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特努姆
Wittenoom
22°14’10”S 118°20’08”E
沒有人的地方很弔詭。它們看似已不運行,卻往往具有頗強的象徵力。最鮮明的例子是為政治目的而建造的空城(機井洞、康巴什新區、西西里未竟考古公園),但因為衝突(阿格達姆)或環境災難(威特努姆、普里皮亞特)而人去樓空的地方,有時象徵性也一樣強。
距離西澳省的伯斯車程十三小時的威特努姆,是個受詛咒的地方。二○○七年,該城被官方除籍。威特努姆曾是個開採藍石棉的城鎮。據西澳省政府的說法,威特努姆如今仍受致癌纖維污染。它已從地圖上移除,列入被自身工業毀掉的全球單一產業城名單中。
從地理角度看待災難,由來已久,但我們還是越來越不安於那些讓人想起失敗或「倒下」的地方。從索多瑪和蛾摩拉走到工業時代晚期遭逢災難之地的旅程,帶我們看見近代之前刺耳、恃強凌弱的道德地理學,如何轉變為回避、不安的文化。那些曾被惡魔纏身的城市,不斷被人拿來提醒邪惡勢力作惡手法的層出不窮,而在與宗教脫鉤的世俗時代,受毒害的地方卻被人藏起來,不讓人看見。這種道德地理學的轉變,把我們放進了威特努姆這個被刪除的城鎮裡。
一九九六年關掉藍石棉礦場之前,威特努姆有約兩萬人。二○○六年,電力網不再供電該城,伯斯的省政府開始向有意前往該地者發出嚴重警示。官方政令制定了消除計畫:
● 威特努姆城應予盡快關閉。
● 威特努姆城裡的建築和結構體該悉數拆除,相關的基礎設施應予拆掉,以將過去有人居住的任何輕易可見的跡象一律抹除。
● 通往威特努姆和威特努姆峽谷的道路,要從重新調整或關閉或清除的角度予以檢討。
西澳人張開雙臂歡迎此事。與任何形態的石棉接觸,都可能要人命,即使只是極短暫的接觸,而藍石棉又是最毒的一種石棉。已有數百名威特努姆工人、居民、乃至難得造訪的遊客,死於間皮瘤和其他與石棉有關的疾病。深入追蹤報導的記者班.希爾斯(Ben Hills)一九八九年以威特努姆為題寫了《藍色謀殺》(Blue Murder),該書的副書名為「難逃一死的兩千人」。該城大半地區已拆除,但創業者的頑強性格使威特努姆存活到二○○○年代。靠著約三十個居民,它作為一座珍奇的廢城苦撐了數年(該城紀念品店所賣的汽車保險桿貼紙寫著「我去過威特努姆且活著」)。南非科加斯(Koegas)曾是世上最大的藍石棉礦區,後來完全人去樓空(一九七九年關閉)。相較於科加斯的死寂,威特努姆還頗有生氣。但最近幾年,常住居民已少到只剩五人,省政府如今決意將所有人遷出。
我是在由娛樂界傳奇人物羅爾夫.哈里斯(Rolf Harris)拍攝的健康安全公益短片中,第一次聽到威特努姆這個地方。他於一九四八年啟程前往威特努姆,以畫下該區域壯觀的峽谷景觀。得知若不簽約受雇於礦場,他進不了峽谷,於是,據他表示,他成了一名「完全沒用」的礦工。哈里斯在低矮的地道裡鑽爬,親身體驗到瀰漫於岩石碾碎區的「塵煙」和礦工工安維護的不足。所幸他覺得這工作太累,他做不來,沒待多久。反倒是他的父親死於石棉沉著病。這病可能肇因於他在伯斯電廠的工作或他建造家裡的「石棉水泥棚屋」時。石棉水泥棚屋是以石棉為牆的澳洲組合屋,戰後大興土木期間極為盛行。
一九三八年,這一偏遠地區開始開採石棉。二次大戰期間需求陡增,開採作業隨之擴增,一九四七年,開礦公司建造了市鎮威特努姆,以服務峽谷上游的礦場。到了一九五○年代,它已是可觀的聚居地,但獲利卻在下滑,因為威特努姆敵不過南非的大企業。一九六六年威特努姆關閉,反映的主要是不敵虧損,而非
正受關注的健康疑慮。直到一九七○年代晚期,威特努姆爆發澳洲史上最慘重工業災難一事才完全曝光。
