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素傳 ：積極為人類和平奔走的思想家

 

 

　　有三種單純而強烈的熱情曾經支配了我的一生；它們是對愛情的渴望、對知識的追求和對受苦受難的人類所懷抱的情不自禁的同情，這些熱情像陣陣的巨風，在我動盪不定的生涯中，吹來吹去，有時甚至吹過深沉痛苦的海洋，直抵絕望的邊緣。

 

　　我之所以要追尋愛情，有三個原因：第一是愛情有時會給我帶來狂喜—這種狂喜是如許的有力，以致使我常常會為了體驗幾小時的愛之喜悅，而甘願犧牲生命中其他的一切；其次是因為愛情可以解脫孤寂—這種可怕的孤寂，身歷其境的人，他的戰慄的意識，有時會由世界的邊緣，觀察到冷酷無生命的無底的深淵；最後一個原因是，在愛的結合中，我看到了古今聖賢與詩人所夢想的天堂的縮影，這正是我所追尋的人生境界，雖然它對一般的人類生活似乎未免太美好了一點，但這正是我透過愛情，所得到的最後發現。

 

　　我曾經用同樣的熱情在追求知識，我熱望去了解人類的心靈，同時也希望知道為什麼星星會發光，同時我也設法想去理解畢達格拉斯的力量，在這方面我總算有一點成就，但並不多。

 

　　愛情與知識，就它們可能的範圍內，總是把我引領到天堂的境界，但對廣大受苦的人類的同情卻經常把我拉回到現實的世界來，那些痛苦的呼喊經常在我內心的深處引起響。飢餓中的孩子，被壓迫者磨折的犧牲品，對他們的子女形成可厭的重擔的孤苦無依的老人，以及全球性的孤獨、貧窮和痛苦，他們的存在，對人類生活的理想，不啻是一種諷刺，我極希望盡一己之力去減輕這些不必要的痛苦，但是我發現我完全失敗了，因此我自己也感到很痛苦。

 

　　這就是我的一生，我發現人生是值得活的，如果有人要給我再活一次的機會，我將會欣然地接受這難得的賜予。

 

 

　　在寫此書的過程中，為了獲得未經出版的書信與文件以及其他方式的幫忙，首先我必須對下列諸人致以最大的謝意與個人深衷的感激，現在我把幫助我完成此書的人名單羅列如下：Lady Allen of Hurtwood, Miss Elizabeth Anscombe, Dr John Baker, Mr. Bernard Berenson, Mr. H. N. Brailsford, Professor C. D. Broad, Mr, Fenner Brockway, Miss Catherine Brown, Mr. T. S. Eliot, Professor John K. Fairbank, Professor C. P. FitzGerald, Miss Mary Fletcher, Mr. John Fletcher, the Hon R. Gathorne-Hardy, Mrs. Mary Agnes Hamilton, Sir Ralph Hawtrey, Dr and Mrs Julian Huxley, Mrs Harold Laski, Professor J. E. Littlewood, Mr. and Mrs. E. M. H. Lloyd, Mr Ralph Lyon, the, Warden of Merton,Professor and Mrs G. E. Moore, Miss Louise Morgan, Mrs Bernard Muscio, Dr Gilbert Murray, Professor E. H. Neville, Madame Thérèse Nicod, Miss J. E. Norton, the Trustees of the Late Lord Passfield and Mrs Webb, Professor W. V. Qnine, Mr Anthony Quinton, Miss Diana Russell, Miss Flora Russell, Professor P. Sargant Florefice, Dr. D. S.Schwayder, Mr James Strachey, Sir Charles and Lady Trevelyan, Mrs. R. C. Trevelyan,Sir Stanley Unwin, Mrs Juliau Vinogradoff, Sir Ralph Wedgwood, Mr W. H. Werkmeister,Profess Morris WEITZ, Professor J. H. C. Whitehead, Mr G. Woledge, and Mr Leonard Woolf.

