堂還是地獄〉,醍醐初識不久的少年,父親從鐵路陸橋摔落死亡,少年向醍醐尋求父親並非自殺的論證,線索只有遺體附近散落著電影錄影帶碎片……第四篇〈黑暗中的少年〉,回到了第一篇,漫畫家必須面對童年時的陰影,他原本想隱瞞的事實到底是什麼?醍醐真司如何挖掘土裡伸出的那隻手究竟想要抓住什麼……
本書乍看是四個故事組成的短篇集,但卻有個不太合常規的架構,篇篇相扣,第一篇的謎中謎到了第四篇漸漸收攏四處鋪埋的伏筆,讀者方能恍然大悟。長崎尚志筆下的漫畫編輯名偵探,再次精采演出,令人更期待第三部作品。
《主編的條件》
我想到了絕對暢銷的方法,但是很可能招人忌恨,也有可能被人殺掉……
能讓漫畫雜誌起死回生、創造奇蹟的主編南部正春,留下謎樣的訊息,墜樓而亡。
醍醐真司接下社長與專務的拜託,再度出馬擔任主編拯救已經下滑的漫畫雜誌,同時調查南部正春的死因。另一方面,出版相關調查員水野優希野也因為其他案件而開始調查南部正春。於是兩個人這次又聯手,破解作者不明的古老畫稿、消失的漫畫家手稿,甚至觸及日本戰後史上最大謎團──國鐵總裁捲入其中的「下山事件」!
在調查過程中,他們發現,紙芝居作家校条串起了兩方的連結,而讓南部感興趣的作品中主角正巧以自殺結束性命。優希卻不認為南部也是自殺而亡,相反地,描繪出他周邊相關下屬對他的種種不滿,以及逐步接露的漫畫世界檯面下的黑暗交易,讓他們只能越挖越深……
日常紛擾的黑暗中,漫畫帶給我們的光,讓人重新找回現代人不可或缺的精神。
作者簡介:
長崎尚志
作家、漫畫原作者、編輯。漫畫家浦澤直樹老搭檔,曾擔任週刊漫畫雜誌總編輯,二〇〇一年成為自由工作者。漫畫原作、腳本與企劃製作,有《怪物》、《二十/二十一世紀少年》、《Pluto》、《危險調查員》、《危險調查員 REMASTER》等,以RICHARD WU的名義有《黑教練》、《異邦警察》等多部。二〇一〇年以《阿爾登塔哈 東方見聞錄奇譚》出道成為小說家,其他著作還有《Piledriver》。他也曾經擔任電影《二十世紀少年》系列編劇與企劃。
譯者簡介:
陳嫻若
日文系畢。曾為出版社日文編輯,目前專職日文翻譯。喜歡閱讀文學,也樂於探究各領域的知識,永遠在翻譯中學習。譯作有《穿越光之小徑》、《晴空下與你一起狂奔》、《能力交換屋》、《今天也謝謝招待了》、《怒》、《贖罪》、《眾神的遊樂園》、《狹小宅邸》、《江戶武士吃什麼》等。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闇之伴走者》推薦人:
Kaoru(《哈日劇》粉絲團版主)、Mangasick、冬陽(推理評論人)、李政亮(文化評論者、政治大學傳播學院兼任助理教授)、臥斧(文字工作者)、韋宗成(漫畫家)、雪奈(「雪奈日劇部屋」版主)
《沉睡黃泉之森》推薦人:
冬陽(推理評論人)、李政亮(文化評論者、政治大學傳播學院兼任助理教授)、林廷璋(《圈外》總編輯、櫞花文庫館長)
媒體讚譽:
長崎尚志扎實建立整體的結構,陸續讓主角們發現驚異的事實。正因為目標明確,就算是幾次轉到意外的方向,故事也不會偏離主軸,也不會削落故事的勢頭。
而且,作者並不是只追求衝擊,書中也填入一些小插曲來深化出場人物,它與調查行動成為表裡一體。
──村上貴史,推理評論家
我是從日本漫畫家浦澤直樹作品《危險調查員》、《Monster 怪物》、《20世紀少年》、《BILLY BAT 比利蝙蝠》等多部作品中,認識到長崎尚志這位故事協力者,情節曲折、布局巧妙、氣氛緊張、廣博的雜學是他的註冊商標,在這部由他自己撰寫的懸疑推理作品《闇之伴走者》裡也完整呈現了這些耀眼才華。結合漫畫與出版的知識趣味,透過一對反差極大卻又能彼此互補的搭擋,偵查一樁透過未發表漫畫自陳罪行的舊日連續殺人案,讓我這個推理迷兼半調子漫畫迷喜愛不已。熱愛推理小說以及日本漫畫的讀者,一定可以在這精采緊湊的故事中獲得諸多滿足。
──冬陽(推理評論人)
《主編的條件》
雖說有非常多職場小說,但以雜誌主編為主角的,還是相當少見。與漫畫家之間的唇槍舌劍、給下屬的叮嚀與斥責,到最後關於漫畫雜誌的重要提問等等,即使與出版完全無關的讀者,還是會對書中所描繪的出版職人故事感到興奮而刺激。
──《週刊文春》
在本書中,細筆描繪了環繞著漫畫的相關人物,的確有些漫畫的編輯會以本名登場,這在小說中是極其罕有的。作者對漫畫的熱愛,在書中表露無遺。
──《書籍觀察》(BOOKウォッ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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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陽(推理評論人)、李政亮(文化評論者、政治大學傳播學院兼任助理教授)、林廷璋(《圈外》總編輯、櫞花文庫館長)
媒體讚譽:
長崎尚志扎實建立整體的結構,陸續讓主角們發現驚異的事實。正因為目標明確,就算是幾次轉到意外的方向,故事也不會偏離主軸,也不會削落故事的...