省政府認為替威特努姆清污的成本太高,花不下手。可想而知,省政府也很擔心有人受誘騙回到該地,引出麻煩事,畢竟那裡可能還會發現別的危險廢料場。於是索性將威特努姆刪除。這是處理災難城的常見作法。災難城不只遭關閉,路標、郵政編號簿和官方公報上也不再提到它們。遭毒污的城鎮,包括曾作為車諾比核電廠工人居住地,如今大部分城區廢棄的城鎮普里皮亞特(見〈普里皮亞特〉一節);因輻射外洩而人去樓空的俄羅斯核潛艇城貝克沃文卡(Bechvovinka);因一場地下大火而變得不適人居的美國賓州礦城森特勒利亞(Centralia);因土地含毒而關閉的美國科羅拉多州鉛礦開採城吉爾曼(Gilman)等。森特勒利亞那場大火始於一九六二年,如今還未熄,通往該城的道路路面上有塗鴉「觀迎來到煉獄」。
這些地方雖然少有人注意,至少還可查到名字。如果和數千個已遭污染而封鎖,但面積較小、較不顯著的孤立地方相比,它們甚至可以說有名。我們都知道這類孤立的污染地。從我新堡家正門走出去不遠,就能找到數大塊被鉛、砷、鎘、鋅毒害的城市土地。遭污染的地區很常見。有時這些地方還在當地頗有名氣,成為令愛冒險者和膽小者都著迷的地方。對某些人來說,它們是漫無節制工業化的弊害象徵,但對大部分人來說,它們似乎激起某種較含糊難明的東西,一種普遍的憂懼。
對於得處理地圖上這些污痕的政府來說,讓它們從人間蒸發是最顯而易見且最簡單的辦法。在我們周遭所上演的那些拆除、強制遷出動作,全都有健康、安全上的合理考量,但還有其他人類需求需要考慮到。我想要談的不只是該提出什麼教訓來提醒我們環境悲劇,還有更普世、更古老得多的東西。畢竟,欲從道德角度組織大地景觀一事由來已久。維多利亞時代有份重要的無神論小冊子,名叫《地獄在哪裡》(Hell׃Where is it?)。如果你覺得這問題問得很奇怪,那是因為我們已不熟悉地理學曾是道德、宗教的最重要組成部分。天堂、地獄和人死後獲救、罰下地獄的其他目的地、旅程,都曾被視為永恆存在之地和實際存在之地。它們提供了一份道德地圖,助人在道德大地上找到安身立命之地。人似乎得把道德繫著、紮根於特定地方和旅程。如果我們的道德範疇不再固著於土地而自由飄蕩,會就此飄走。宗教曾公開闡述其對這所有問題的看法。離不開土地的動物,需要將道德疑問寫進山丘裡,需要具有從好地方移到壞地方和從壞地方移到好地方的可能性,而宗教正滿足這一可以理解的需求。
因此,威特努姆之類地方不該從地圖上刪除,反倒應留在我們面前,作為貪婪與無知之後果的明證。它們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我們文明的一部分,它們理應得到我們以堅定且悔恨之心予以確認。除掉它們後,我們留下的只會是經過不實、拙劣之修改的大地。我們應把威特努姆當成紀念碑,把目前只給予戰場遺址
的那種關注也給予它們,儘管關注時要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國際空域
International Airspace
人自然而然以陸地為中心:我們對陸地上的地方很有興趣,但對海洋下面的景觀所知甚少,且幾乎總是把空域視為只是途經而不停留的虛空。從我們肺裡的氣,到我們頭頂上直至一百公里的高空,再到大氣層邊緣,空域是既密切又永遠陌生的地方。它屬於誰?真有地方是百分之百自由的嗎?無論如何,我似乎在無意間買到一些,因為,在英國,只要擁有某塊土地,就自然也擁有該塊地下面的土和上空的空間。曾在英格蘭普通法裡被奉為圭皋的財產法古原則,寫道「Cujus est solum, ejus est usque ad coelom et ad inferos」,即「凡擁有土地者,從該地往上直抵天堂,往下直到地獄,都是他們的」。如今,若照這原則行事,會引來那時所料想不到的問題,比如屋主向飛機和衛星要過路費。因此,這一古代權利已遭廢除。人有權利擁有的空域,就只有人「使用與享受」自己土地時被認定不可少的空域。那仍讓人可以出售自己地產上方的開發權,即「空權」。如果想在別人地產上方蓋東西,可以購買那人未使用的空權以一償所願。在曼哈頓之類擁擠的島上,空域奇貨可居,每平方英尺空域的買賣價可達數百美元。
