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艾文.漢森:
到頭來,今天一點也不美好。未來,也不會有什麼美好的一星期或美好的一年。何必呢?
喔,我想到了,因為,還有柔依。我所有的希望都繫在柔依一個人身上。我根本不認識她,她也不了解我。但如果我能好好熟悉她這個人,跟她說話,與她聊天,那麼也許──也許一切終能有所不同。
我想要改變。我希望自己能有所歸屬。真希望有一個人能好好聽我要說的話。只是,說真的:假使我明天消失,難道真會有人注意到嗎?
你最親愛的好朋友
我 敬上」
我沒必要重新唸一次,便直接按下了列印鍵,從椅子上跳起來,精力充沛。剛才我在寫信時,彷彿被什麼東西擊中了,這種感受很陌生,我開始精確描述自己的心情寫照,完全不經考慮。而且,就是「現在」,我又在猶豫了,不過,剛才我已經寫完,也印了出來,毫不遲疑,就這麼一次流暢地完成所有動作。
只是,這封信明明就該馬上撕成碎片,丟進垃圾桶。我不能將它交給謝爾曼醫師。他一直要求我正面樂觀,但這封信啥也不是,只有全然的無助與絕望。我知道我理應與謝爾曼醫師分享喜怒哀樂,讓我媽開心,但他們並非真的想知道我的心情。他們只希望我過得還可以,就算只是我嘴上說說,他們也能接受。
我轉身,急著要趕到印表機前,結果,我差點撞上康納.墨菲。我畏縮了,等著他再推我一把,但他的兩手沒有動作。
「是怎樣啊?」康納說:「怎麼了?」
「什麼?」
他低頭瞥視。「你的手臂。」
我也垂下視線,看他在說什麼。喔。這個嗎?
「呃,」我說:「暑假我在艾利森公園實習當巡守員,有一天早上輪值時,我發現一棵十二公尺高的超大橡樹,我開始往上爬,然後,我──就摔下來了。其實滿搞笑的,因為摔到地上後,我整整等了十分鐘,以為會有人來救我。『下一秒就有人來了,』我一直告訴自己:『馬上就要有人來了。』後來呢,果然沒人出現,所以……」
康納只是盯著我。然後,他突然意識到我說完了,立刻放聲大笑。我一直假裝自己想要的,就是人們對我這段「搞笑」故事,會有像他現在的反應,如今我的幻想成真,我卻必須承認這根本不是我要的。大概,這就是剛才我恥笑康納的代價,但不知為何,他聽起來不大像是在報復。
「你從樹上掉下來?」康納說:「這真他媽的是我聽過最悲哀的事了。」
我無法反駁。
也許是他下巴的幾根短髭,要不就是他帽T散發的煙味,或是他的黑色指甲油,更有可能是因為我聽說他因吸毒被上一所學校開除,總之我感覺康納比我大好幾歲,我只是個小鬼,而他已經是個男人。這滿怪的,因為現在我站在他面前時,才意識到他非常瘦小,如果不是因為他的靴子,我甚至可能比他還高。
「我建議你,」康納說:「下一次你可以把故事編得更精采一點。」
「是啊,大概吧。」我承認。
康納低頭看著地板。我也是。
「就說你跟一個有種族歧視的人渣吵架啊。」他默默說。
「什麼?」
「《梅岡城故事》。」他說。
「喔……你是說那本小說?」
「就是啊。」康納說:「你記得結局吧?詹姆與絲考特準備逃離那個粗人時,詹姆的手臂被那傢伙打斷了。奮戰後的光榮印記。」
我們大家在高一就看過《梅岡城故事》了,我只是很驚訝康納真的認真看了那本書,也訝異他竟然此時此刻選擇與我討論它,而且可以表現得這麼淡定。
他將頭髮撥進耳後,發現了一件事。「沒人簽你的石膏。」
我望著那硬梆梆的石膏許久:上面依然空白,依然可悲。
康納聳肩。「我來簽吧。」
「喔。」我打心底想拒絕,「不用啦。」
「你有簽字筆嗎?」
我想說沒有,但我的手背叛了我,它伸進我的背包,將筆遞給他。
康納咬開筆蓋,將我的手臂舉起來。我別過頭,卻仍能聽得見墨水印上石膏的聲音,時間拖得比我想像中還要久。康納將每個字母都視為等同於畢卡索的大作。
「好囉。」康納說,大概是完成他的曠世巨作了。
我低下頭。就在我手臂石膏面對世界的那一面,清楚延伸拉長的是六個我見過最龐大的字母:CONNOR。
康納點頭欣賞他的創作。我不打算戳破他的美妙泡泡。「哇。謝了。真的。」
他將筆蓋吐回掌心,把它蓋回去,將筆還給我。「現在我們兩人都可以假裝自己有朋友了。」
我不大確定該如何解釋這句話。康納怎麼知道我沒有朋友?是因為他也沒有朋友,所以認定我跟他同病相憐?或是他假設沒人簽我的石膏,所以我沒朋友?他是否知道我什麼祕密?這代表我讓他有印象。當然,讓康納.墨菲有印象可不算叫人得意,而且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大概也馬馬虎虎,不過,這多少還算點成就吧?如果某人真想聽從他心理醫生的忠告,凡事正面思考,這整件事的發展幾乎稱得上是小小的勝利吧。