 

　　在此我要特別表示感激的是，這幾年來要是沒有羅素爵士及羅素夫人的大力幫助及仁慈的關懷，我相信我的作品是無法完成的。

 

　　在寫此書時，我的妻子瑪麗‧西頓‧伍德(Mary Seaton Wood)始終與我合作無間，雖然大體上我們兩人的意見都是不謀而合，但偶而也有意見相左的時候。

 

　　第五章「數學與哲學」和第六章「羅素的《描述論》」原是我為牛津大學課外講座所準備的講稿，所以內容可能比較專門化一點。

 

　　我寫此書，主要是為一般讀者而寫的，在全書二十六章中，只有四章與專技哲學有關，因此對那些不是學哲學的普通讀者，最好是暫時把那些有「專技名詞」的部分跳讀過去，而不必過度為冗長的名詞定義費神。若是讀者由閱讀此書而進一步的對羅素的哲學發生興趣的話，最好是去讀羅素自己的作品，除外我的那一本《羅素的哲學發展探究》，也許可以給這類讀者一點參考的價值，在這部為學者而寫的書中我也附上了研究羅素哲學的詳細書目表。

 

艾倫‧伍德(Alan Wood)

一九五六記於倫敦

 

 

 

　　二十世紀最傑出的傳記文學作家萊頓‧史特拉屈(Lytton Stradey)，對羅素當年發表演說時的情形，有過這樣一段描述：

「昨天我慢條斯理走到那座可怕的卡斯頓大廳。雖然我覺得此刻比平常更接近墳墓，但卻是值得來的。他(指羅素)那種什麼也不顧慮的樣子確實壯觀非凡—政府、宗教、法律、財富活像被滾球撞到的九柱—這真是迷人的境界。然後他把建設性的思想，很莊嚴堂皇地一一揭示，接著貫通，開始建構一個理想的模型，再把它根深蒂固地植基於現實，使它在人們的腦海裡閃耀理想的火花。我不相信此刻，在我們生存的地球上，還能找到一個像他這樣具有不可思議威力的人。」

 

　　從這段真實的描述，我們不難想像：羅素是歷史上少數幾位能在逆境中，為人類的精神擊出火花的偉人之一。可惜這位傳記大師，為維多利亞女王寫了一部長篇傳記，卻沒有給他的知交羅素立傳以傳世。

 

　　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科學家愛因斯坦說：「閱讀羅素的作品，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時光之一。」這句話差不多可以代表現代西方知識分子對羅素作品的感受。生為二十世紀的人而沒有看羅素的作品，其損失猶如十八世紀的人沒有看歌德的著作、十九世紀的人沒有聽貝多芬的音樂、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沒有聽過馬勒的交響曲。

 

　　歌德的作品，綜覽了十八世紀西方人的精神；在貝多芬的音樂裡，我們聽到十九世紀西方人的精神曙光；而在羅素的作品中，我們也看到二十世紀人類的精神理想和時代危機。而馬勒的音樂，似乎成為二十一世紀人類焦慮與渴望的代言人。他們四位都是改變世界的世紀性人物。

 

　　一九六○年代，當有人問他如何解決二十世紀的人類危機時，羅素回答：「說來也許你們會不相信，那便是耶穌基督的『愛』。半世紀以來不斷以不可知論與教會為敵，而被教會視為異端的他，其實內心是基督愛的信仰者與奉行者。只有天才才能了解天才，杜蘭特(Will Durant)在他八十年前所作的《西洋哲學史話》中，就曾寫道：「他(羅素)虔信基督，且比那種口是心非的基督徒更為真誠。」

 

　　羅素之所以獻身於和平運動，和聖女貞德一樣，也是聽到上帝之聲(The Voiceof God)的召喚，才毅然以天下為己任。不同的是，聖女貞德是為自己的民族爭生存，羅素是為全人類爭生存，而反成為自己民族的敵人。幸而他生長在民主思想成熟的英國，否則很可能遭到和蘇格拉底同樣的命運，或踏上烈士之路。一九四九年，英王喬治六世更把象徵英國最高榮譽的勛章頒贈給他；從這一點看來，我覺得人類還是有進步的(至少在羅素的祖國是如此)。

 

　　在西方哲學史上，要找到比羅素更偉大的哲學家，似乎並不困難；但要找出一位一生的事蹟比羅素更多彩多姿的哲學家，可能是一大難事，在這方面可能只有十八世紀的伏爾泰可以比擬。在將近一世紀的漫長生涯中，羅素所體驗到的形形色色的人生滋味，也許是本世紀任何哲學家所不能望其項背的。

 

　　羅素生於貴族，卻是貴族的叛徒(胡適好友丁文江說：羅素乃真正是英國貴族所產生的清品。)曾渡過苦悶，孤寂的少年時代，也享受過柏拉圖式的理想學園生活；曾以十年時間，在鄉間默默從事《數學原理》的創作。他曾參加國會議員的選舉而失敗過二次；曾身為國民「公敵」，也曾為全民族所愛戴；有過四度結婚記錄，但也體驗過清教徒式的生活；宣揚愛的福音，卻被教會指為異端。