章節試閱
《闇之伴走者》
◆ 一九七五年
與「獵物」告別的那天,「漫畫家」想起了兩本書。一本是近日朋友推薦的,J.D.沙林傑的短篇集《抓香蕉魚最好的日子》──講述一個腦袋不正常的退役軍人西摩.格拉斯,在休假的海邊與少女談話的故事。
西摩望著大海,說了個虛構的香蕉魚故事,但少女謊稱她看過。他回到飯店的房間,從皮箱拿出手槍,朝自己的太陽穴擊發。
「漫畫家」完全不能理解,西摩應該是愛上了少女的天真單純吧。何必為了少女說謊就得去死呢?應該受罰的是少女才對吧,是她玷污了西摩的一縷情思。
另一本是手塚治虫的《彼得.庫爾滕的記錄》──描寫一九二〇年代男子性侵、殺害十多名女性的短篇漫畫。雖然不知道手塚為什麼要畫這個德國真實存在的連環殺人魔漫畫,但是,故事中,主角向外號「怪物」的人證明,自己一心一意的愛著妻子,這個故事讓他感動。
「漫畫家」帶著速描簿和鉛筆,走向居所旁邊的畫室。畫室和租屋都在同一戶家中。原本是雙下巴的胖房東打理給她兒子夫妻的住處,但是他們因為調職,搬到大阪去了,所以屋子就當成置物間。他對房東說自己是漫畫家,需要在住家之外,另外找個工作室,她二話不說就租給他了──而且還給了個優厚的折扣。當然,她沒有察覺到他暗藏的慾望。石神井川沿岸一帶的土地更新案已經拍板定案,房東和鄰居早就搬走了,租期只限一年,像「漫畫家」這樣的房客出現,簡直是奇蹟降臨。
從此之後,房東都叫他「漫畫家先生」,因此他也在內心裡稱呼自己「漫畫家」。
「漫畫家」打開一道門鎖和三個掛鎖,一股猛烈的熱氣從畫室內部撲面而來。
二十分鐘後,「漫畫家」畫完兩張〈獵物〉的速寫。他拭去流進眼睛的汗水,觀察「獵物」的表情。被灌下大量安眠藥,坐在沙發上沉睡的「獵物」──鵝蛋臉、披肩的頭髮,彎月般的眉、烏溜的大眼,微微不對稱的鷹勾鼻──不是一般的美女,具有獨特的異國風情,對「漫畫家」來說,實在是太理想的素材了。
「獵物」剛開始看似在微笑──那是第一張速寫。不久後,她的臉呆滯的垂下來──那是第二張。「漫畫家」對著最後一張畫紙祈禱。拜託拜託,就這一次,別讓我再錯過那一剎那──「獵物」臉上最光輝的一刻。
「獵物」的臉突然變得模糊。「漫畫家」目光轉向木炭暖爐,心想,大概是太熱了。原來不是因為溫度上升,而是「漫畫家」大腦缺氧的關係。「漫畫家」從金屬漏斗吸入空氣。但那一瞬間的空隙,不該把視線轉向自己裝的送風機。待「漫畫家」把眼光轉回「獵物」時,她已經死了,表情完全消失無蹤。
「可惡可惡可惡。」「漫畫家」把速描簿丟在地上,他又沒有畫到最想畫的臉──生命消失前最後的一絲眷戀。
從醫學上來說,女子距離斷氣還有一點時間,但是他已經失去了興趣,粗魯的打開牢門。他又得去「狩獵」,又得去尋找新的「獵物」了。
1
橫山律師打開接待室的門,那名女子從最裡面的沙發站起來。竟是位相當魁梧的女子。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請坐。」勉強的擠出笑臉,生怕對方看出她心裡的忐忑。
女子沒什麼表情的點點頭,重新坐了下來。
狹窄的接待室裡,中央放著一張長桌,兩側靠著牆邊各有三張單人沙發。橫山辛苦的在長桌和兩張沙發的空際移動,好不容易才來到第三張沙發。該減肥了,最近吃太多外食。
把穿線檔案夾和橫紋記事本放在桌上,他緩緩對上對面女子的眼睛。坐下來之後,確定自己與女子的高度差不多,他稍微鬆了口氣。
女子的髮型相當短,應該叫做男孩風的短髮吧,眼睛如杏仁般細長,鼻梁雖然不高但相當直,唇薄但嘴大。把這張臉形容為美女,倒不如美少年來得貼切。第一印象令人想到時裝模特兒。但是她肩膀寬,體型也不嬌小,那姿態和五官,與他這典型日本人體型,在戰後照片經常可見的大眾臉完全不同。
「不好意思,讓您特地來一趟,」橫山打開檔案夾,「您是寺田優希女士,是嗎?」
「是水野優希。」聲音低沉而沙啞。
橫山刻意揚起嘴角:「因為您尚未離婚,所以……」
「工作上,我還是沿用娘家姓。」
橫山觀察著優希,點了點頭。她素顏而來,臉上既沒有塗粉底,也沒有口紅,但是,卻穿著合身的褐色雙排扣西裝,配上淡藍色細紋襯衫,等等,一個素顏清麗、又有品味的女子,應該穿什麼都好看。
「您個子滿高的嘛,身高多高呢?」
「一百七十六公分……左右。」
還以為一百八以上呢,橫山在心裡嘟囔著。「比您丈夫還高吧。」
「……也許是高了一點。」
橫山注意到優希的額頭上有個痕跡,用瀏海巧妙的遮住了,不過倒不像是傷疤。發生過什麼事呢?
「聽說您以前是警察?」
「是。」
「東京嗎?」
「宮城縣警。」
「為什麼會當警察嗯?雖然這麼問有點怪。」
「因為我父親也是警察。」
「令尊現在?」
「已經過世了。」
橫山對她辭去警官一職的原因大為好奇,不過沒有追問下去,而是繼續話題。「上京後的工作,是徵信社的調查員嗎?」
「是調查公司的調查員。」
「您丈夫告訴我,優希小姐在當偵探。」橫山打開記事本。
「我丈夫對我的工作一無所知。」這句話的語氣中感覺得出她壓抑著怒氣。「不是徵信社,而是出版專業的調查公司。剛開始時,主要業務好像是週刊雜誌的數據調查、採訪,現在是調查圖書雜誌相關的糾紛。」
「雜誌經常會惹上法律糾紛對吧。」他在筆記上大大的寫著「調查公司」。
「有很多出版社委託你們嗎?」
「有兩、三家。」
「主要的客戶是哪些出版社?」
「像英人社之類。」
「英人社這家出版社很大耶。」橫山抬起頭。「換句話說,優希小姐雖然是調查員,但也等於是專走出版業界的一種偵探?」
優希思索了一下,立刻點點頭。
「所以說,您丈夫的描述也並沒有差太遠?」
雖然感覺有些勉強,但還是把頭搗了一下。
「您辭去了公司工作,和您丈夫結婚?」
「是的。」
「然後,幫忙打理您先生的稅務事務所。」
「對,是剛開始的時候……」
「還去學了簿記和會計嗎?」
「對,是剛開始的時候……」
「現在分居之後,您的工作是?」
優希皺起眉頭,「我回到調查的工作,不過不是幫公司跑腿,自己接案。」
橫山目光炯炯的盯視優希的眼。「會接危險性的工作嗎?」
「不,那種工作不接。」
「可是,還是靠身體吃飯吧?」
「也是。」
「您當過警察的話,當然練過柔道或劍道吧。像您這麼高大的身材,一般男性很難打得過您啊。」
「很難說吧。」她的口氣顯然不太高興。
如果現在她露出少許笑容的話,橫山可能會放棄追究吧,畢竟優希的外貌那麼有魅力。但是現實是,她連一絲善意或示好都不肯給。橫山不得已設下了最後的陷阱。「您勒住了您先生的脖子是吧。」