「說得真對。」我說。
「還有,」康納說,一面拉出夾在腋下的一張紙。「這是你的?我在印表機拿到的。『親愛的艾文.漢森』就是你,對吧?」
我的五臟六腑全都尖聲驚叫。「喔,那個啊?沒什麼啦。就只是我亂寫的東西。」
「你是作家?」
「沒有,不是。這不是,寫來玩的。」
他仔細看了內容,表情變了。「『因為有柔依。』」他抬起頭,目光冷酷。「你在寫我妹?」
他的雙唇抿緊,我看見我們短暫的連結瞬間斷裂。我往後退。「你妹?你妹是誰?沒有,這跟她沒有關係。」
*****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上英文先修課,當奇莎老師滔滔不絕解釋她希望我們注意《抄寫員巴托比》中,作者提出的各種意象、人物與主題時,學校廣播宣布了一件事,頓時,所有人全都轉過頭看我。
我已經快崩潰了,遠遠超越我平常的精神狀態,因為我的信已經連續第三天沒有出現,內容也沒有人洩露,但偷走它的人也尚未現身,連他妹也不見人影。我可以說,現在的我處於最高級的恐慌模式,但說真的,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曾經如此緊繃戒慎,感覺我整個人彷彿身處雲端,開始出現幻覺了。
連奇莎老師都在看我,我花了好幾秒鐘才意識到自己為何突然成為全班注目焦點:廣播就是在喊我的名字。
我?艾文.漢森?我不是那種會被叫到校長室的人。那不是壞蛋、人渣跟垃圾同學們的專利嗎?那些會干擾其他同學的傢伙?我對任何人都沒有影響力。我一點存在感都沒有。
「艾文?」奇莎老師叫我,證實我的耳朵沒問題。校長要見我。立刻。馬上。
我的笨拙程度與旁觀人數成正比。此時此刻,大約有二十五雙眼睛盯著我瞧,我將椅子吱吱作響往後推,撞上我後面同學的桌子,踢翻我打開的書包,東西散落一地,我在走道時甚至差點絆到某人的腳。
在我踏過空蕩走廊前往辦公區時,我的心底播放著一連串剛才老師提過的意象、人物與主題:那封信、康納、羞辱。這三年來,我只與校長有過一次互動。當我高二時,我得了一個短篇故事創作爛比賽的第三名,霍華德校長在學校朝會時頒獎給我。我的故事內容是我童年時與我爸的一次釣魚之旅,其實也是一篇仿效海明威《大雙心河》的奇爛作品。如果霍華德校長不記得那一天,我也不會太驚訝,因為,說真的,那場比賽根本微不足道,得第三名基本上跟沒得名是一樣的意義。可是為什麼霍華德校長今天要見我呢?
快到校長室時,我用力將手心在襯衫上擦乾,但它們持續冒汗。我將名字告訴祕書,她指著身後敞開的那扇門。我就像警察一樣,在黑暗角落寸步前進。只不過,今天的我可不是警察。霍華德校長才是,我就是罪犯。謝爾曼醫師說,我總是將自己視為受害者,但其實事情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糟糕,但眼下這一切不就明確證明,過去幾天我所有的擔憂都是有根據的?這個方程式──(沒有康納)+(沒有柔依)+(我那封蠢信)+(被叫到校長室)──總和之後的羞辱與厄運,我甚至連算都算不出來。
我將頭伸進辦公室。我沒看見霍華德校長,但有一男一女人坐在校長的辦公桌對面。他們對我的出現好像有點疑惑。室內看來不怎麼正式體面,至少不符合我對校長辦公室的想像。但牆上掛了很多有霍華德校長在內的相片,所以我應該沒走錯地方。
男子往前坐,雙肘靠著膝蓋,結實的肩膀把西裝外套撐得很緊。女人神情恍惚,布滿血絲的雙眼轉過來對著我,卻沒有看我。
「對不起,」我開口,感覺自己彷彿打斷了什麼,「他們廣播要我來校長室?」
「你是艾文。」男人說。這不是問題,但語氣又不是很肯定,因此我點頭確認。
他挺身仔細盯著我看。「校長先離開了。我們想私下和你談談。」
他對著一張空椅示意要我坐下。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們是誰?如果是大學代表,那麼他們的表情也太悲傷了。不是說我會知道大學代表的模樣啦,我只知道學校的足球明星崔伊.蒙哥馬利曾經見過幾位大學代表,和他們談過。不過,他是一名運動員,而且是很有天賦的運動員,而我不過是個在二流短篇故事比賽得第三名的小鬼。這些人究竟是誰?他們找我做什麼?
