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活一世
九月秋雨微寒,庭院內傳來雨聲淅淅瀝瀝,混雜著誦佛之聲落入耳中,讓楚瑜神智有些恍惚,昏昏欲睡。
她身上帶著涼意,膝下有如針刺一般疼,似乎是跪了許久。外面是熟悉又遙遠的吵鬧聲。
「她馬上要出嫁了,這樣跪著,跪壞了怎麼辦?」
「我聽不得你說這些道理不道理,我就且問她如今半步邁出將軍府未曾?既然沒有,有什麼好罰?」
「如今打也打過,罵也罵過,你們到底是要如何?」女人聲音裡帶了哭腔:「非要逼死阿瑜,才肯作罷嗎!」
是誰?
楚瑜思緒有些渙散,她抬起頭來,面前是神色慈悲的觀音菩薩,香火繚繞而上,讓菩薩的面目有了幾分模糊。
這尊玉雕菩薩像讓楚瑜心裡有些詫異,因為這尊菩薩像在她祖母去世之時,就隨著作為陪葬葬下了。
而她祖母去世至今,已近十年。
若說玉雕菩薩像讓她吃驚,那神智逐漸回歸後,聽見外面的聲音,楚瑜就更覺得詫異了。
那聲音,分明是她四年前過世的母親!
這是哪裡?
她心中驚詫,逐漸想起神志不清前的最後一刻。
那應該是冬天,她躺在厚重的被子裡,周邊是劣質的炭爐燃燒後產生的黑煙。
有人捲簾進來,帶著一個不到八歲的孩子。她身著水藍色蜀錦裁製的長裙,外籠羽鶴大氅,圓潤的珍珠耳墜垂在她耳側,隨著她的動作輕輕起伏。她已經年近三十,卻仍舊帶著少女獨有的那份天真明媚,與躺在病床上的她截然不同。
她與面前女子是一前一後同時出生的,然而面前的人尚還容貌如初,她卻已似暮年滄桑。她的雙手粗糙滿是傷痕,面上因長期憂愁細紋橫生,一雙眼全是死寂絕望,分毫不見當年將軍府大小姐那份颯爽英姿。
那女子上前,恭恭敬敬朝她行禮,一如在將軍府中一般:「姐姐。」
楚瑜已沒有力氣,她遲鈍地將目光挪向那女子身邊的孩子,靜靜看著他。
那孩子看見楚瑜,沒有分毫親近,反而退了一步,有些害怕的模樣。
楚瑜呼吸遲了些,那女子察覺她的情緒起伏,推了推那孩子,同孩子道:「顏青,叫夫人。」
孩子上前來,恭恭敬敬叫了聲,大夫人。
楚瑜瞳孔驟然急縮。
大夫人?什麼大夫人,分明她才是他的母親!分明她才是將他十月懷胎生下來的那個人!
「楚錦……」楚瑜顫抖著聲,她本想脫口罵出,然而觸及自己妹子那從容的模樣,她驟然發現。
謾罵並沒有作用。
此時此刻,她早已失去了手中的劍、心中的劍,她想要這個孩子喚一聲母親,需得面前這個妹妹許肯。
她懇求地看著楚錦,楚錦明瞭她的意思,卻是笑了笑,假裝不知,上前掖了掖她的被子,溫柔道:「楚生一會兒就來,姐姐不必掛念。」
楚瑜知曉楚錦是不會讓她聽到顧顏青那聲母親了,她一把抓住她,死死盯著她。
楚錦靜靜打量著她,許久後,緩緩笑了。
她揮了揮手,讓人將顧顏青送了下去,隨後低頭瞧著楚瑜的眼睛。
「姐姐看上去,似乎不行了呢?」
楚瑜說不出話,楚錦說的是實話。
她不行了,她的身子早就敗了,她多次和顧楚生請求,想回到華京,想看看自己的父親——這輩子,唯一對她好的男人。
然而顧楚生均將她的要求駁回,如今她不久於人世,顧楚生終於回到乾陽來,說帶她回華京。
可是她回不去了,她註定要死在異鄉。
楚錦瞧著她,神色慢慢冷漠。
「恨嗎?」
她平淡開口,楚瑜用眼神盯著她,給予了回覆。
怎麼會不恨?
她本天之驕子,卻一步一步落到了今日的地步,怎麼不恨?