優希的目光游移了一秒。「可是,是他先動手的。」
「但您把他勒昏,就是您的不是了。」
優希嘆了一口氣,不再作聲。勝敗已定。現在正是談判的好時機。
「您先生說,如果優希小姐還打算維持婚姻關係的話,他要求家暴的賠償金。」
「簡直荒謬!」
橫山吃了一驚。因為直到剛才她都還面無表情,回答時也唯唯諾諾,現在卻是鬥志激昂,向他反駁。水野優希動作靈活的站起來。
「他想告就去告吧。我一定要離婚。」
「不好意思……可是。」
這次,優希打斷橫山的話。「我還有約,先告辭了。」
優希拿起放在鄰座的皮包和黑皮公事包,輕鬆滑過沙發與長桌的空隙,走向門口。米色的長褲與褐色短靴,著實配合她的動作。
但是,這女人真高啊。
醍醐真司攫起最後幾片呼拉牌洋芋片,塞進嘴裡,三分鐘就嗑完一袋,食慾毫無減退的跡象。喝了一大口玻璃杯裡的百事可樂,接著又打開比利時產的玉米片,從裡面夾出三片,喀滋喀滋的嚼得滿嘴都是。無鹽口味的玉米片無與倫比,他又拿了四片塞進嘴,在玻璃杯倒入可樂。一邊喝著,尋思著其實米菓應該比玉米片健康,可是一想到附近超市已經找不到岩塚製菓的新潟一手抓蝦仁黑胡椒鹽味米菓,就覺得心痛。他的體重在離職後,爆增了二十公斤以上,昨天難得上街,被窗玻璃自己的影子嚇呆了,因為他一時間無法意識到那物體就是自己。
看了看牆上的時鐘,下午一點。好不容易才醒了。他每天就枕的時間是早上九點,離職之後,日夜完全顛倒,不知是不是這個因素,食慾變得異常凶猛,怎麼吃都停不下來。靠著小出版社發給他的漫畫單行本編輯工作,勉強還能餬口,不過賺不到什麼錢。醍醐也快五十了,深知出版業界的機制。為了維持大牌員工的高薪,他們需要自由接稿的編輯。
吃完玉米片,猶豫了半天接下來該吃納貝斯克超優蘇打餅,還是龜田的Happy turn米菓,最後選了Happy turn放進嘴裡,而且只花了五分鐘就把整包擺平。
在有樂町站月台等電車的期間,優希的心頭溢滿了悔恨的情緒。為什麼當時我無法好好的反擊呢?為什麼腦海中想不出該講的話呢?她一面咒罵自己,同時也對丈夫升起了怒火。幹嘛特地到那傢伙的律師事務所來報到啊,我簡直是個笨蛋嘛。
結婚四年半,剛開始是無聊,到後來變成了惡夢。同居一個星期,她就開始憂慮,會不會跟這個男人合不來。過了一個月就察覺,他的個性相當偏執。交往的時候,以為他是個能言善道、條理清晰的理想主義者,其實他只是性格執拗,喜歡用大道理把對手逼得無路可走。優希只有默不作聲才能對抗丈夫──那個人最討厭沉默。
用鎖喉把他放倒那次也是這樣。剛開始,丈夫不堪入耳的指責,她只是靜默聆聽。他批評的對象,主要是優希的母親與姊姊。不過,不可否認的,優希也以沉默為武器,想故意激怒他。丈夫怒不可遏,冷不防動手打了優希一巴掌,優希心頭一驚,但臉上仍然紋風不動。這似乎讓他更加怒火衝天,再次揚起了手。
優希躲過攻擊,左手抓起丈夫西裝領口,迅捷的轉到身後,右臂穿過他的腰際,扣住抓著衣領的左手上臂,夾住了後腦勺。壓住丈夫的頸動脈後,動彈不得的他立刻失去意識。這是在警察學校教官教過的絕招。
優希為丈夫施救,趁他意識朦朧之際,把自己所有的家當塞進旅行箱裡,衝出家門。
……電車駛入月台了。她得好好調整心情,因為接下來還有工作。
上了電車,穿過人牆,前進到車廂的中央。優希開始思考接下來要會面的委託人。這個案子是她的大客戶英人社介紹來的,委託人叫做阿島淑子,是去年過世的知名漫畫家阿島文哉的遺孀,優希在腦中把阿島文哉的經歷復習一遍。
阿島文哉在半世紀之前,就已經是名滿天下的漫畫家。昭和三十年代,他以卓越的畫功,扛起兩本週刊、三本月刊的連載工作,支撐剛剛誕生的少年漫畫雜誌。他和同時期出道的石森章太郎誰才是天才,成了街頭巷尾的少年漫畫迷每天爭論的焦點。大家都說,當時石森走科幻路線,而阿島則是武俠劇的大師。
一九六〇年代後期到七〇年代初期,走青年路線的劇畫(譯注:與當時兒童性的主流漫畫相比,較偏向寫實風格的漫畫,受好萊塢電影和硬派小說的影響較大)雜誌創刊後,阿島也加入英人社等的創刊漫畫雜誌。當時,白土三平的忍者漫畫,以寫實、殘酷,帶有唯物史實的複雜故事,席捲全國,可以說是當代的巔峰。因此,阿島也大膽放下拿手的武俠路線,挑戰推理故事。
《沉睡的偵探》以受過創傷的偵探為主角,全篇飄蕩著性變態的氛圍,是一部打破了過去公式的作品,雖然沒有到暢銷的程度,但是黑暗的風格受到相當高的評價。
而少年漫畫方面,梶原一騎奠定的「熱血感動運動堅忍漫畫」與身懷超能力的主角與怪獸、怪物對抗的「變身英雄科幻」掀起了一波熱潮,熱潮的領袖就是過去的對手石森章太郎。
優希在目白站下車,走出閘門之後,沿著馬路步行到阿島製作所。雖然才下午三點,但是天空陰灰灰的,烏雲如霧氣般流動,儘管是春季,但是體感溫度讓人想到冬天。時不時飄落的雨絲,帶著和山谷溪流同樣的氣味,優希喜歡那個氣味,這讓她有種人生可以重啟的感覺。
阿島製作所在雜司之谷的住宅區裡,三層樓的公司夾在木造砂漿民宅與低層公寓之間,大樓是阿島文哉在二十多年前全盛時期買下的。
阿島的作品雖然一流,卻未能進入頂級行列,但三十年前──八〇年代的「愛情喜劇」全盛期,他突然成為注目的焦點。相隔十年重新在少年漫畫雜誌亮相的阿島,一改畫風為明亮、蒼勁的筆觸──也有人說他回到了初期的風格。單篇漫畫《放學後的華爾滋》獲得超出預期的好評,經過短期集中連載(譯注:預先設定好連載次數和期限的連載,相對於一般不設期限的長篇連載)後,贏得了週刊連載的地位。這部描寫男女高中生寫實的戀愛與交會的作品,出版單行本時,創下初版五十萬冊的記錄,得獎無數,也讓類似的漫畫在許多雜誌中蔓延。
十年戀愛漫畫熱潮退燒後,阿島再回到青年漫畫,著手畫起武俠劇和推理故事。無人聞問的畫了一段期間後,推出了政治家漫畫《議會的太陽》企圖起死回生,竟然爆紅重返巔峰。在二〇〇九年過世之前,他一直是漫畫界的宗師級人物。
門鈴有兩個,一個是「阿島製作.工作室」另一個是「阿島文哉」。門的左邊有往下走的樓梯,看來工作室在地下。她猶豫了一會兒,按了「阿島文哉」的按鍵。
大門開了,一個看似三十多歲的男士來開門。臉頰瘦長,有點神經質,戴著眼鏡,身穿白襯衫搭配藏青色領帶。細看之下身材頗為結實。男子從眼鏡後,一臉狐疑的打量優希。
「我是水野,之前約好了……」
「喔喔,英人社公司介紹的……」男子的身高與優希差不多,他露出笑臉朝她招了招手。
走進玄關,裡面說是辦公室,倒比較像一般住家,筆直的走廊,左邊是樓梯,走廊的盡頭,看得到家用電梯。
「請進。」男子打開玄關旁的門。