我坐下來,儘管我腦子裡有聲音要我繼續站著。
男子調整領帶末端,它落在他雙腿間。「我們是康納的爸媽。」
就是這個了:最糟糕的情況。我千盼萬盼,終於給我等到了。但我還是不懂。為什麼康納.墨菲的父母會想來找我說話?而且還是「私下」?
我不大相信眼前這兩個人製造了康納.墨菲。當然,還有柔依.墨菲。完全無法想像他們兄妹出自這兩個人。柔依頭髮那綹紅從何而來?為什麼他爸整個人像一台戰車,但康納瘦得不成人形?只要你看過我爸媽,你就會很確定他們的結合會生出像我這樣的孩子。
墨菲先生用手蓋住他妻子的手。「繼續吧,親愛的。」
「我已經在努力了。」她不爽回嘴。
我年紀比較小的時候,會覺得看我爸媽吵架很不舒服。但事實證明,看著別人的父母爭執更是加倍尷尬。我假設自己就要知道柔依與康納為何連續好幾天缺席。學校這麼多人,這兩人偏偏挑中了我,要跟我說話,這絕對與我那封信有關。因為我看不到其他足以連結我們在場三個人的任何人事物。
但想來滿奇特的,墨菲先生自我介紹說他們是康納的爸媽,沒有說他們是康納與柔依的爸媽。當然,整件事與康納有關,毋庸置疑。只是:他這回又做了什麼?
一段漫長的沉默後,墨菲太太從皮包拿出一樣東西,放進我的手心。「這是康納的。他希望你收下。」
我還沒看,就知道它是什麼了。我摸得出來。是我的信,它回來了,再度歸我所有。但我依舊不能呼吸。誰知道在它回到我手上前,又經歷了些什麼,或者有哪些人的眼睛曾經落在它身上。假使康納「希望」我收下,他為什麼不親自交給我?他人呢?
「我們從來沒有聽過你的名字。」墨菲先生說:「康納從沒提過你。是後來我們看到了『親愛的艾文.漢森』。」
想到康納爸媽看了我的信,真的讓我尷尬得無地自容,這跟讓康納看見信的內容感覺不一樣。或是柔依。這才是我真正想知道的。究竟有誰還看過這封信?它又為何會在康納媽媽的皮包裡。
「我們不知道你們兩個是朋友。」墨菲先生說。
我想大笑。假使這兩個人知道過去四十八個小時以來,他們兒子的行為對我造成的內心煎熬,他們絕對不會說我們是朋友。
「我們還以為康納一個朋友也沒有。」他說。
這樣說就對了。在我印象中,沒錯,康納的確獨來獨往。這是我與他的共通點。
「但是,這封信,」墨菲先生說:「似乎明確顯示,你與康納曾經──或至少對康納而言,他把你當成……」
他再次頓住了。我還以為我已經很難將心裡話說出口了,沒想到康納的父母表達重點也有一定的困難。
他指著那封信。「因為,白紙黑字寫著:『親愛的艾文.漢森。』」
我很感激他們能歸還我的東西,但我寧可不要深入討論信的內容。光是坐在這裡就已經夠丟臉了,也許對他們來說也是如此。所以他們才這麼侷促躁動。他們跟柔依一樣,可能已經幫康納向外界道歉善後好幾千次了,他們真的累了。
當下,我最希望的莫過於拿了信就跑。可惜,墨菲太太還有話要說。
「唸啊,艾文,把它唸出來。」
其實沒必要,我早已牢記它的一字一句。我甚至曾經想像那些字出現在學校穿堂的跑馬燈,或印在校刊的模樣,要不就是逐字逐句在藍天上用白霧拼寫。我幻想過各種康納.墨菲會使用的報復手段。
我進校長室後,第一次張開嘴。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沒關係,你可以把信打開。是寫給你的,」墨菲先生說:「康納寫給你的。」
我還以為搞不清楚狀況的人是我,結果,他們比我更不了解來龍去脈。「你們以為康納……」我原本以為整件事簡直荒謬到極點,結果現在還得讓我親口解釋這封信根本出自我本人。「沒有,」我說:「你們不懂。」
「我們知道,」墨菲太太說:「這是他想要跟你分享的一些心裡話。」
「他最後的幾句話。」墨菲先生補充。
以上幾個字尚未完全進入我的大腦。我望著他,又看向她。幾分鐘前,我在他們臉上看見的羞愧,突然間蛻變成截然不同的情緒。
「對不起,你說,最後的幾句話是什麼意思?」
墨菲先生輕輕喉嚨。「康納走了。」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被送去寄宿學校?逃家加入異教團體?
「他自殺了。」墨菲先生說。
他下巴收緊。她輕拭眼角。不是羞愧。是傷痛。
「他……什麼?」我說:「但我昨天晚上才看見他。」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