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山上聖母
在上羅亞爾省聖克萊芒(Saint-Clément)村後方的高山上,一名孤獨的哨兵緊張地盯著山下的廣闊地貌。站在制高點上,巡邏的游擊隊員可以觀察從西北方的勒皮和南方的阿爾代什(Ardèche)地區進出利尼翁維瓦賴(Vivarais-Lignon)高原的路線。平常,友善的當地警察會在警方突襲之前先跟他們通風報信,但法蘭西民兵變聰明了,開始在山下的谷地計畫他們的突襲行動。死傷最慘重的一次發生在一九四四年四月,陰險毒辣的法蘭西民兵跟來自勒皮的德軍聯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殺到山上,殺害五名游擊隊員以及四名幫助他們的村民。許多殘餘的游擊隊員繼續退到海拔更高的林間高地,有些人就地取材搭建營地,靠樹枝和樹葉替他們遮風擋雨──甚至作為他們躲避攻擊者的屏障。儘管他們一心希望武裝起來抵抗占領者,但他們沒有武器可以防身,更別提滋擾敵軍。然而,德軍用於補給與增援──以及後來用於撤退──的主要陸路與鐵路路線穿越這塊地區,切斷或堵塞這些路線是很重要的工作。盟軍司令部認為這塊地區的起義時機已經成熟。這裡也藏著戰爭期間最不平凡的祕密之一。
六月十四日,在樹林和哥倫布上校以及安托萬祕密見面的隔天,維吉尼亞南下兩百英里,來到維瓦賴高原上一個較大規模的聚落──利尼翁河畔勒尚邦(Le Chambon-sur-Lignon)村。她奉倫敦之命,前來檢驗無線電信號上所說的「一支有紀律、可信任、準備好接受軍事命令」的當地游擊隊伍,並向倫敦回覆這支隊伍的才能、規模與需求。她對法國各地都有一定的認識,對這塊地區也略有所知。她到過這裡,因為在她的第一次任務期間,好幾位忠誠的線人(例如朱利安夫婦)都住在勒皮。這一次,她跟布瓦潔女士(她在謝爾省的新房東兼伴護)花了一天從科斯恩抵達聖艾蒂安(Saint-Étienne),途中危險重重,最後開車兩小時穿山越嶺,結束這段旅程。
通往尚邦村的小路沿著高原蜿蜒而上,南法國其他地方處處可見的紅色屋瓦和天竺葵盆栽,被紮實、看起來有點冷硬的玄武岩和花崗岩房屋取而代之。由於沒有幾間房子有暖氣或甚至電力,為了抵擋強風與寒氣──冬天的氣溫可以降到華氏零下十五度──窄小的窗戶是不得不然的措施。堅固的石頭屋頂可以承受厚重的冬雪;路上的積雪有時會切斷高原的聯外交通,長達數星期之久。現在是六月,艷陽高照,但在海拔半英里以上的地方,空氣帶著清新的味道,就連夏天下雪也見怪不怪。牧場的土壤貧瘠,由於沒有拖拉機,所有工作都是當地人拿著鋤頭和鐮刀用雙手完成。一九四二年夏天,由於染上肺結核而從阿爾及利亞來此地養病的阿爾貝.卡繆(Albert Camus),說這裡是「優美的鄉間」,但也「有一點陰鬱」。他認為山頂上的樅樹林是「一支野蠻的軍隊」,等著在天亮後衝下山谷──和真實的世界。這片高地有一股遺世獨立的氛圍,這是高懸天際的一塊神秘地方,居民偶爾會被跟美國的阿米希人(透過德裔的賓州親戚,維吉尼亞對這群人並不陌生)相提並論。這裡和法國其他地方截然不同。
雖然地理位置與世隔絕,這片高原卻擁有不尋常的開放精神和收容被迫害者的高貴傳統。四百年前,許多胡格諾派的新教徒便是躲在這裡,逃避法國天主教廷的龍騎兵(早期的宗教清算手法)。從那時起,當地人(絕大多數仍秉持樸素溫和的新教信仰)延續了收容外人並反抗壓迫者的風俗習慣。在這一次的戰亂中,當地年輕人在高原各地的牆上用粉筆塗上象徵勝利的「V」,遠在這個親同盟國的符號出現在法國其他地方之前。難怪它如磁鐵般吸引了逃離納粹的難民,不論是躲避集中營的猶太人,或是因為不想到德國當奴工而加入游擊隊的年輕人。正如維吉尼亞即將發現的,這塊地區幾乎家家戶戶都祕密冒著生命危險窩藏至少一名逃亡人士。