優希換上繡了玫瑰的拖鞋,走進房間。那是間鋪了地毯的客廳,約有五坪大。中央有張兩人座的皮沙發,和方形玻璃茶几。隔著茶几,有張紅色單人布沙發。紅沙發後方是寬敞的外凸窗。窗台上擺著金色的招財貓和假花擺飾。外凸窗旁的訂做櫥櫃上放著相框,相片中壯年時期的阿島文哉笑容可掬。
「敝姓小澤。」男子遞出名片。
優希也拿出名片,再一次報上姓名。名片上印著「版權部部長 小澤幸秀」。
優希在皮沙發坐下,身體整個沉了下去,坐起來不太舒服。
六十開外的老婦端了托盤進來,上面放了兩只茶杯,她將茶放在桌上,向優希行了一禮便出去了。
「今天,有點冷呢。」小澤杵立在一旁,露出了笑臉。
「是啊。」優希剛一回答,門開了,出現了一位有著少女體態的嬌小女士。身穿印花雪紡襯衫搭配緊身褲,頭髮齊頸,染成花俏的橘紅色、兩耳戴著銀耳環──宛如街頭辣妹般時髦。
女士向她點頭,但是粉底霜與底肌不合的緣故,讓她曾經像博多人偶的端正臉龐,讓人聯想到陰森的白臉演員。
「這位是阿島社長。她是水野小姐。」小澤右手掌翻上來介紹夫人,緊張的模樣顯得可笑。
夫人在紅沙發坐下。「不好意思,讓妳久等了。」
小澤立刻站到她的左側,保持待命的姿勢。
「水野小姐,妳長得好高哦。」夫人微笑著蹺起腳來,聲音粗嘎低啞,與體態甚不搭調。
「大概比我高三十公分吧……最近的年輕人真令人羨慕。」
優希打量著夫人,年紀大約六十七八,小臉小鼻子,貓般的眼眸用眼線液勾出濃濃的眼線,戴上假睫毛──曾經美麗的委託人並未察覺到,自己已經不再年輕。
「妳幾歲?」
「我不年輕了。今年三十三。」優希盯著夫人看似濕潤的嘴唇。
應該是因為塗上了厚厚的唇蜜吧。
「三十三歲,真的不年輕了呢。」白臉咯咯的笑起來。
「是啊。」優希微微的首肯。
「小澤,把那個拿來。」
「是。」小澤快步走出房間,僵硬的動作宛如機器人。
「妳對漫畫熟嗎?」
「不太熟……」
「沒關係,因為我跟英人社的望月董事交代過,請他介紹對漫畫沒有主觀想法的人來。」
優希點點頭。
「看過阿島的漫畫嗎?」
「小時候看過《放學後的華爾滋》。」
「長大之後呢?」
優希搖搖頭。「就這幾天讀過幾本。」
「妳一定很煩惱,不知道要讀哪幾本吧。」
「是。」
「阿島十八歲出道,到七十二歲生病以前,一直在畫畫,從無間斷。如果再加上已經買不到的絕版作品,還不知道他畫了多少作品呢……」
優希默默的點頭。
「妳了解阿島的畫風吧。」
「是的,看了之後應該會知道。」
「妳看得夠多了。」
小澤氣喘吁吁的進來。手上拿著大信封和小信封。「謝啦,小澤。」夫人沒看小澤一眼,便接過A3尺寸的大信封。
小澤又站回夫人的左側。
「這個。」夫人從信封中抽出泛黃的畫稿,「一共五十張。」
優希戰戰兢兢的接過畫稿。
「第一次看到專業的畫稿?」
「是呀,原來是畫在這種圖畫紙上啊。」
答非所問的回答,但優希只是對看到專家線條的細緻、縝密,發自內心的感動。圓形說話框的部分,也是用鉛筆寫下對白。
「看得出來是誰的作品嗎?」
優希抬頭。「不是阿島老師的嗎?」
「阿島過世之後,英人社問我們有沒有打算出版全集。於是,我和小澤一起,開始整理阿島放在畫稿管理室裡大量的遺稿。」夫人仰頭看小澤。「真累人呢,是吧?」
「是的。」小澤拘謹的點點頭。
「這份畫稿就在那堆遺稿當中。但是,它放在一個市售的老舊信封套裡,既不是哪家出版社,也不是阿島製作所的信封,然後像要隱藏似的塞在書架的一角。」
夫人深吸了一口氣再接著說:「現在怎麼樣我是不清楚,不過,以前的漫畫家絕對不會為了個人消遣畫漫畫。一定是哪家雜誌來邀稿,才會開始進入製作。」夫人往小澤看了一眼。「對吧?」
「沒錯。」小澤十分恭敬的應諾。
「可是這五十張畫稿,沒有在任何雜誌上刊載過。」
小澤補充說:「我是老師的粉絲俱樂部成員,他的作品我全部都看過。」
原來漫畫家也有粉絲俱樂部啊。優希感到詫異。
「小澤啊,他是阿島通。」夫人笑了。她笑起來很像松鼠之類的小動物。
小澤帶著僵硬的笑容,繼續往下說。「不過,我沒有看過這部作品。老師有些作品沒有發行單行本,但是這份畫稿絕對連雜誌都沒有刊載過。」
優希有點抓不到兩人問題的核心。夫人可能察覺到這一點吧,她開口道:「總之,妳先讀一下看看。」
優希把畫稿放在腿上,一張一張小心翼翼的翻著。她感受得到夫人與小澤專注的盯視,心裡只想著快點把它看完。
這個故事冷眼描寫了一個稱作「漫畫家」的男人,如何物色女子,再經過精心設計將她擄走、殺害並且埋屍的經過。
一開始,「漫畫家」在公園裡,他坐在長椅上,偷偷觀察對面正在讀書的貌美女子。他開始專注將她速描下來。
「漫畫家」尾隨女子,確認她的住處。接下來,花了不少篇幅描繪他的跟蹤狂行徑,「漫畫家」把她的姓名等個人資料都打聽得一清二楚,但是卻只稱呼她為「獵物」。
「漫畫家」又把擄人稱為「狩獵」,他進行「狩獵」,成功擄走了「獵物」。
「漫畫家」餵食「獵物」。「漫畫家」畫了一張又一張「獵物」的速描。不久後,他抗拒不了性的欲望,決定殺害「獵物」。
畫稿中雖然沒有清楚畫出殺害方法,但應該是燒炭讓她中毒死亡。餵「獵物」吃安眠藥讓她沉睡的一幕,觀察瀕死女子的一幕都很真實。
見證「獵物」的死亡後,「漫畫家」埋葬了屍體,故事告一段落。
《沉睡黃泉之森》
消失的漫畫家
少年獨白:「陽光從窗子縫隙射進來,可惡的清晨來臨了。」
窗子用木板釘實,陽光從節孔射入。
少年獨白:「我還是老樣子,逃到陽光照不到的黑暗中。」
黑暗中,少年跪在木地板上(頭髮雜亂,長袖襯衫和褲子髒到極點)仰頭看著窗。
少年獨白:「因為,我是個死人了。」
少年藏身在黑暗中,只看得到他驚惶的眼光。
少年獨白:「是親切的伯伯告訴我的。」
「死人一曬到太陽就會燃燒起來……在極度的痛苦中,再次落到地獄裡。」
──引自椋洸介〈黑暗中的少年〉
第一天
安田先生:
非常對不起,我再也畫不出稿子來了。遊歷遠古的怪物還是沒有復活。辭去漫畫家,成為大人。
椋
又附 請把我交的影本丟棄。
漫畫家椋洸介留下郵件失蹤時,安田肇並無法判斷它會形成多大的風暴。從總務部調來漫畫編輯部才剛滿一個月,東南西北都還分不清楚。若是從他心愛的漫畫中得到的知識,漫畫家落跑是理所應當的。儘管編輯會氣得跳腳,但是漫畫家就是給人打算徹底放棄的印象。
英人社六樓,《週刊少年ROAD》的右側,靠牆邊的數個小孤島就是《HOPE漫畫》編輯部。幾乎所有的書桌都被漫畫單行本、資料、影印、成捆文件掩埋,若不立起半個身,連對面編輯的臉都看不見。組員平均出勤時間是下午兩點半,現在午後還不到兩點,所以整個辦公室只坐滿了一半程度。有九人配置的HOPE組員,連安田在內,只來了五個人。
