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條鐵路改寫東亞歷史的岔路
本書探討中國清朝和俄國在1896年6月3日祕密簽訂《防禦同盟條約》，和爾後如何影響亞洲和歐洲的國際政治格局。這是當時中俄政府之間的極機密協定，也稱作《中俄密約》。它的兩個目的：中俄共同防禦日本同盟，和修築西伯利亞遠東支線，一條貫穿中國東北的鐵路支線，中方稱之為東清鐵路，俄方稱中東鐵路，之後又建造從哈爾濱到大連、旅順的支線，又叫做南滿鐵路，兩條在中國東北的西伯利亞支線形成一個「丁」字。
本書探討兩國訂立這個條約的隱藏的外交政策思維和經濟發展的意識，並審視雙方原先期待和最後失望的對比。從兩方面著手：一，決策組織上的探討；二，理念上的探討。為方便讀者，列出從1861年到1898年期間涉及中俄在鐵路和國防外交政策上重大事件年表參照。1861年前後發生的演變顯得很重要，1898年至1960年的近代史學，研究著作相當豐富。我則取近代歷史大事件的對照分析，如中日甲午戰爭、日俄戰爭、韓國被併吞、沙俄的革命、中國的革命、日本的崛起和侵華、中國捲入二次世界大戰、日本投降、中國內戰、蘇聯再一次伸手進入中國東北和朝鮮戰爭，一直到戰後太平洋的新布局等，都與當初西伯利亞鐵路的這條支線息息相關。
橫貫俄羅斯東西的大西伯利亞鐵路，長達5,771英里（9,288公里），1891年開始修建，耗時二十五年（1916）初具雛形，從俄羅斯西邊聖彼得堡到東邊的海參崴（俄文：Владивосток，中文意為征服東方）。其中一段分支經過中國東北的哈爾濱，直達大連和旅順，東段則直通海參崴。西伯利亞鐵路是全世界最長的鐵路路線，沿途還有最豐富的礦產資源。它是對俄羅斯後勤的大動脈，在二次世界大戰時延長了蘇聯與德國納粹的戰線。德國納粹政府為了要防止東部蘇聯的軍事威脅，將自己十分之九的軍力放在東區對付蘇聯。德軍巴布洛沙行動大肆進攻蘇聯時，俄國果斷向東撤退，利用西伯利亞廣大的腹地空間，換取了反攻時間，利用西伯利亞鐵路的運輸，修建軍工廠和武器、醫療、食物的供應鏈。希特勒東邊失算，西邊又因沒有越過英倫海峽拿下英國，戰事深陷泥潭，左右兩難。1945年西方盟軍從諾曼第登陸反攻，德國納粹背腹受敵，蘇聯和盟軍分東西兩面攻入柏林，德國投降。西伯利亞鐵路在戰爭中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有關這一段歷史，除了蘇聯和後來的俄羅斯報導之外，西方的資料很少，甚至不被重視。
建築西伯利亞的鐵路東清（中東）支線（1903），事實上比西伯利亞直接到海參崴的主要線（1916）要早完成。俄羅斯修建西伯利亞鐵路的時代，正值俄羅斯歷史十九世紀中下旬，她一方面要跟上經濟快速成長的歐洲，加入殖民主義的擴張行列，應付國內工農階層對世襲貴族王室的抗爭和起義。發掘廣大西伯利亞的資源，與日益強大的日本競爭，是時不我與的國防、外交和經濟政策。回顧1904-1905年日俄戰爭，俄羅斯迎來未預知的潰敗，偌大的俄羅斯帝國，竟輸給亞洲一個日本島國，造成俄羅斯人民對羅曼諾夫王朝的無能失望。1917年列寧（1870-1924）領導的布爾什維克黨（俄語多數黨）革命，迫使俄羅斯匆忙退出1914年才介入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不久三百餘年的羅曼諾夫沙俄王朝被推翻。
列寧去世後，在俄共強人史達林（1878-1953）獨裁領導下，蘇聯快速發展，二次世界大戰，西伯利亞鐵路的作用發揮出來，在與德國納粹的對抗中，鐵路疏通了俄羅斯的後援，在亞洲列強博弈中展現出新的斯拉夫人的影響力，與強勢日本叫板。與日本在亞洲的第二次交手，慘敗的是日本，蘇聯報了1904-1905年日俄戰爭之仇，然而亞洲的國際政治競爭又剛開始。