一抵達目的地,兩個女人徒步經過兩棟被焚毀的農舍,走向尚邦村上方的一個小聚落,來到一家名叫拉普里奇的三層樓兒童收容所門前。維吉尼亞敲門,當一位高高瘦瘦、面容真摯的年輕人來開門,她問道:「波尼先生?」維吉尼亞穿著符合她年紀的樸素夏季連衣裙,聲稱自己是一名比利時記者,前來報導法國兒童的情況。她開始針對他照顧孤兒及營養不良兒童的「偉大」工作提出問題;儘管波尼有點看不透這位帶「盎格魯薩克遜」口音的女人,他還是請她進門。他在巴黎附近的朋友曾通知他維吉尼亞可能來訪,但由於戰爭期間路上不太平,這裡很少有客人到訪。
奧古斯特.波尼(Auguste Bohny)是一位來自瑞士的二十五歲教師,為了照顧戰爭中的兒童難民而前來尚邦村。他總是小心翼翼地反覆演練他的每一個答覆。作為瑞士救濟會(Secours Suisse)的一員,他跟高原上性格剛毅的牧師、老師、醫生和農民建立了一個嚴密的網路,從戰爭一開始便合力收容好幾千名年幼的難民;這在法國堪稱絕無僅有的案例。他太清楚這些孩子面臨的威脅(其中許多人是拿著假身分文件躲藏的猶太兒童),過去數度幫助他們躲過圍捕。事實上,這塊高地挽救了三千多名猶太人的性命,一九八八年,尚邦村成了法國境內唯一榮獲以色列頒授國際義人獎(Righteous Among the Nations)的村莊。波尼自然懂得謹言慎行,不洩漏任何訊息。
言不及義地談了大約一小時後,維吉尼亞承認她是「英國人」,她其實對兒童的情況不怎麼感興趣,而是想找到聯繫游擊隊的管道。不過,波尼和高原上許多人一樣誓言反對暴力,拒絕支持任何形式的武裝鬥爭。他幫不了她。維吉尼亞來找他,顯然是聽信了餿主意,現在,她認為自己辛辛苦苦跑這一趟根本毫無意義。天色已晚,來不及離開尚邦村,兩個垂頭喪氣的女人住進當地一家旅館,打算隔天早上返回科斯恩。
她們離開拉普里奇後,波尼重新考慮了維吉尼亞的請求。他把事情告訴家裡的一位私人教師(此人為了逃避馬賽的強制勞役令而加入游擊隊),後者又告訴他的游擊隊上級莫里斯.勒布拉特(Maurice Lebrat;也是一名教師)。勒布拉特斷定,維吉尼亞的來訪事關重大,有必要叫醒當地的抵抗領袖之一,皮耶.法約爾(Pierre Fayol;跟妻子瑪麗安娜一起躲在一棟偏遠農舍的退役後備軍官)。午夜之前不久,當同志們帶著消息闖進農舍,法約爾正迷迷糊糊地即將入睡,枕頭邊放著他的機關槍和手榴彈。
這位來自倫敦、身分不明的密使──維吉尼亞沒有說明自己代表哪一個組織──來得正是時候。打從這個月月初,上羅亞爾省抵抗組織(有些人喜歡以「祕密軍隊」相稱)的其他成員便在高原西南邊的穆謝山(Mont Mouchet)跟數千名德軍交戰。他們成功除掉數百名德軍,並拖延其他人前往諾曼第的腳步。不過,德軍後來以優勢火力展開血腥反擊,報復性地蹂躪了當地幾個村莊。維吉尼亞抵達的三天前,游擊隊在喪失幾百名弟兄後不得不迅速撤退。他們分散進入山區,最後在聖克萊芒附近的游擊基地重新集結。現在,他們擔心駐紮勒皮和聖艾蒂安的德軍部隊將施加更嚴厲的報復,高原入口的聖阿格雷夫(Saint-Agrève)村已經遭德國空軍機關槍掃射。他們太清楚格利耶爾高地的屠殺事件,害怕悲劇重新上演。不過截至目前為止,盟軍提供的武器和彈藥寥寥無幾──一年前的空投補給品稍早前被蓋世太保搜走了。D日一週後──正當北方五百英里外的盟軍部隊終於殺出灘頭堡──法約爾手下的兩百多名人馬鬥志昂揚、蓄勢待發,但幾乎沒有可供作戰的武器。登陸行動之前,盟軍最高司令艾森豪將軍為了鼓舞他的陸海空將士,曾說出「全世界的目光都在注視你們」的豪語。然而在上羅亞爾省,游擊隊員感覺全世界徹底遺忘了他們的困境。