「怪物還是沒有復活?不能畫稿?辭去漫畫家,成為大人……?」總編輯岡本看著安田的電腦螢幕,叫得像狗吠。「什麼玩意兒啊,這是?」
身高一八三,體重九十五公斤、大骨架、發達的肌肉,臉大得異常──安田第一次見到岡本時,聯想到手塚治虫筆下的角色下田警部。
「呃。」安田含糊的回答,等著下一句話。
「小子,你直接去了嗎?椋大的家……是高圓寺吧?」
安田脹起臉頰。「我去了啊。結果他已經搬家了。」
「什麼……搬家?」岡本張口結舌,嘆了一口氣。「可是,當今這時代,漫畫家逃走這種事聞所未聞耶。」他看著天花板似乎在搜尋記憶。「勉強算的話,朝倉春奈?」
「誰?」
岡本一臉怒容的把視線射過來。「小子,你連朝倉春奈都不知道哦?」
朝倉春奈是好幾年前畫了古代史系列大暢銷,讓英人社賺飽了錢的女漫畫家。這點常識他還是知道的。
「你是說朝倉小姐吧,那位漫畫家怎麼了嗎?」安田被當成出氣筒也有點不爽了。
「我不是說了嗎,落跑漫畫家呀。傳聞中這位小姐被尊稱為女帝,任性又霸道,最近漫畫家除了她之外,沒有別人消失啊。不過所謂的最近,也是四、五年前了。」他嘖了一聲。「可是,椋大不是任性的人啊,偏偏幹出這種事。」
是哦。安田筆記下來,原來漫畫家並不是會隨便失蹤的人。
「也沒有開過動腦會議吧。」
「是。」
「分鏡呢?」
分鏡是業界的專有名詞,和電影分鏡腳本的意義相同。漫畫家會用鉛筆在筆記本或紙上畫出分格,加上說話框和台詞,畫上粗略的人物草圖線,作為作品設計圖使用。雖然,最近越來越多漫畫家會在電腦上進行作業……
安田每次聽到或用到「分鏡」這個詞時,總會油然生出自己是專業漫畫編輯的喜悅,但今天卻是心情沉重。
「沒有分鏡,只有八張草圖。」
「草圖?」
「這是他先前畫好傳真給我,想問我感想。」
「拿給我看。」
安田回到自己的位子,從最底下的抽屜拿出信封袋。「就是這個,一個少年被活埋的故事。」
岡本接過信封,朝袋內瞥了一眼。「怎麼回事?這不是已經有分格,連墨水筆線都描好了?」
「是的……」
岡本湊近臉說:「你該不會就是怪物編輯吧?你沒跟他說『故事太無聊』之類的話吧?」
「我才沒說呢。」他快速揮動右手。「我只是問他,接下來的故事會怎樣?」
「像你這麼運氣差的編輯其實也不少。」岡本連看都沒看,就把影本放回信封袋。「這種人會一直走壞運,麻煩纏身待個一年左右,就調到別的單位去了。」
聽起來未必是玩笑話。
「像你這種屬於有點花美男系吧,視覺系的最好是去少女漫畫。」
「呃,現在問題怎麼解決?」他假裝沒認真在聽。好不容易才來到期盼已久的男性漫畫,他才不想那麼簡單的調走。
「你問我也沒用,去找他呀。距離校對還有兩星期,時間還很充分。」
總之,岡本就是把落跑漫畫家的責任,套在他的頭上了。他只見過椋洸介兩次──第一次是前責編帶著他做交接問候的時候。第二次是椋在附近書店找資料,所以順便到編輯部來找他聊天的時候。僅此而已,但是現在總編輯卻拿他出氣,好像一切的錯都是他惹出來的。
岡本自言自語似的繼續說,「如果畫不出來的話……有個能想出好點子的編輯負責就好了。」他看著對面位子的副總編輯藤島,「藤島,椋大最初是誰帶進來的?」
藤島比岡本晚三期,在HOPE也待了兩年之久,日本臉型的帥哥,總是笑臉迎人。
「是醍醐哥哦。」
那個名字一出來時,其他兩名編輯都停下工作,露出驚訝或「啊啊」的表情。尤其是黑木主任更是露骨的發出不懷好意的冷笑。
「醍醐哥啊。」岡本看著安田,突然衝他一笑。「安田,你去請醍醐哥幫忙,把椋大找出來,說不定他不但能找到椋大的所在之處,還能遊說他把稿子畫好,甚至一起參加動腦會哦。」
「醍醐這個人,是類似喬事情那種角色嗎?」
「他不是喬事的人,」停頓了一下,「醍醐真司這個人是以前我們公司暢銷書推手或說名編……他離職之後,現在是自由工作者,比我早三期的前輩。」
「哦對對……椋大經常說第一任編輯非常照顧他呢。」
「我就說吧。」岡本點點頭。「他那不是照顧,是鑽進漫畫家的腦袋中,一起創作作品。一不留神,可能連原作者是誰都分不清楚了……那就表示,後來的編輯讓漫畫家覺得不太夠力嘍。」
「總而言之,結論就是──他是個優秀的人吧。」
「優秀歸優秀,麻煩也很多就是了。」
優秀歸優秀,麻煩也很多……安田在腦中再三的反芻。
「藤島,」岡本又叫副總編輯。「打電話過去,把來龍去脈跟醍醐哥說一下,請他幫我們這兒的小子出點主意。」
「要我打?」藤島霎時像要抗議,但立刻又點頭應諾。
就算是安田也懂了,醍醐真司是個在英人社漫畫部留下創傷痕跡的人物。
《主編的條件》
1
「承蒙您這麼看得起我,不過我想我並不適合總編輯的工作。」
他勉強湊出笑臉,心裡祈禱著至少今天自己看起來比平常謙虛。接近一九〇的身高,配上破百的體重,醍醐真司心裡很明白,可能是因為魁梧的肩膀和厚實的胸膛,或者是常用撲克臉瞪著對方的壞習慣,初識者的第一印象經常是「目中無人、愛擺架子」留下極惡劣的評價。
坐在對面沙發的是想起社第二代社長小城利勝,和他的兒子,專務董事利則。兩人都沒有說話,也許是他的回答太令人意外。
醍醐是自由漫畫編輯,通常會與漫畫家合作企畫內容,然後向雜誌提報。如果通過的話就擔任該漫畫家的執行編輯,承包動腦會到編輯的所有工作,按次計費。早年,他曾經為大型出版社「英人社」工作過,一心一意編了二十年漫畫離職,獨立門戶。離開組織脫離了上下級關係,整個人也神清氣爽起來。但是,現在只有在漫畫家委託時才有工作,雖然也是忙得分不開身,但年收入只有薪水族時代的三分之一,因此,想起社請他出任總編輯這個邀約,老實說他吃了一驚,也十分心動,因為連同薪水的條件,都相當優厚。但是,他幾乎不需要考慮便有了答案。因為他就是討厭組織才會辭去工作,現在斷然沒有吃回頭草的道理。
「漫畫編輯有兩種,當然,完全不適合的人不在其列。」他揚起嘴角,暗示這是個玩笑。「一種是與漫畫家一起努力,傾全力讓漫畫賣座的編輯」,他頓了一頓,「另一種是總編輯型,把全副心力用在選擇漫畫,規劃整本雜誌。」他又勉強的湊起笑臉,「我完全是前者。」
社長首先微微垂下頭,看來大致聽懂了他的想法。
「外面謠傳說,我因為當不了總編輯,才離開英人社,這完全是空穴來風。我辭職的原因,毋寧說是我認為自己不適合當主管。我有興趣的只有和漫畫家一起做賣座漫畫,其他都不放在眼裡。」