1896年至1905年期間鐵路的基本工程是俄羅斯從法國人那裡學來的技術（火車車頭發動機），軌道的寬度為1,524mm，與英國法國和其他國家的窄軌寬度（1,435mm）不同。東清鐵路使用中國的材料（鐵軌、木材）和人工，而經費來自俄羅斯，清政府是合夥人，股份向俄方貸款，鐵軌規格也被迫使用俄國制寬軌，以致後來在中國東北的鐵軌有一段時間（1905-1953）使用雙軌制度，從1953年後，中國才統一了全國的鐵路鐵軌尺寸（1,453mm）。
西伯利亞鐵路經過中國的這一支線，蘇聯稱為西伯利亞亞洲中東線段，中國清朝稱之為東清鐵路。東清鐵路在1898年從哈爾濱延伸到大連、旅順的支線，日俄戰爭後更名為南滿鐵路。1911年滿清政府被推翻，中華民國走向共和，孫中山（1866-1925）的口號「驅除韃虜，恢復中華」，意即將清人趕出關外，日本後來扶植傀儡政府滿洲國，中國內憂外患，無暇兼顧，中國東北的政治地位瞬間變成漢人力不從心的境外之地。1931年日本大量關東軍發動進攻，入侵中國東北，1932年挾持清朝末代皇帝溥儀（1906-1967），在東北成立滿洲國，與中國政治上隔離，掠奪資源送回日本支撐其軍事擴充，和補給糧食需求，同時利用東北作為進一步入侵中國內陸的跳板。
清政府在十九世紀末期制定外交政策時，非常膠著。1894-1895年的中日渤海灣戰爭（甲午年的戰爭，中國稱之為甲午之戰），清政府失敗，賠款割地，國際地位跌到谷底，前三十年英法在中國內陸的巧取豪奪，也不及日本的一次性賠款和割讓台灣來得嚴重，中國正處於全面性崩盤，清朝政府面對當時的窘況完全失去希望，看不到曙光。
這一條東清鐵路（以及後來的中東鐵路和南滿鐵路）支線，就是牽動俄羅斯（後蘇聯）、清朝（後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朝鮮（韓國）、軍國殖民主義日本的一條大動脈。實體政治和外交的互動上，像身體血管內血液細胞的交互作用，發展成這些國家和地緣上的血栓，病態百出，後患不停。
一般人認為外交政策的形成是由當時的清廷政府所制定，並不受內政的影響，但這個《中俄密約》在國防、外交和內政政策上，都綜合不同組織部門工作內容和性質做出策畫和決定。一方面，政府希望透過協調不同組織的結構，在政策制定的過程中，發揮制衡作用。另一方面，國防、外交政策的形成，也受制於非機構性的各種因素。一般研究晚清的中國外交政策，傾向於檢討政治機構，由於缺乏資料，難於掌握政策制定過程的細節。僅從執行力方向研究，有高估機構作用的可能性。任何國防、外交政策的制定，都是組織和實際觀念上兩種力量相互作用產生的結果。
此書中所用的中國、清廷政府、大清政府、漢化的清朝政府，簽約是大清帝國，簽約人是漢人和沙俄代表，背書是清廷皇帝，條約簽訂雖在聖彼得堡，執行地點在中國的領土上，後續發生的事件都在中國，在此不再強調中國和清朝的區分，在對外關係上：清朝與中國廣義上畫等號。
本書第一章介紹清朝政府組織和職掌任務，或被授權處理外交事務，或在外交政策制定過程上負有監管責任。關於清朝行政系統，許多歷史學家做過廣泛深入研究，影響最大、最有權威的政府單位集中在：總理衙門、軍機處、內閣大學士、皇帝和政府特別信任的官員李鴻章（1823-1901）。