 

 

　　羅素是一位沒有哲學的哲學家(a philosopher without a philosophy)，卻也是一位所有哲學的哲學家(a philosopher of all the philosophy)，因為他進入所有的哲學領域探險，卻不曾建立自己的哲學體系。他不但跟外界的惡勢力作戰，也不斷向自我挑戰，內心經常進行柏拉圖式的爭論；有時看起來像梅菲斯特(Mephistopheles)，但在心靈深處卻是天使的化身；終身奉獻於全人類和平的追求，卻因此使自己的內心永無和平之日。他坐過英王的監獄，也得過英國最高勛章；他以宗教的熱情追尋真理，得到的卻是「世界上並沒有所謂絕對的真理」；他的足跡遍四海，交遊滿天下，因此讀他的傳記，不啻在靜觀二十世紀思想界的全貌。

 

　　我在唸台大醫科的1960年代，開始翻譯伍德(Alan Wood)的《熱情的懷疑論者羅素》(Bertrand Russell: The Passionate Skeptic, 1957)以及羅素自己的《羅素回憶集》，很意外地催生了對台灣讀書界影響深遠的「新潮文庫」，並讓羅素成為台灣大學生和知識分子中，家喻戶曉的人物，其風頭超越了胡適大力介紹的美國哲學家杜威。這兩部羅素傳記的出版，不但使羅素成為台灣學術界的顯學，也培養不少青年學子的獨立思考能力。例如李筱峰教授本來崇拜蔣介石，看完這二本書，而變成羅素的崇拜者，成為自由民主的信徒。

 

　　傳記往往是信仰的產物。伍德表白他寫羅素傳的動機：「假如我這本書有什麼用意的話，那不過是讓人多了解一點關於這位人類史上，追求真理的先知之一的羅素的事蹟，他們這些史上稀有而英勇的人類精神的導師們，曾經鼓舞他的同類，把他們的思想向更深的真理王國邁進。」在此書中，我個人特別欣賞他對哲學的見解。例如他說：「我認為一個哲學家所獲得的結論，不及導致這項結論的探討過程那麼重要；也不及他在追求過程中，所表現的追求真理的精神那麼重要。這就是為什麼讀偉大哲學家的原著，追蹤他心靈的工作方式，遠比讀許多有關他的結論的簡明摘要，收穫要來得大的原因，因此我深深覺得，世上並沒有所謂偉大的哲學，只有偉大的哲學家。」

 

　　對羅素在未來哲學史的地位，他也有獨特的看法：「不管羅素過去在邏輯與哲學的發表上，立過怎樣的大功；也不管他曾使許多哲學上的黑暗地帶重見天日，我們仍可預言：他的不朽將不是基於上述理由，而是依據將來是否有人在他的作品中，發現某些根本的錯誤。因為羅素和休謨一樣，對自己所達到的哲學境界永不滿足。」

 

　　對羅素龐大思想體系的矛盾性，他也提出精闢的見解：「任何一個人，若想寫一部暴露羅素弱點的書，那是輕而易舉的。理由是羅素的思想不斷發展，因此也不斷變動，時常不惜以今日之我向昨日之我挑戰，所以經常會說出一些與過去所說的互相矛盾的話，來證明自己的錯誤。任何人只要讀過包羅萬象的羅素作品，將不難在每一種『論題』上，發現以羅素之矛攻羅素之盾的兩句見解完全相反的話。此外他的觀點常與他同時代的人的觀點糾纏在一起，所以一個聰明的誹謗者若想否定他無數觀點的獨創性，以貶低他的學術地位；或在未來的歲月中，任何人基於無知，想站在遠處攻擊他，都是輕而易舉的事。但我仍毫不懷疑；羅素是一個世紀性的偉人。相信任何對他有親切認識的人，都會獲得和我同樣的結論。」

 

　　我翻譯伍德這本羅素傳時，這是當時世界上唯一比較完整的《羅素傳》。後來羅素在去世前完成了三巨冊自傳，去世後陸續又有六、七部羅素傳先後出版。而伍德以赤子之心要把他心目中的理想人物，永恆鏤刻於人類心魂所做的英雄努力，從羅素本人衷心的感激、西方讀書界普遍的讚譽，充分證明他的奉獻是值得的。

 

(完稿於南加州亞伯蘭市2021.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