「可是,做漫畫編輯的人難道不會想嘗嘗當總編輯的滋味嗎?」社長終於打斷他,但他的口吻並不是命令的口氣,比較像是學校老師,對一介外包編輯提出這麼好的條件,但從他身上卻感覺不到一絲傲慢的態度。年紀大約六十歲後半,深度眼鏡與高顴骨,厚唇,白髮整齊的分成兩邊,頗有昭和時代新聞影片中不時出現的政界大老的風貌。
「哎,剛開始是沒錯。總編輯就像是棒球界的王牌投手,相撲界的橫綱,剛進公司兩、三年的新手編輯都會有這種想法吧。」醍醐用力點頭。「不過,做了五年之後就明白了,總編輯是從第一線退下來的人……是指導後進的總教練,相撲的親方。」接著本來打住,但又補充道:「反正,從外界看來,他握有絕對的權力,然而實際上只是一名課長,不論他想做什麼或做了什麼,都會被上層或下層抱怨……上不上下不下的中間主管啊。」
「可是,總編輯有編輯權啊,我們不能出手干預。」專務董事利則反駁道。
「你說編輯權?」醍醐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有什麼不對?」社長看著醍醐的臉。
「沒事……」他維持著笑意說,「編輯權這玩意兒模糊不清,既不是憲法也不是六法,更不是社規。景氣好的時候,老板說好不干預,而且聲明自己尊重編輯權。可是一旦銷量下滑,連連載的單篇漫畫都有意見,然後把責任都推到有編輯權的總編輯頭上。」他看著兩人,「聽到編輯權三個字,我只會想到老板用來詭辯的字眼,當然,我說的是英人社。」
專務再度反駁:「可是,我們是真心有意把《漫畫Brave》全權交給醍醐先生。連載漫畫哪些該中斷,哪些該留下來,甚至如果有需要,全部更新也沒問題。用人方面如果您有安排,我們也洗耳恭聽。」
這份邀約的確爽快又優厚,但是,醍醐從剛才就對這位專務沒什麼好感。他大概三十五六歲吧,個頭矮小,體型與瘦長的社長十分相像,但是比他父親更現代感且英俊。但是,大概因為他身為下任社長,沒有從基層做起的經驗吧,禮貌的言談中隱藏著頑固與傲慢。
想起社是一九六〇年創業的穩健出版社,在千代田區六番町有獨立的大樓,員工約八十名,目標讀者主要為男性──大學生以上到中年薪水族。招牌雜誌有兩種,一是《Knock Out週刊》,主要報導政經界與演藝界醜聞,另一本則是六八年創刊的成人走向漫畫雜誌《漫畫Brave》
雙週出刊的《漫畫Brave》在七〇年代到八〇年代初間,靠著青春與武俠題材大為暢銷,成長為超過百萬冊的熱門刊物。
「但是,如您所知,幾年前開始銷量劇減,連年赤字。實際銷量也不到十萬冊,迫於無奈不得不停刊。但是,我們想出一招,希望讓它起死回生。那就是……醍醐先生您了。」專務朝他露出爽朗的笑容,同時立起右手的食指與中指。「緩衝期為兩年……這兩年交給您任意處理,如果再不行的話,就放棄。」
「如果只有兩年的緩衝,不如乾脆現在就廢刊吧。」
專務皺起臉,身旁的社長面無表情。
「如果只就成人漫畫來說的話,」醍醐由此切入,「雜誌的巔峰是在一九八〇年到九〇年代初期,後來就不斷微量減少,到二十一世紀前陡然急降。但是因為冊數龐大,所以一直勉強維持著,苟延殘喘到現在。」他察覺自己傲慢的老毛病又出現,立刻降低聲音,「總之,已經是個很難回頭的夕陽產業了。」
大概是家教好,專務的表情一目了然,像是在說:「所以呢?」
「所以,意思是只有兩年時間,不論誰來幹都辦不到。」
不知什麼原因,漫畫出版社的老板在雜誌創刊、再版時,都會將由紅字轉為黑未的期限設定為「兩年」,大概是從公司的角度,兩年的虧損不算大傷,不會被追究經營責任吧。
「那您認為,需要幾年才能由虧轉盈?」社長平靜的口吻問道。
「不知道。」醍醐搖搖頭。「衰退到現今這種地步,若沒有破斧沉舟的決心,是不可能東山再起的。我說的不只是Brave,所有漫畫雜誌都有這個問題。」
「為什麼曾經那麼風光的漫畫,會衰退得這麼快呢?」
社長歪著頭問,他似乎是個坦率的人。
「一個原因可能是漫畫雜誌增殖得太快了。」
當時經營者最大的錯誤,是把漫畫想得太簡單了。只要做漫畫,不用花太多金錢或工夫就能賣得好──結果出現了一波少年雜誌和成人雜誌的創刊熱潮。
一旦分食漫畫雜誌的大餅時,以男性為標的的雜誌,可以分成四個種類,不過分界並不嚴密,包括了幼年與少年、青年,以及成人取向的雜誌。有些編輯會把青年和成人取向雜誌統合稱之為青年誌。不過這就跑出一個問題,四十歲以上的讀者該歸屬於哪個派別?有些經營者暫時稱它成人誌,但是又會讓人連想到七〇年代的色情成人電影,所以最後還是把它稱為成人取向的漫畫雜誌。
漫畫雜誌創刊的熱潮,就像只能容納十名乘客的電梯,擠進了三十人一樣。結果從二十年前開始,出現一連串失敗的案例。成人取向的漫畫雜誌大部分廢刊。如果全部加起來只有十種雜誌,或許還有轉虧為盈的機會,不過結果會如何,醍醐也持保留態度。
「假設,」專務說,「假設我開出現在稿酬兩倍的條件,從各雜誌把最強等級的漫畫家挖過來呢?」
這傢伙真是個對漫畫既沒有愛也沒有常識的外行人哪。醍醐想。
「如果你這麼做,只會讓其中某個原來最強棒的漫畫家,變成弱棒。成人取向的雜誌,如果每個漫畫家都掛頭牌,反而賣不好。所以,必須自己培養好的強棒和弱棒,而不是把強棒挖來當成弱棒。」
專務閉口不言,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聽懂醍醐的話中之意。
「其實,醍醐先生並不是我們為Brave創刊找的第一人選。」社長眼鏡後面的眼睛,歉疚似的瞇起來。
醍醐對這一點早就心裡有底,所以既不驚訝,也沒有不悅,反倒對社長誠實的表態頗有好感。
「第一人選是誰?」醍醐問,純粹只為了滿足好奇心。
「是十年前從鳳凰社退休的人……。」
「鳳凰社?」醍醐不自覺喃喃道,因為這家大型綜合出版社,一直是英人社的勁敵。
「是南部正春。」專務說。
南部正春是青年漫畫雜誌《Grand Adventure週刊》的總編輯,全盛時期該雜誌曾創下近一百九十萬冊的記錄。不只如此,他在《少年泰山週刊》當小編輯時,推出柔道漫畫〈一擊信號〉大受歡迎。擔任《Grand Adventure週刊》副總編時,以象棋漫畫〈白面的棋士──White Knight〉把雜誌推上高峰。在漫畫編輯界是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物。
但是,醍醐感到些許意外。因為南部是個眾所皆知的麻煩製造者。我行我素,霸道任性,一發酒瘋就鬧到難以收拾,從在第一線的時代,業界就對他負評不斷。小城社長為什麼會提拔他,擔任有傳統招牌的漫畫雜誌總編輯呢?
