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回
喪妻的男人叫做鰥夫, 喪夫的女人叫做寡婦。這「喪失」是永久的,因為人死不能復生。生者只能思念死
者,不能再跟死者對話,這樣的「喪失」是不可逆轉的死別。古今中外,人世間有過無數的鰥夫和寡婦。地球卻照樣自轉,也照樣繞日運行,並不理會人間有喪妻和喪夫的事。
也許是受到日出日落和月亮圓缺現象的啟示,有的鰥夫會再娶,有的寡婦會再嫁。漢語中,男人喪妻叫做「斷弦」,再娶叫做「續弦」,這雅稱的含意等於是:鰥夫再娶,就好像換一根弦那麼簡單明瞭。寡婦再嫁,卻沒有對應的雅稱。
可能是漢族社會自古以來就不鼓勵寡婦再嫁,而強調寡婦守節的崇高情操。然而二十一世紀已是男女平權確立的時代,鰥夫再娶和寡婦再嫁,必須有一個可以顯示男女平等色彩的說法。再娶和再嫁一律叫做「第二春」,不但適當,而且明白易懂。
夫妻或同居伴侶除了死別之外,還有生離的現象。分離的夫妻或伴侶也有再婚的或再覓新伴侶同居的,同樣可稱為「第二春」。然而同居伴侶有各種各樣的品種,離婚也有各種各樣的動機和被動因素。本書所說的「第二春」只限用於傳統婚姻的鰥夫和寡婦。
鰥夫和寡婦巧遇成婚,可說是良緣,正是「第二春」的基礎。因此,各式「一夜情」或「多夜情」,只要最終沒有結婚,便不算本書所說的「第二春」。這「第二春」是廣義的,每個新結合都是一個「第二春」。
「第二春」也可以是狹義的,專指第二次結婚,第三次結婚則稱為「第三春」。鰥夫和寡婦再婚是他們的「第二春」,如果其中一方是第三次結婚,對這一方來說,就是「第三春」。
依此廣義類推,可以有「第四春」、「第五春」等等。一男和一女再婚也可能是「第二春」拖(註1)「第三春」的組合。也可能是「第三春」拖「第三春」的組合。依此類推, 也可能有「第三春」拖「第四春」, 沒完沒了,這就不贅述了。最單純的組合是再結合的男女都是「第二春」。這種組合的「第二春」兼具廣狹兩義。其他組合可統稱為多春組合。男的可稱為多春男,女的稱為多春女。讀者可發揮自己的想像力,意識到多春家庭的複雜性。
鰥寡者的第二春、第三春等等都有正面的意義。所謂「大地回春」,總是好事。當然,利用多次回春以達到濫交目的當事人可能不將好事當一回事,難免招來不道德的譏評。但這是題外話了。
有子女的鰥夫和寡婦的姻緣都是透過第二春完成時,情況比較單純。只見兩個單親家庭都同時擴大了。假如有子女的鰥夫和寡婦的姻緣涉及多個第二春完成,情況可能極為複雜。其中可能的組合不需在此細說。
本故事的主角是阿華和阿田。一個經歷喪夫之哀,一個經歷喪妻之痛,都是死別的經歷。兩人結成夫妻,都各有第二春,才有故事。世界才變得多姿多彩。
***
兩人巧遇時都未滿四十六歲。1993 某月某日,兩人不約而同地在香港灣仔會展中心舉行的一場書展中出現,因而巧遇,互相吸引,因而結識。
親友們從阿華和阿田的互動中看出兩人的恩愛,不時有人問他們,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其中一人便說,「我們是在書展會場巧遇而結識成婚。」一般聽者得到這樣的回答就滿意了,卻有極少數人非得「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可,認為這樣的回答太簡短,也太抽象,要求兩人提供更詳細的情節。阿田和阿華只好認真地下些工夫,將他們邂逅的過程漏洞之處填填補補,加些鹽、加些醋,遇到八卦人士追問,便把經兩人確認的擴充版和盤托出。人家要甚麼,就給甚麼,也算是慈善之舉。
以下是擴充版的內容:
兩人相遇的地點是書展會場內一個臺灣出版商的書攤。阿田和阿華不約而同地各自在翻看一本同一書名的書,《第三共和:未來中國的選擇》,作者是嚴家其。1989年5 月19 日,曾以中國社會科學院政治學研究所所長的身份到天安門廣場的廣播站發表《五一九宣言》支援學生運動。「六四大屠殺」後流亡法國。
兩人一手拿著書一邊互相交換對「六四」事件和香港前途的看法,發覺兩人原來志同道合,都極度憎惡中共,表示有機會一定離開香港。其間有一逛書展的男人跟阿田打了個招呼,跟著用國語跟阿田聊了一會。
那男人走後,阿華問阿田說:「原來你講流利國語呢!你不像大陸人,來自臺灣嗎?」
阿田:「不是,我從小就讀用國語授課的小學。後來也去臺灣讀大學。」
阿華:「我兩個兒子正在臺灣讀大學。」
阿田:「那很好啊!讀那一家?」
阿華:「大的讀成功大學。快畢業了。小的讀輔仁,剛進去不久。」
阿田:「很好啊!你常去看他們嗎?還是他們回來?」
阿華:「我去看過大的一次。小的還沒去看過。你也在臺灣讀小學嗎?」
阿田:「不,在印尼讀的。雅加達華人辦的小學。」
阿華:「哦!原來你是印尼華僑。難怪你看起來有點像菲律賓人。」
阿田說:「是嗎?我不是在印尼出生的。我兩歲多隨父母從福建搭船去印尼,十二歲才到香港。」
阿華:「很不簡單啊!兩歲就開始走天涯了!」
阿田:「哪裏,其實是逃難!我爸爸在印尼辦右派報紙,經營賣臺灣教科書的書店。祖父以前辦中文學校,也是右派的,不過已經去世。1959 和1960 年間,印尼政府在中共煽動下,下令關閉所有右派機構,所謂右派,即『親臺灣』的意思。我爸爸當時來香港採買教科書,我一個叔叔認識印尼軍方高層人士,知道爸爸的名字出現在他們要遞解出境的黑名單上,便通知爸爸叫他不要回去,同時加速辦理我媽媽、我和一弟一妹的出境手續。最後由這叔叔護送來香港。我們的終點站本來是澳門,可是爸爸買通了移民局人員,讓我們偷偷地在香港某個碼頭上岸。就這樣由原來的黑市居民變為香港合法居民了。」
阿華:「情節很精彩呀!像奇情故事。」
阿田:「一切都因為要逃避中國共產黨。現在我也打算離開香港。」
阿華:「有機會的話,我也想離開。那你有小孩嗎?」
阿田:「有一個兒子,在讀中學。」
阿華:「在香港還是臺灣?」
阿田:「在香港。讀九龍聖芳濟。」
阿華:「怎麼那麼巧?我教過這間學校。是很久以前的事。」
阿田:「原來你是為人師表。現在還教嗎?」
阿華:「教了二十年。教英文,前後教了三間學校和一間大專書院的校外課程。」
阿田:「幸會!幸會!看你蠻年輕的,就已經是個資深的教師。難得! 又是兩個大學高材生的母親。不但是良母,也是賢妻啊!」
阿華:「不敢當!你呢?在港島還是九龍上班?」
阿田:「我在九龍某半官方工商資訊服務機構當顧問。你呢?」
阿華:「我現在是在某天主教中學的英語教師兼英語科主任。」
阿田:「我早就料到你是資深之輩了!了不起!一定桃李滿天下了!」
阿華:「過獎了!不敢當!今天一個人來逛書展,太太沒一起來嗎?」
阿田:「她不能來。她去世了。」
阿華:「啊呀!對不起!不好意思!問錯話了!」
阿田:「沒關係,我經常這樣回答的。那你先生呢?有一起來嗎?」
阿華:「他不能來。他去世了。」
阿田:「啊呀! 對不起! 輪到我說了! …… 怎麼這麼巧?」
兩人面面相覷,不知說甚麼好。接著雙雙不約而同地「唉!」了一聲,淡淡一笑。接着同時說:「怎麼這麼巧?!」
阿華:「談了這麼久,忘了問你怎麼稱呼?」
阿田:「暫時叫我阿田好了。全名以後再讓你知道。我也忘了問你貴姓大名。真巧!」
阿華:「暫時叫我阿華好了。全名等我知道你的全名後再給你。」
兩人再次相對笑了笑。
阿華:「阿田,你準備買這本書嗎?我有個建議。這本書讓我買。然後借給你先看。你看完後還給我。好不好?」
阿田:「那就是說,我們還要見面?」
阿華:「怎麼?不好嗎?」
阿田連連回答說,好好好!