地產所有人的權利縮水,主權空域則膨脹。事實上,就是二十世紀開始時熱氣球飛行的驚人暴增,使政治家首度關注這議題。一九一○年在巴黎舉行的一次大會上,十八個為這一新式交通工具憂心的國家齊聚一堂,商討如何管控空域。法國人想要有完全不設限的天空,但英國人想擁有完整的國家主權。會中未達成一致意見,但不久後,需要保衛天空防止外人入侵的觀念就占上風。一九一一年英國航空法(British Aerial Navigation Act)讓英國得以向帶敵意的航空器關閉本國空域。二十世紀是個竭力把空域當成國家領土的延伸來予以畫界的時代,而上述英國航空法就是說明這一時代的早期例子。
如今,國家領空只往海上延伸十二哩,從而使世上仍有許多空域未被人宣告為己有。一如公海,國際空域對所有人開放,但行使那一權利,例如在飛機中行使那一權利,一點都不單純。問題在於,根據國際法,你其實從未逃出你的航空器掛籍的地方。換句話說,如果你的飛機在挪威註冊,即使你人在中太平洋斐濟
與大溪地之間的上空,你仍在挪威境內,得遵守挪威法律。這一規定也意味著,在飛機上出生的嬰兒,有時會成為該飛機掛籍國的公民,有時則成為父母所屬國籍的公民(視不同國家的法律而定)。但事實表明,關於這名新生兒的國籍認定,可能會有相對立的主張。如果你是在外籍飛機飛在美國上空時出生,且你父母非美國籍,你仍能要求取得美國公民身分。
公海上方的空間雖然不易進入,卻是自由空間,且仍未被誰宣告為己有。也有可能的情況是,如果飛得夠高,所有的國家主權聲索都不再適用,因為「往上直抵天堂,往下直到地獄」這一傳統原則將意味著,隨著地球自轉,圓錐形的立體主權空間會循著弧線橫越眾多星系,因此,領空必須有個界限。事實表明,這成為法律界所盡可能不要觸及的難解主題,因為針對領空上界該位在何處,律師界已爭辯了數十年,至今未休。有人說航空器得不到足夠飛行所需的氣動升力之處,就是領空上限所在;另有人主張「讓繞軌飛行器得以完成一次環行」的高度,就是領空上限所在。這些界限仍然不明確,從地球上空四十三哩到九十九哩不等。而就連那個距離,對某些國家來說,都嫌不足。八個赤道國家根據一九七六年波哥大宣言,聲稱其主權範圍及於兩萬兩千三百哩的高處。那是偵察衛星活動區,也是地球同步軌道區。在這個區域,衛星運行軌道與地球自轉同步,使衛星得以靜止不動於某國上空。但波哥大集團的主張不受歡迎,原因之一是它違反了太空是我們「共同遺產」的觀念。
爭辯仍未休,但在這同時,我們可以相當篤定地認定,在各國上空高處,在下大氣層和外太空之間,有許多空間不在國家管轄範圍內。由於這些空間,加上公海上方的所有空域,地球大氣層的稀薄邊緣區,看來大部分不在國家或私人控制範圍。那麼,如果把我們上方的空域視為可去的地方,甚至可能的話,視為可住的地方,我們要如何處置那空間?空中城市的構想吸引建築師已有一段時日,天馬行空的建築師更已規畫了一些這樣的城市。最早期的計畫中,有一些出自反文化建築師團體「建築電訊」(Archigram)之手,該團體所規畫的「速成城市」
(Instant City)為整個靠氣球和直昇機吊在空中的城市,城裡的居民想去哪裡,氣球和直昇機就會把這城市移到那裡。這樣的地方能輕易躲開國家領空。已有其他建築師進一步拓展這一構想,最晚近的作法乃是把重點放在使城市懸在空中上,而非遷徙城市上。滿腦子奇思異想的建築師莉亞.畢佛曼(Leah Beeferman)構想了某種分散式的空中共和國:「直昇機本身可被解放,以讓它們形成自己的城市—一個永遠懸在空中,在地球大氣層裡漂泊的空中烏托邦。」
對畢佛曼來說,這一「直昇機群島,亦即飛行的列島」,將是「逃離傳統民族國家主權的出口」。它會徜徉於國際空域:這個「群島將不可能標示在地圖上。地圖冊的製作者和地球儀製造商會乾脆貼上一些可移除的標籤,以大略標示這一國家的所在位置,標籤上會有小群直昇機圖案。」可想而知,自由空域的構想
讓我們樂不可支。空中雖是奇怪且陌生的環境,卻是人馳騁其不切實際之幸福幻想的自然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