醍醐剛進入英人社的時候,有一次陪同某資深漫畫家去新宿的小酒吧,在那裡第一次見到了南部。作家可能覺得遇到了燙手山芋吧,開始和鳳凰社其他編輯聊得不亦樂乎,把南部推給了醍醐。
南部把威士忌當白開水般牛飲,最驚人的是,他的下酒菜竟然是草莓蛋糕,據說是店家特別為南部向附近的蛋糕店買來的。
南部熱愛漫畫,他豪壯的談到這個領域如何具有無限的可能性。剛開始,醍醐也感受到這位名編輯的魅力,但是幾杯黃湯下肚,才察覺到他面對的是個不可理喻的怪物。
他大罵英人社的漫畫雜誌如何差勁,總編輯和組員如何無能,最後連醍醐自己負責的漫畫,他都斥之為垃圾,不應該存在在這個世界。明明已經酩酊大醉,卻仍然咄咄逼人,不給對方台階下,也不允許反擊。令人感覺他是個腦袋靈活,但性格乖僻的人。
從此之後,即使見到面,也只是點頭招呼的程度,印象中沒再說過話。
「其實,南部先生已經開始在改革Brave了。」
「那個人那麼難伺候,你們真有本事請他當總編輯。」醍醐不自覺說出真心話,想必一定是出了差錯或吵架,很快就被辭退了吧。
「不會啊,他是個很稱職的總編輯。」社長說。
「人很好,也很敦厚。」專務也同意的說。
這個回答,醍醐十分意外。
「醍醐先生不喜歡南部先生嗎?」專務問。
「不喜歡。」婉拒總編輯一職之後,他又恢復直言不諱的臭脾氣了。
「是嗎。」社長似乎有些困惑。
「說不定年紀大了之後,人格變得圓滑了。」醍醐苦笑,「但是,那個人有可能圓滑嗎?」
社長和專務靜默不語。
「話雖如此,你們既然來找我,就表示南部下台了?」
「沒有……怎麼會……他是過世了。」社長嘆了一口氣說
「過世?」這消息來得突然。「真的嗎?」
「從高樓墜落身亡。」
他們說,兩個月前,晚上九點左右,南部從新宿一棟舊大樓的屋頂墜落,全身挫傷死亡。儘管他是個明星編輯,但是已經退休近十年了,所以只有一家全國性報紙在報面角落做小框報導。
「我不知道。」成為自由編輯之後,不需要的訊息完全不會傳到他耳裡。
「雖說他是個好人,不過在人事上要求很嚴格。」專務突然憶起的說。「他說,現在編輯部的成員,幾乎全體都缺乏能力,希望我們把人事權交給他……還有,他也問能不能從外部聘用幾個人。」
「我問過他,關於外聘的人手,他有沒有名單。」社長接著說。「於是他說,第一請醍醐真司來當副總編輯。」
「為什麼是我?」醍醐自言自語的說,也許南部沒有聽到醍醐討厭他的傳聞。但是相反的,醍醐也沒有聽到南部對他有任何評論。
「大概是南部先生看過您編輯的作品,覺得很優秀吧。」社長說。
或許是因為兩人都是漫畫界的麻煩人物,對於同是異端的他惺惺相惜吧。
社長壓低了聲音,好像要吐露什麼祕密的說:「警方把南部的死當作意外來處理。但是,我認為還是有他殺的可能性。」
醍醐抬頭看著社長的臉,他眉頭緊皺,仍是一臉認真的表情,看來不是開玩笑。
「因為他墜落的那棟樓,與他一點淵源或關係都沒有。」
為什麼南部要去那棟大樓的屋頂呢?警方也找不到答案。解剖結果顯示,雖然攝取了微量的酒精,但是並沒有在酒醉的狀態。雖然也針對自殺這條線進行搜查,但是他既沒有箇疾也沒有遺書,因此,最後做出失足意外的結論。
「我現在也在懷疑會不會是他殺。」
「為什麼會這麼想?」
回答之前,醍醐憶起了南部的臉。戴著眼鏡的方臉男子,乍看起來溫和敦厚,但其實是個心腸惡毒、蠻橫無理的傢伙。
「假設有自殺、意外、他殺三個可能性。漫畫編輯大概都沒有那個膽量把自己殺了。意外的可能性比自殺高。可是南部就算喝了酒,並沒有爛醉,也就是說他不可能失足墜落。」社長點點頭肯定自己的話。「最有可能的說法,就是遭他人怨恨,因而被殺。」
社長緊抿著嘴唇,垂下頭,似乎下定了決心。
「其實在過世的一星期前,他對我說過……他想到了成人取向漫畫雜誌絕對致勝的法寶。」他繼續悄聲的說。「他的報告很有進取性,還說,如果這招都不行,所有成人取向的漫畫雜誌都沒有未來了。」
「這些話為什麼會讓你想到殺人?」
「他最後笑著這麼說,」社長睜大了眼睛,「但是用了這招的話,很可能招人忌恨,也有可能被什麼人殺掉哦。」
當然,他也對警方說了這件事,可是只有社長一個人把話聽進去,警方判斷這不足以成為殺人的理由。
「有沒有其他的線索呢?例如,他留在公司的電腦、郵件等。」
社長搖搖頭。「我們從伺服器調查過,他這個人似乎根本不用電子郵件。」
「典型的老式編輯啊。」醍醐嘆了一口氣。
南部正春怎麼會死了,「成人取向漫畫雜誌絕對致勝的法寶」又是什麼?這兩個謎引發了醍醐的好奇心。
「他說提示是『水藍色』。」專務說。
「水藍色?」
「南部在電話裡這麼說的。」社長附帶說明。「他說成人取向的漫畫雜誌必須是水藍色才能成功。」
水藍色、水藍色、水藍色……是什麼意思呢?醍醐忘了自己婉拒了社長的邀約,陷入沉思。
「醍醐先生,總編輯這個工作,你可否再考慮一下呢?」社長彷彿看透了他的心思,再次提議道。
2
「很遺憾,我沒有雜誌改版的藍圖,聽了你們的話,我趕緊找了《漫畫Brave》來看,但是每一則漫畫都不怎麼有趣。」醍醐搖搖頭,「也就是說我完全不了解Brave忠實讀者的想法,像這樣的人怎麼能當總編輯呢。
這是醍醐對昨天社長第二次邀約的回答。
但是小城社長仍然不肯放棄。
「那,至少待一年吧。」他合起雙手。「待個一年,幫我照看一下編輯部。」
搞不懂他在想什麼,不接受兩年任期,所以縮短成一年?這打的是什麼算盤?