兩人於是交換了電話號碼。
阿田講到這裏,就會問聽眾:「還要聽下文嗎?下來就是付錢買書,互相道別,各自回家,沒甚麼好講的。」阿田和阿華的親友之中,只有極少數人聽過這麼詳盡的兩人邂逅的故事。兩人關係的進展、突破、發展的重要因素都已埋伏在書展會場內那一場互動中。因為這是個長篇短說的故事,所有涉及老套和激情的細節都必須省略。「我們是在書展會場巧遇而結識成婚」,仍是兩人如何結識成婚的正式簡略版。
然而,這簡略版卻略掉了兩人互相吸引對方的要素。兩人開始交往後,甚至婚後,都曾多次談起第一次見面時對方留給自己的印象。阿田個子不高,在阿華眼裡,個子不高反而更像是她的夢中人,有別於她比較高大的前夫。她喜歡阿田率真、爽快的姿態和那張有點南亞人味道的臉孔,也喜歡他談吐間散發的「文化」氣息。阿田注意到阿華穿着淺綠色套裝,踏着一吋高的密頭鞋,身高顯然跟自己差不多。他覺得她個性開朗,身材健美,風韻清新,不太像一般香港女人。
阿華對阿田說,很多人以為她是日本人。阿田才恍然大悟,她確是像日本女人。他對阿華說,他很少注意日本女人,因此沒有這樣的聯想。他跟着說,他的前妻美翠也覺得他像南亞人,特別是他剛從美國讀完資訊學碩士回香港的時候,一頭幾乎披肩的長髮,又留着鬍鬚,從機場旅客入境大門出來時,美翠差點認不出他。他說,美翠經常說他的臉有點「番」,特別是頭髮長了,皮膚又曬黑的時候。「番」是臺語,非華人的意思。
阿田和阿華相識後的一段時間內,兩人曾各自談起已故配偶和其他家人,也各自談起如何結識已故配偶和婚後的生活概況。不過這都跟兩人的故事沒有直接關聯,暫時略掉,故事發展下去需要回顧時再補敘。
阿華在亡夫逝世後,兩個兒子又回臺灣繼續讀大學,便退掉原來租的住所,搬到一個較小的住宅單位。阿華在書展會場內邂逅阿田時已遷入新居。新居只有她和一隻她叫牠為咪咪的黃白兩色雌貓,很方便阿田上門找她。某天,兩人共進晚餐後,再沒完沒了地聊聊天,夜就深了。阿田自然要送她回家。阿華問他,要不要上去看看咪咪?
阿田說好。這樣就進去阿華家了。有了第一次,只要規規矩矩,就不難有第二次。可是,阿田有一次還是犯了一點小錯誤:忘了換襪子。他那天忘了換下穿了幾天的襪子。他進了阿華家門,在門廳廊道上脫了鞋子準備換拖鞋的時候,才發覺自己的雙腳奇臭無比。他對阿華說,不好意思,我今天腳很臭,忘了換襪子。阿華隔空朝他雙腳方向嗅了嗅,皺起眉頭說,的確很臭!你怎麼把襪子炮製得像泡菜?
她叫阿田脫掉襪子,放在鞋子內,然後穿著拖鞋去廁所洗腳和洗拖鞋。阿田回到廊道上的時候,阿華已經用兩團衛生紙塞在鞋子內。她笑着說,塞了紙可以稍為減低臭味。剛才咪咪去聞了一下,猛然退縮,顯然給那臭味嚇壞了!阿田連連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以後要換新鮮襪子才來。阿華說,沒關係,洗了不臭就可以了。接着問,你是不是有香港腳?阿田說,我人在香港,我的腳當然是香港腳。「你是說,那種會發臭的香港腳?我的腳臭,是因為襪子穿久了的關係。換了襪子洗了腳就不臭了。而且從來不癢,不用搓、不用抓。不知算不算是香港腳?」阿華笑著說, 也許是初期的香港腳吧?!要注意喔!
那天以後,阿田每次進阿華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洗腳。回到飯廳內,如果看到咪咪在他脫下來的鞋襪前面徘徊,就會對阿華說,你看,味道還可以了吧?!連咪咪都認可了!
此後,阿田成為阿華家的常客。郎有情,女有意,兩人很快就邀請各自最要好的幾個同學和同事做證婚人,在婚姻註冊處正式成婚。跟着在尖沙咀東部某酒店設自助餐婚宴,請各自的朋友、同學和同事參加。不久後。阿田升了職獲得房屋津貼,便在美孚新邨租了一個住宅單位同居,共賦「大地回春」之讚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