李鴻章在1896年10月以前，名義上並無管理外交事務，也不是總理衙門大臣，但他在這一方面卻享有高度的權力代表性，和瞭解清朝皇室內幕的能力，看來好像是一種獨立外交「機構」。在1871年到1901年的三十年間，李氏的能力，一直被滿清政府認為是處理重大外交事件最主要的談判人。由純行政邏輯來看，簽訂1896年密約所做的一切審議和談判，到底和清廷政府組織作用會偏離多遠？這些行動曲折離奇的發展非常複雜。分析李氏在中國外交政策方面的建議和付出，必須瞭解他在官方組織體制外扮演的決策角色和實際運作的過程。
第二章討論中國對俄國的關係，和中國的鐵路政策，這兩個議題在時間和外界環境上有密切的關聯。第二章討論中國剛經過甲午戰爭後的困境，引起中國官員間談論與俄國結盟可能性，政府官員和精英智囊團階層間意見的衝突，及如何形成滿清政府內「立論想法」（narrative）。
第三章追溯橫貫西伯利亞和支線東清滿洲鐵路的規劃起源，和整個中國鐵路發展的背景，特別是中國對鐵路修築權的堅持以及中國鐵路交通計畫，也特別探討李鴻章在鐵路建築發展的參與和經驗。
第四章同時討論俄國橫貫大西伯利亞鐵路東段支線路線的選擇，說明俄國西伯利亞鐵路橫越中國的領土的訴求和動機。這影響了中國後來與俄國交往中對於俄國的態度，綜合解釋中俄鐵路的連線和外交政策形成的相互關係。
第五章檢視李鴻章出使的世界旅程，及中俄祕密盟約的形成過程，這包括他在1896年在俄國和歐洲的重要細節。李氏和沙俄政府的代表財相維德（Sergey Yulyevich Witte,1849-1915）簽訂同盟條約，是在極祕密的情況下進行的，這在清廷外交關係史上從無先例。李鴻章是負有這個使命的主要靈魂人物，日後李氏也從未因為這一個帶來負面結果的條約受到處罰，甚至在1900年八國聯軍進入北京後的爛攤子，也由李氏出任負責。李氏個人外交觀點頗受政府的重視，但他被指控私德不佳，因而簽下這一個有爭議性的外交條約，也在研討批判之中。
第六章探討東清鐵路造成後對俄、中、日、韓四國關係之影響。檢視這個條約簽訂後的發展，包括鐵路的修建過程，設立鐵路公司經費和財務，俄方如何利用鐵路公司進行殖民主義，掠奪資源。日本對這一條鐵路的快速發展感到如芒在背，對中國東北同樣垂涎，無法坐視不管，1904-1905年的日俄戰爭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沙俄之後的革命，日本併吞朝鮮，奪取東清（中東鐵路的南滿支線，進入大連灣。日本從此派遣關東軍接替俄國作為中國東北的掠奪主角，惡行惡狀，罔顧仁義，草菅人命。爾後蘇聯如何以壓迫中國利益與日本妥協，和外蒙古的獨立和保護貝加爾湖的國防安全。《中俄密約》的非常性質和內容符合原來中俄雙方精心細緻的規劃，結局卻適得其反，雙方都受其害，日本牽涉其中，造成烽火連綿，進入中國領域，製造戰爭，禍害人民，朝鮮與外蒙古紛紛脫離中國，山河變色。
第七章敘述東清鐵路的發展，出售轉手改名，日本從東清鐵路基礎上加建南滿鐵路，併吞中東鐵路，日本占領中國東北後建立偽滿洲國後再改名為南滿鐵路，二戰結束後，蘇聯進軍中國東北，收回鐵路又改名為中長鐵路，數次轉手，每次都種埋下一個政治和戰爭衝突的因果。大戰前英、美、蘇聯作戰後政治分贓，犧牲中國利益，影響東北、朝鮮、蒙古等區域，重新劃分勢力，為難的中國政府如何在戰後與蘇聯妥協，換出了外蒙古的獨立。
第八章結論，一條「走岔」的東清（中東）鐵路改變了四國：中國、俄國、日本和朝鮮（韓國）的百年政治格局，帶來極端負面的影響，證明它是遠東國際政治衝突的基因，未得其利，先受其害。筆者提出了最終七個論點，以史為鏡，鑑往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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