「不是的。」社長兩隻手左右搖了搖,「剛才聽到醍醐先生對成人取向漫畫的分析,實在精彩,甚至我覺得具備了學術價值。我希望你能把你的漫畫雜誌論和知識,傳授給我和專務,這段期間的銷售成績,你不必負責。如果你可接受這種條件,也希望你能思考一下新創刊雜誌的方向。」
這個提議還不錯。可是,等一下,醍醐想。
「我如果到編輯部,可能所有成員都會受不了我哦。」
「醍醐先生,你該不會因為所有編輯討厭你,就怕了吧?」社長難得用挑釁的口氣反問。
「你們希望我提出的Brave改版計畫,是想增加雜誌銷量呢,還是推出強棒漫畫,提高公司的收益呢?」
「真令人驚訝,竟然一樣。」專務看著社長點點頭。
「你是指?」醍醐看看兩人。
「你和南部先生問了同樣的問題。我完全看不出這兩者有何不同。」
醍醐正想解釋兩者的不同,社長打斷的說,「先別說那些了。與其搞清楚南部的構想,不如用你自己的方法,與傳說的總編輯比賽一下,如何?」
醍醐心動了。
這便是他不情不願與想起社簽下一年合約的經過。
第二天,醍醐與想起社董事堀尾智面談。
堀尾四十多歲,中等身材,長臉戴著眼鏡,知識分子的派頭,給人明治時代書生的印象。他似乎相當謙遜,一見到醍醐就來個九十度的鞠躬。
這是JR市谷站附近的咖啡廳,店內幽暗,家具和杯盤也很老舊。四周充滿了菸味和咖啡香,即所謂古典的純喫茶店。醍醐點了「深煎曼特寧」,堀尾點的是「淺煎埃及豆」咖啡。
「未來要偏勞你了。」堀尾說。他的臉色顯得蒼白而虛弱,但話聲沉著,口吻清晰快活。
「彼此彼此。」
堀尾是前前任《漫畫Brave》的總編輯,南部就任後,升任為董事。醍醐希望見他,是因為堀尾是最了解Brave現場的人。
「請問,」堀尾抬起目光,像是心意已決,「你覺得什麼時候向大家介紹你比較好?」
他大概是想居中向編輯部同仁引薦吧。
「我下星期一開始上班。」
「我先聲明一點,你完全不必在意我的存在。」堀尾搖著頭,「Brave的存續是第一要務,儘管大刀闊斧的幹吧。」
「您當了幾年總編輯?」
「十年。」堀尾自嘲的笑笑,「銷售冊數每況愈下。」
「這是時代的潮流,漫畫已經不在流行趨勢的中心了。」自然湧出了同情心。「現在的漫畫界,能賣的漫畫就賣得直沖雲霄,不能賣的就完全不會動。」
「我們……啊,不能這麼說,」他又露出悽涼的笑意。「因為我不中用,社長和利則專務才會想到向外面借將。」
懊惱不甘心漸漸散逸出來,看來這位先生真的熱愛《漫畫Brave》。
「你和南部談過話嗎?」
「我們吃過飯。他一喝了酒就失控……完全否定Brave,還說像我這種無能的人,根本不可以從事漫畫雜誌的編輯。」
「真過分。」南部這個人不論才華多麼優越,但一定是個冷淡、心腸惡毒的人。
「不談他了。倒是我從以前就注意過醍醐先生你。」堀尾突兀的轉移話題。「以〈OPS戰場〉和〈犯罪珍〉賣座大暢銷的幹練編輯,自從你辭去英人社的工作後,我一直在關注你的動向。」
「之後就沒有傳出滿意的成績了吧。」
「外界傳聞的英才,很多都不是英才,不是嗎?」他露出一口白牙,「應該說,我不相信毀譽參半的人物。」
醍醐心情舒暢。
「即便如此,我們一定是哪裡出了錯,為什麼漫畫會賣不動呢。」
醍醐想把他與社長說過的內容放一邊,從另一個角度分析這個問題。
「我認為並不是出了什麼錯,而是出現了更強大的勁敵。敵手是智慧型手機加網路……那種通路出現,我們才明白,人們最愛的還是自己。」
「不知什麼緣故,人只要得到大家的認同、喜愛,有了名氣,受到尊敬、得到讚賞,就會停止成長,真的非常可悲。」
堀尾點點頭,作為理解的暗號。
人一旦出了名,最明顯的特徵,就是野心變大。野心最先朝向家庭,然後是學校,公司。但是大多數走到這一步,就開始遭到排斥,因而產生深深的挫折感,因而人需要繼續切磋琢磨,在更大的領域得到讚賞,好戰勝過去的挫敗。」
「總之就是拋開自卑感,因為若沒有一再的努力,夢想就不會實現。」
若想要實現未竟的夢想,具體的方法就是向偉大的人物或英雄學習,研究受萬人尊崇的特質,是有其必要的。
「說得更簡單一點,就是模仿。」醍醐對堀尾說話的口吻,漸漸帶著朋友的味道。「課本就是書、電香……尤其是以英雄為主角的漫畫。」
「原來如此。」
「但是,現況是怎麼樣呢。」醍醐傾向前,「只要在網路上發出訊息,就能得到出乎想像的支持者或粉絲。在『發漏』什麼,對什麼『按讚』。」說著說著就一肚子火。「比方說,在小學或國中受歡迎的小孩,我們會不自覺的認為,他出了社會,也一定會是萬人迷吧。可是幾年後的同學會遇到時,卻發現他成了遜咖……這才發現,啊,原來他的巔峰,就是在國中小學的時候啊。你有遇過這種事嗎?」
「有,我有經驗。」
「那種人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無法脫離自己被光環包圍的記憶,希望永遠停留在那一刻。」
「有道理。」堀尾的似乎也想到了他知交中的某人。
「那些網紅也是一樣。」
「你說一樣是指?」
「因為成了紅人,希望永遠維持知名度,希望永遠留在安穩的虛擬假想世界,於是他就停留在那個程度,不再成長。」
「不會再成長了嗎?」
「你看看電車裡的人,幾乎沒有人在看漫畫,九成以上的人都在看手機。所有的人都只愛自己,網路界的小英雄四處氾濫。不論是自己還是大眾,都為這些小英雄而滿足。一旦失去憧憬或進取心,就不再需要嚮往的漫畫英雄了。」
於是,漫畫業正面臨著生死存亡的關頭。
「真是如此啊。」堀尾點了兩次頭,似乎全盤接受了他的說法。「這麼說,漫畫已經陣亡了嗎?」
「這一點得再努力看看才知道。」
「果然,請醍醐來我們公司是正確的。」堀尾突然露出天真的微笑。
「還很難說呢。」
「醍醐先生手握讓漫畫暢銷的竅門,也是英人社的暢銷書製造者,所以請你一定要把訣竅傳授給我們的年輕編輯。」他把臉湊過來。「因為想起社裡沒有一個人有這等本事。」
醍醐霎時傻住。接著笑道:「啊,我只是來幫忙讓Brave革新,並沒有要教什麼賣座漫畫的竅門啦。」
堀尾的臉上失去了笑容。「革新和賣座有什麼不同?」
「不同之處嘛……」他停頓了一下。「雜誌的革新並不等於打造賣座作品啊。」醍醐覺得自己好像在打禪語。「打造賣座作品是在雜誌革新成功之後的事吧。」
堀尾垂下了頭,似乎還是參不透這個道理,他雖然是個有理想的人,但是水準和專務、社長一樣。
《闇之伴走者》
◆ 一九七五年
與「獵物」告別的那天,「漫畫家」想起了兩本書。一本是近日朋友推薦的,J.D.沙林傑的短篇集《抓香蕉魚最好的日子》──講述一個腦袋不正常的退役軍人西摩.格拉斯,在休假的海邊與少女談話的故事。
西摩望著大海,說了個虛構的香蕉魚故事,但少女謊稱她看過。他回到飯店的房間,從皮箱拿出手槍,朝自己的太陽穴擊發。
「漫畫家」完全不能理解,西摩應該是愛上了少女的天真單純吧。何必為了少女說謊就得去死呢?應該受罰的是少女才對吧,是她玷污了西摩的一縷情思。
另一本是手塚治虫的《彼得.庫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