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胡塞爾現象學概念通釋》的最後一稿總算完成了!屈指算來,前後撰寫的時間緊緊湊湊共有24個月,前後準備的時間斷斷續續可達15年。縱然如此,在完成之後仍覺得腳下發虛。每讀一遍必會發現有可改動之處,每改一次必會有牽一髮而動全身之感受;常常想樂此不疲地永遠改下去。然而天下文章總有截稿之日,況且如今的課題研究也不可能無止境地延續。奈何!苟且的辦法只好是在截稿之後不再去讀它;然後隱祕地希望有一天還能將它增改再版。
寫這部《通釋》的念頭的確早已有之,雖然不見得在15 年前就如此明確。這個念頭在相當程度上是由胡塞爾的哲學風格所規定的,研究其他哲學家的同行們恐怕難得會有同感。
胡塞爾始終是一個描述性的哲學家,這已經是一個公認的事實。即使在他思想發展的後期,當胡塞爾偏重於發生現象學的研究,並因此而或多或少地進行解釋性的操作時,他的整體研究風格也仍然只能用描述來概括。而描述——尤其是現象學的描述——具有兩方面的依賴性:一方面是它對直觀的依賴性,它僅僅描述在直觀中呈現出來的東西,而不試圖對非直觀的背景因素做因果的解釋或思辨的揣測;另一方面,描述必須依賴於語詞概念,在直觀中所看到圖像的越是豐富,對它們的描述所需要的詞彙也就越是繁多。胡塞爾因此在他一生的哲學研究中使用了大量的現有哲學術語,並且自己同時還生造了眾多的專用詞彙供作描述用。很可能在哲學史上沒有另一個哲學家會像胡塞爾那樣需要訴諸於如此之多的概念表述。今天與胡塞爾做同思的研究者,能夠放棄這些概念術語而另闢蹊徑的人也是絕無僅有。
除此之外,在胡塞爾現象術語方面還有兩個特徵引人注意:其一,胡塞爾是一個極為嚴肅的、視哲學事業為生命的哲學家。他在其一生的思想發展中不斷地修改和糾正自己的思想,而作為這些思想長河之水滴的概念範疇自然也就處在不斷的變化流動之中。「意向活動」、「意向相關項」、「意義」、「對象」、「明見性」、「絕然性」、「相應性」等等概念便是例證。其二,撇開他自己生造的哲學術語不論,胡塞爾還常常有意無意地在他的描述中有區別地使用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同義詞,這些區別雖然細微,但清晰可見,而且往往具有本質差異;像「原本」(original)、「本原」(originär)、「原— 」(Ur-)、「原初」(ursprünglich)、「原始」(primitiv)、「原生」(urwüchsig)、「原真」(primordial)、「第一性」(primär)⋯⋯以及如此等等概念,它們所表明的只是胡塞爾術語使用中諸多事例中的一個通常情況而已。
所有這一切最終都會導致一個問題的產生,而這個問題是每一個研究胡塞爾現象學的華文學者或遲或早總會遭遇到的:我們沒有可能找到如此之多的中文概念來與胡塞爾的術語相對應。要想在對胡塞爾思想的闡釋和翻譯中進行概念的匹配,我們唯有進行生造。
所謂概念的生造在漢語中(當然也在所有其他的隔離性語言中)無非意味著對至少兩個以上的已有單字進行新的組合。以胡塞爾的「original」和「originär」這兩個詞的翻譯為例,在英文中只要用對應的「original」和「originary」便可從容地解決,而中文翻譯則有無處著力之感;我們雖然可以用已有的表述「原本」來對應「original」,卻可能會對「originär」束手無策。然而這兩個概念在胡塞爾那裡,又不像在日常用語中那樣具有相同含義,因而又必須區別翻譯。—我在此譯作「本原」。同樣的情況也出現在例如對「意向活動」(Noesis)、「意向相關項」(Noema)、「體現」(Präsentation)、「再現」(Repräsentation)、「共現」(Appräsentation)等等概念的翻譯上。
從經驗上看,在翻譯中生造新的哲學概念總會與一個問題發生聯繫,這就是翻譯的統一性問題;具體地說,是不同譯者在同一個概念上翻譯的統一性問題。在胡塞爾文字的中譯上,這個問題尤為明顯:大陸、臺灣、香港的現象學研究界已經初步形成各自的語言習慣和規則,對現象學概念的中文譯名各有偏好。而且即使在同一地區的現象學研究者那裡,譯名的不統一也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同行間的學術討論往往要藉助於外文原文;閱讀中文的研究著述往往比閱讀外文原著更為困難,如此等等,已非天方夜譚。
撰寫《通釋》的一個主要意圖或奢望便在於用一種積極的態度來面對並克服這裡所陳列的問題。近年來大陸和臺、港現象學研究日趨增強,有關的著述與翻譯不斷問世,《通釋》試圖在某種程度上對胡塞爾概念的概念術語做出初步的確定,以便能為儘早形成在這些術語之中文翻譯上的統一創造條件。《通釋》顯然無法也無意對胡塞爾術語的中譯進行某種最終的規定。但它的確帶有一定的「證義」意圖 1 1:只有透過相互間的討論,而非各行其是,才有可能達到在概念理解和翻譯上的互識與共識,從而使得學術的交流和推廣成為可能。願《通釋》能為胡塞爾概念中譯的討論提供一個開端性的基礎!
另一方面,《通釋》不僅想面對閱讀、研究和翻譯胡塞爾原文的專業研究者,而且也想服務於更為廣泛的讀者群,即服務於那些無法接觸胡塞爾原文、只能閱讀和訴諸其中譯文的讀者。《通釋》的一個重要意圖就在於,為這些讀者進入胡塞爾的巨大思維視域提供一條可能的通道;一個哲學讀者,即使他在胡塞爾現象學方面無所準備,也應當可以藉助於《通釋》而獲得對胡塞爾思想的初步理解,甚至可以具體地透過在《通釋》中對胡塞爾現象學一、二手資料的介紹,而獲得對胡塞爾文字風格以及對由一些中心概念所標識的現象學基本問題的初步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