「我們沒有時間查她的身分。我們需要立刻見她,」同志們簡單說明情況後,法約爾做了決定,「她說不定能夠幫助我們」。幾人不顧宵禁,凌晨三點偷偷溜到她下榻的旅館,上樓走進她的房間。三十九歲的法約爾觀念古板。在每一個抵抗組織,女人首先必須對抗柔弱的刻板印象,就算游擊隊願意收下她們,她們也只能負責煮飯和縫補衣裳這類的「女人」雜務。許多組織都有越獄的逃犯混跡其中;若是平時,他們很可能還在服刑。性侵事件時有所聞。大多數人──包括法約爾在內──認為戰爭畢竟是男人的事。
不過,他從來沒見過這樣一個身經百戰的高個子女人;她三更半夜前來應門,渾身散發強大的氣場。在這幽暗而仄逼的房間裡,維吉尼亞的法國伴護布瓦潔女士不發一語地坐在陰暗角落。雙方寒暄幾句後,維吉尼亞立刻進入正題。幾個男人可以聽到飛機低空飛往法國其他地方的轟隆聲,這時,她以「強烈的口音」提出一個接一個問題:你們是什麼階級?行動地點在哪裡?誰給你們下命令?你們設置了空投區嗎?你們可以召集四十名優秀人員嗎?你們需要什麼?最後,她以相當強勢的口吻質問:你們會毫無異議地執行我的命令嗎?
如此威嚴的訊問令法約爾大為震驚,他回答他有一支名為伊桑若跳傘隊(Compagnie Yssingeaux Parachutages)的勘察隊,這群人已經列出好幾個潛在的空投區。召集四十人馬不成問題,假如他能得到支撐游擊隊的補給品,還能號召更多人。
「你心裡想的是哪一類行動?」法約爾問。
「破壞,」她回答,「你們需要什麼。」
「武器、炸藥和錢,尤其食物,」他答覆。
維吉尼亞指示她的訪客上午八點開車過來,距離當時不到四個鐘頭。「我們去看看空投區,」她告訴他們。
法約爾面臨了艱巨的任務。依規定,沒有特殊許可證的人不得開車,而且各種車輛都很難找到,汽油更是稀少。不過,法約爾盡責地在約定時間開著一輛車停在旅館門口;這輛車是蓋世太保最喜歡的低底盤四輪驅動黑色雪鐵龍,外觀優雅、操控性佳,還有兩個優越的特色。它有加強馬力的引擎(經過改裝,可以祕密添加苯溶液),跑得更快;擋風玻璃可以往下摺疊,車上的人得以朝前方開火。不過最重要的是,德軍的巡邏兵會假設車上是自己人,因而允許它自由通行。
維吉尼亞、法約爾和另外兩名游擊隊員在寧靜的星期四早晨出發,巡視散佈於廣袤高原上的九個潛在空投區。她有條不紊地評估每一個地點。首先,她徒步丈量土地面積(空投區必須有大約半英里寬的平坦乾燥的地面,沒有任何障礙物或坑洞)。她舉起手帕的一角測試風力──如果手帕沒有被吹到完全水平,表示每小時風速不到十五英里,適合跳傘。她記下座標、選擇代號(以魚類為名),以及可以用燈光傳送摩斯密碼供飛行員辨認的識別字母。每一個空降區都有專屬的獨特訊息。維吉尼亞最喜歡的空降區位於高原的制高點,代號「鯛魚」,識別字母為R,BBC的法語廣播會在空降行動幾小時前宣布「星辰墜下黑暗的光芒」,預示接收小隊做好準備。
這地區的潛力令維吉尼亞印象深刻,但她無法立刻聯繫倫敦──由於害怕被納粹或法蘭西民兵發現,她此行沒有帶發報機。她告訴游擊隊,她必須先向上級彙報才能採取進一步行動:「我不能自己做最後決定,但我會回來找你們,或者下達任務給你們執行」。她坐在岩石上俯瞰他們,說明他們必須跟其他合格的游擊隊競爭有限的資源──事實上,上馬恩省(Haute Marne)幾個地區等待空投已經等了五個月了。德軍在該地區的道路與鐵路暢行無阻,因為當地的游擊隊根本沒有任何武器。「不過,我今天就可以給錢,錢就在我身上,」她拍拍肚子說。