「可是,妳憑什麼恨呢?」楚錦溫和道:「我有何處對不起妳嗎,姐姐?」
這話讓楚瑜愣了愣,楚錦抬起手,如同年少時一般,溫柔地覆在楚瑜手上。
「每一條路,都是姐姐選的。阿錦從來聽姐姐的話,不是嗎?」
「是姐姐要與顧楚生私奔,阿錦幫了姐姐。」
「是姐姐要為顧楚生掙軍功上戰場敗了身子,與他人無干。」
「是姐姐一廂情願要嫁給顧楚生,沒人逼姐姐,不是嗎?」
是啊,是她要嫁給顧楚生。
當年顧楚生和楚錦訂了娃娃親,可她卻喜歡上了顧楚生。那時候顧家蒙難,顧楚生受牽連被貶至邊境,楚錦來朝她哭訴怕去邊境吃苦,她見妹妹對顧楚生無意,於是要求自己嫁給顧楚生,楚錦代替她,嫁給鎮國侯府的世子衛珺。
那時所有人都覺得她瘋了,用一門頂好的親事換一個誰見著都不敢碰的落魄公子。疼愛她的父親自然不會允許,而顧楚生本也對她無意,沒答應。
沒有人支持她這份感情,是她自己想盡辦法跟著顧楚生去乾陽,是顧楚生被她這份情誼感動,感恩於她危難時不離不棄,所以才娶了她。
顧楚生本也非池中物,她陪著顧楚生在邊境,度過了最艱難的六年,為他生下孩子。而他步步高升,回到了華京,一路官至內閣首輔。
如果只是如此,那也算段佳話。
可問題就在於,顧楚生心裡始終記掛著楚錦,而楚錦代替她嫁過去的鎮國侯府在她剛嫁過去時就滿門戰死沙場,只剩下一個十四歲的衛韞獨撐高門,那時候楚錦不願為了衛煬守寡,於是從衛家拿了休書,恢復獨身。
顧楚生遇到楚錦,兩人舊情複燃,重修於好,這時候楚瑜哪裡忍得?
在楚錦進門之後,她大吵大鬧,她因嫉妒失了分寸,一點一點消磨顧楚生的情誼,最終被顧楚生以侍奉母親的名義,送到乾陽。
在乾陽一待六年,直到她死去,滿打滿算,她陪伴顧楚生十二年。
楚錦問得是啊。
她為什麼要恨呢?
顧楚生不要她,當年就說清楚了,是她強求;顧楚生想要楚錦,是她仗著自己曾經犧牲,就逼著他們二人分開。
他們或許有錯,但千錯萬錯,錯在她楚瑜不該執迷不悟,不該喜歡那個不喜歡的人。
風雪越大,外面傳來男人急促而穩重的步聲。他向來如此,喜怒不形於色,你也瞧不出他心裡到底想著什麼。
片刻後,男人打起簾子進來。
他身著紫色繡蟒官服,頭戴金冠,看上去消瘦許多,一貫俊雅的眉目帶了幾分凌厲的味道。
他站在門口,止住步子,風雪夾雜灌入,吹得楚瑜一口血悶在胸口。
她驟然發現,十二年,再如何深情厚誼,似乎都已經放下。
她看著這個男人,發現自己早已不愛了,她的愛情早就消磨在時光裡,只是放不下執著。
她不是愛他,她只是不甘心。
想通了這一點,她突然如此後悔這十二年。
十二年前她不該踏出那一步,不該追著這個薄情人遠赴他鄉,不該以為自己能用熱血心腸,捂熱這塊冰冷的石頭。
她緩慢笑開,好似尚在十二年前,她還是將軍府英姿颯爽的嫡長女,手握長槍,神色傲然。
「顧楚生,」她喘息著,輕聲開口:「若得再生,願能與君,再無糾葛!」
顧楚生瞳孔驟然急縮,楚瑜說完這一句,一口血急促噴出,楚錦驚叫,顧楚生急忙上前,將人一把攬進懷裡。
他雙手微微顫抖,沙啞出聲:「阿瑜……」
若得再生……
楚瑜腦子裡迴盪著最後死前的心願,恍然間明白了什麼。巨大的狂喜湧入心中,她猛地站起身。
旁邊正在誦經的楚老太君被她嚇了一跳,見她踉蹌著扶門而出,衝到大門前,盯著正在爭執的楚大將軍夫婦。
楚夫人謝韻正由楚錦攙扶著,與楚建昌爭執,楚建昌已瀕臨暴怒邊緣,控制著自己情緒道:「鎮國侯府何等人家,容妳想嫁誰就嫁誰?顧楚生那種文弱書生,與衛世子有和可比?莫要說衛世子,便就是衛家那只有十四歲的衛七郎,都比顧楚生強!別說要折了鎮國侯府的顏面,哪怕沒有這層關係,我也絕不會讓我女兒嫁給他!」
「我不管你要讓阿瑜如何,我只知道她如今被你打了還在裡面跪著!」
謝韻紅著眼:「這是我女兒,其他我不管,我就要她平平安安的,今日若跪出事來,你能還我一個女兒?」
「她自幼學武,妳太小看她。」楚建昌皺起眉頭:「她皮厚著呢。」
「楚建昌!」謝韻提高了聲音:「你還記不記得她只是個女兒家!」
「所以我沒上軍棍啊。」
楚建昌脫口而出,謝韻氣得抬起手來,臉色漲紅,正要將巴掌揮下,就聽得楚瑜急促又欣喜的呼喚聲:「爹、娘!」
那聲音不似平日那樣,包含了太多。彷彿旅人跋涉千里,歷經紅塵滄桑。
兩人微微一愣,扭過頭去,便看見楚瑜急促地奔了過來,猛地撲進楚建昌懷裡。
「爹……」
溫暖驟然而來,楚瑜幾乎要痛哭出聲。
還活著,大家都還活著。一切都還沒有發生,她的人生,完全可以重新來過。
楚瑜突如其來的撒嬌嚇了楚建昌一大跳,他第一個反應是覺著自己這個孩子是不是跪壞了?