當天下午,他們在莫里斯.勒布拉特的母親開設的縫紉用品店後頭一間煙霧繚繞的房間再次聚會。維吉尼亞一跑進來──她已拋開老婦人的拖沓步伐──立刻打開她的腰包,遞給莫里斯一疊千元大鈔。「這裡是十五萬法郎。點點看。」莫里斯匆匆數了一下說,「這裡有十五萬兩千法郎。」「再數一遍。肯定是十五萬。」莫里斯重新數錢,但堅稱她多給了兩千塊錢。「啊!」她會心一笑。他通過了她的誠信測驗。她把椅子推開桌邊,示意離開。維吉尼亞最後交給他們一張便條紙,上頭寫著一個名字、一個在科斯恩棟濟路的地址,以及一句暗號:「我是尚雅克派來的」。必要時,他們可以在那裡留話給她。然後她消失了,留下一群被震懾得幾乎說不出話的男人。不過她很快會發現,他們其中有一人已經開始厭惡她的權威。
維吉尼亞跟布瓦潔女士北上返家,回歸她在法國中部組建並武裝游擊隊的忙亂生活,並且指揮所有人展開全面的破壞行動。沒有人知道她過去幾天跑哪裡去了,更沒有人敢開口問她。六月十七日,她發報通知倫敦,利尼翁河畔的尚邦村至少有兩百名「受到良好指揮的傑出人員」,並且可以快速擴充到五百人。她建議盡速派兩名幹員前來接掌這塊地區,並送來一位發報員和充足的武器。兩天後,戰情局指揮官感謝她的「優異」表現,建議由她本人擔任上羅亞爾省地區的無線電發報員,「感覺上,她不同凡響的組織能力可以在那裡發揮更大作用」。這是她第一次被正式賦與指揮權。戰情局六月十八日的紀錄顯示:「計畫由她主持這支游擊隊」。不過,事情照例沒那麼簡單。
維吉尼亞不情願立刻離開。她想要親自監督一系列的空投行動──除了槍械彈藥,她還要求倫敦送來迫切需要的醫療用品和甚至腳踏車輪胎。她還希望跟新來的發報員完成交接;後者被召來接替她在謝爾省和涅夫勒省的工作。不過在尚邦村,法約爾因為等不到音信而漸漸失去耐心。日子一天天過去,過了兩星期,還是沒有任何關於她的消息。那筆錢很有用,但到了七月初──D日過去整整一個月後──這群人依舊沒有槍砲或炸藥。這塊地區最慘烈的戰況發生在高原外的地方,但鄰近的戰事引發了恐慌,特別當發生在附近的勒謝拉爾(Le Cheylard)的一場戰役死了好幾百位居民和戰士之後。法國西南部的德軍也開始大舉移師諾曼第,沿途燒殺擄掠,什麼都不放過。沒有武器,法約爾的人馬既不能助戰友一臂之力,也無法派突擊隊到山下的谷地襲擊敵軍。
終於,法約爾按捺不住了。他派兩名密使去找黛安,準備不計一切代價把她帶回來。他們是賈桂琳.德庫瑪什(Jacqueline Decourdemanche;丈夫遭德軍槍殺的一名教師)和艾瑞克.巴貝札特(Eric Barbezat;尚邦村的一名書商)。兩人接受這項危險任務,騎腳踏車到山下四十英里外的聖艾蒂安。他們想辦法躲過德軍巡查,然後搭夜車到科斯恩羅亞爾,在七月六日上午抵達。他們分頭行動;賈桂琳獨自前往棟濟路的地址。奇蹟似地,她看見維吉尼亞恰好經過──雖然她現在很少在同一地方待超過幾個鐘頭。維吉尼亞向來客解釋,她已經傳訊息到尚邦村,表示自己即將到訪,但訊息肯定傳丟了。無論如何,她說她隨時可以動身,然後抓起立在大廳的三個行李箱。其中一箱是她的衣服,另外兩箱則是發報機組和各式槍械。維吉尼亞的從容令賈桂琳嘆服不已。賈桂琳知道,他們這一路上必須通過好幾個關卡,如果在任何一個檢查哨被逮,維吉尼亞必死無疑。然而,維吉尼亞似乎無懼於眼前的危險,整個人容光煥發,彷彿她在最危險的亂世之中找到了心靈平靜。她讓賈桂琳想起文藝復興時期的聖母像──「很美」,而且散發「驚人的恬靜氣息」,無視「她行李箱內攜帶的內容物」。
(未完,摘文省略注釋標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