畢竟楚瑜自幼跟著他習武長大,和一般的姑娘家有些不同,從來沒這麼哭哭啼啼扭扭捏捏的。
她喜歡顧楚生,就什麼好的都給他。顧家為謀反的秦王說話獲罪,所有人躲都躲不及,她卻能在自己即將出嫁前給顧楚生送錢送信,還要跟著他私奔到邊境。
這個膽子,是大得沒邊了。
不過好在這件事被她的貼身丫鬟告訴了楚建昌,在楚瑜準備逃跑的前一刻將她攔了下來,才沒讓她犯下大錯。
想到這裡,楚建昌又板起臉來,冷著聲道:「想清楚沒?還沒想清楚,就繼續去跪著。」
「想清楚了!」
楚瑜知道楚建昌問的是什麼事。
她捋了捋記憶,現在應該是她十五歲。
十五歲的九月,她由皇上賜婚,嫁給鎮國侯府世子衛珺。婚事定了下來,三媒六娉,眼看著就要成親了。結果也是這時候,謀反了半年的秦王終於被擒入獄,而顧楚生的父親曾受恩於秦王妃,便為秦王家眷說了幾句好話,引得聖怒。顧楚生的父親被砍頭,而剛剛步入朝堂的顧楚生也受到牽連,被貶至邊境,從翰林學士變成了九品縣令。
她得知此事心中焦急,恰巧楚錦來同她哭訴,不願陪著顧楚生去邊境受苦,於是姐妹兩一合計,讓楚瑜先跟著顧楚生私奔,等楚瑜跑了,楚家沒辦法,只能讓楚錦頂上,嫁到鎮國侯府去。
楚錦也是嫡女,只是不是嫡長女,與一貫舞刀弄棒的楚瑜不同,她跟著謝韻自幼學詩作賦,加上容貌昳麗,是華京大半公子日思夜想的正妻人選,將楚錦嫁過去,以衛家和楚家的關係,衛家大概不會說什麼。
兩人算計得好,於是讓小廝先給顧楚生報了信,讓顧楚生離開那天在城門外等著。眼見著就要到時間了,結果爬牆的時候被楚建昌逮了個正著。
當年她被抓了之後,跪了一晚上,是楚錦說動了謝韻將她帶回房間,然後偷偷放跑了她,她才有機會快馬加鞭一路追上已經走了的顧楚生。
而這一次,楚瑜是絕不會再跑了,於是她果斷同楚建昌道:「我不跑了,我好好等著嫁給衛世子!」
楚建昌狐疑地看了楚瑜一眼,不明白楚瑜怎麼突然就轉變了心思,琢磨著她是不是想欺哄他。
然而自家女兒向來是個直腸子,騙誰都不騙自家人,想了想,看著楚瑜明亮的眼和蒼白的臉色,楚建昌也覺得心疼,便擺了擺手道:「罷了罷了,先去休息吧。後日妳就要成親了,別再動什麼歪腦筋。反正那顧楚生也已經走了,妳啊,就死了這條心吧。」
「嗯。」楚瑜點了點頭,旁邊楚錦過來攙扶住她,楚瑜微微一顫,下意識想收回手,卻還是克制住自己,沒有動作。
楚建昌看楚瑜低頭,以為她是難過,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衛世子比顧楚生強,妳見了就知道了。感情都是相處之後才有的,妳別抗拒,爹不會害妳。」
「我知道。」
楚瑜點頭,這一次真心實意。
衛世子衛珺,以及整個衛家,都是保家衛國的錚錚男兒,哪裡是玩弄權術的顧楚生能比得上的?
她也想和衛珺培養感情,但估計是沒機會的。
楚瑜想到衛家的命運,有了那麼幾分惋惜。
見楚瑜沒什麼精神,楚建昌擺了擺手,讓謝韻和楚錦扶著她回去了。
謝韻一路都在說著勸阻的話,讓她死了對顧楚生的心思,為人父母,總希望自己女兒過得好些。楚瑜沒說話,就靜靜聽著。
這位母親雖然後來做了些荒唐事,偏袒楚錦一些,但也是真心對她的。
只是手心手背的肉,總有些厚、有些薄。
她沉默著,由楚錦扶著她到了臥房。下人伺候她梳洗之後,她躺到床上,準備睡覺。
這一日發生的事情太多,她要蓄養精銳,然後規劃一下,以後的路怎麼走。
她以前一直以為,自己的路,只要追隨顧楚生就可以了。如今驟然有了嶄新的選擇,她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合眼沒有片刻,她便聽見楚錦的聲音。
楚錦端著藥走進來,摒退了下人,隨後來到楚瑜面前。她放下藥碗,坐到床邊,溫和道:「姐姐。」
楚錦慢慢睜開眼,看見楚瑜的擔憂的神色:「姐姐,妳還好嗎?」
那樣神色不似作偽,楚瑜心神一恍,忍不住思索,或許十五歲的楚錦,對於她這個姐姐,還是有著那麼幾分溫情的。
見楚瑜不答話,楚錦靠近她,小聲道:「姐姐,顧大哥讓人帶了話來,說他等著您。」
聽到這話,楚瑜猛地抬頭,不可思議地看著楚錦。
顧楚生等著她?
不可能。
當年的顧楚生,根本不在意她,收了書信後,甚至提前了半天,快馬加鞭離開了華京,又怎麼會等她?
是哪裡出了差錯?
她盯著楚錦,思索片刻後,便明白過來。
顧楚生是不可能說這樣的話的,而楚錦希望她離開,好騰出鎮國侯府世子妃的位置給她,所以她故意說這樣的話,給楚瑜希望,讓楚瑜趕緊離開。
上輩子她沒這樣說,是因為上輩子的楚瑜不需要楚錦給她希望,就選擇頭也不回的離開。
可這輩子她卻明確和楚建昌表示,她要嫁到衛府去。
楚瑜想笑,自己這個妹妹,果然從來都是以自己的利益為先。
然而她忍住到了唇邊的笑意,板起臉來,皺著眉頭道:「這樣的話,妳莫要同我再說了。」
「姐姐?」楚錦有些詫異,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楚瑜平淡道:「我想明白了,我與鎮國侯府乃聖上御賜的婚,我若逃婚,哪怕衛家看在楚家面子上不說、聖上不說,但這畢竟是欺君枉法,而衛家心中也會積怨。」
後來楚家的敗落,與此不無關係。
衛家雖然在不久後滿門青年戰死沙場,卻留下了一個殺神衛韞。
那少年十四歲就縱橫沙場,十六歲滅北狄為父兄報仇。
後來的朝廷,幾乎是文顧武衛的天下,衛韞這個人睚眥必報,恩怨分明。當年對他好的人,他湧泉相報,而對他壞的人,他也不會放過分毫。
楚家李代桃僵讓楚錦嫁給衛珺、楚錦落井下石離開衛家,走時還與衛老太君起了齷齪,氣得老人家大病一場,這些事衛韞都一一記著,在平步青雲後,報復在楚建昌身上。
如果不是顧楚生對楚家還照拂一二,楚建昌又豈能安安穩穩告老還鄉?
想起衛韞的手段,楚錦忍不住有些膽寒。她用左手壓住自己的右手,抬眼看向楚錦,滿眼憂慮道:「妹妹,我們不能為了自己的幸福,置家族不顧。」
楚錦被楚瑜說得梗了梗,憋了半天,強笑著道:「姐姐說得是。阿錦只是想想,這是賠上姐姐一輩子的事,用姐姐的幸福換家族,阿錦覺得心疼。若能以身代姐姐受苦,阿錦覺著,再好不過。」
去衛家受苦?
誰不知道現在的衛家正得聖寵,如日中天,衛家自開國以來世代忠烈,乃三公四候之高門,家教雅正,家中子弟個個生得芝蘭玉樹,那衛世子就算不是最優秀的一個,也絕對不會讓楚錦吃虧。
算起來這門親事,還是楚家高攀。
楚錦為了說服她,真是什麼話都說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