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門前有餐館,後面還有殯儀館>
送花這行業其實不錯,永遠能給對方快樂和驚奇。美國人喜歡送花讓對方驚喜。過生日遠方朋友透過送花系統請當地花店代送一盆花,我就是那個快樂訊息的傳達者。
我送過比佛利山超級豪宅的花,女主人打開門看到那一盆遠在日本出差老公送來的花喜極而泣,差點想抱著我親,哪知有一次卻是我被驚奇到。
那回我開著小卡車照地址按圖索驥─那年代仰賴的是一本厚厚的地圖,下了高速公路進入住宅區,找到那棟古老又巨大的住宅。按電鈴出來一位老先生,我說送花給某某人。他說可以代簽但走路不方便,要我把花送進去。花連著瓷花盆,滿重的,老先生說送左邊第二個房間,自己推開門把花放在桌上就好。
我照做了。本來還猶豫要不要照美國規矩,先敲個門再開門,還好沒丟臉,要是真有人應門那才叫見鬼。
昏暗的房間裡,我看到一個人躺在床上睡覺,半秒鐘後回過神,原來那是停屍間,那人連頭都沒蓋,容貌看得清清楚楚,臉色蒼白像蠟做的,那是我距離死人最親近的一次。我把花放在床邊小桌子後就加速離開順手帶上了門,老先生卻提醒我要確認名字,害我得再回去一趟,順便不放心地又瞄了那人一眼,確定他沒有偷看我。老先生倒也瀟灑,不覺得我會害怕,也不擔心我昏倒,連聲警告都沒有。對他來說,那根本是床棉被。
穿過客廳,我這才注意到陰暗的角落擺了幾副棺材。滿頭困惑的我想,這裡不就是一棟普通住家嗎?為什麼殯儀館開在住宅區,旁邊還有鄰居?開車轉出去時看到一個小牌子,上面是那時我還不認識的關鍵字「Mortuary」─要是還不認識這個字趕緊記下來。殯儀館有各種不同說法,甚至可以稱做教堂,可別被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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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ogle 總部所在的山景城有一條美食大道,兩邊餐廳林立,車水馬龍,經常塞爆四周街道。Covid 疫情後,擺在馬路中間的餐廳桌椅索性不拆了,商家生意好到再多桌椅都坐不下。距離那片喧鬧不過一百公尺的同一條美食大道上有棟雅致的獨門獨院住宅,入夜後打了燈襯托著西班牙建築之美,庭院裡扶疏的花木同樣打了燈,一副常年舉辦派對的模樣。
如果不認識牌子上的字,可能會以為那是棟賓館,甚至打卡擺 Pose 猛拍照貼臉書。賓館和殯儀館就差一個字,長得也像,招牌拆了確實立馬能當成 Airbnb 出租,畢竟步行五分鐘就可以嚐遍三十家餐廳,這地段肯定可以租個好價錢。唔,以後租 Airbnb 得先了解一下房子的歷史。
下班約了同事去鄰近城鎮吃晚餐,城中心就是一條一百多公尺擠滿餐廳和商店的街道。晚餐時間人行道擺上桌子,一片燈紅酒綠。我們坐在人行道上喝酒吃飯,我看著馬路對面的殯儀館,古宅兩邊都是店租昂貴的店面。很顯然,大家都沒把它當回事。
殯儀館弄得這麼家常,氣氛搞得那麼和藹可親,誰也不會和恐怖聯想在一起,晚上獨自經過也不覺得需要加快腳步。在美國,東方人的最忌諱搶的可是超級黃金地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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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八十%殯儀館開在住家,也都是家族小本經營,我從來沒看過台灣那種規模。美國什麼都是大規模機械化集中處理,唯獨殯葬業例外。殯儀館的地位和商店一樣,要和人潮與交通為鄰。住商分離的城市規劃下,美國的住宅區未必有餐廳,卻可能有殯儀館,而且往往開在黃金地段,就像開在忠孝東路上那樣。住家與殯儀館為鄰,稀鬆平常。
在 Google 地圖打入 mortuary,你可能會發現自家附近就藏著不知道的小祕密。認真查的話,舊金山共有十七家殯儀館,幾乎全都在人口稠密的住宅區,有三家甚至擠在同一條街上五十公尺之內,看了一家不滿意還可以看別家,隔壁就是人聲鼎沸的成排餐廳。下次到舊金山旅遊,訂旅館前最好先透過網路地圖看看四周環境。
我住的城市有一棟殯儀館坐落在老城區大街,開車來往多次,從沒注意到它的真實身分,一直以為那只是一棟古老的大房子。最近再經過看到旁邊蓋了公寓,把百年老宅夾在中間,這才注意到門前那塊牌子。公寓住家打開窗戶看到的就是殯儀館,也許他們寧可與殯儀館為鄰也不要 7-ELEVEN。超商在隔壁的話,車子進進出出晚上豈不吵死人?死人才安靜。
近年漸漸有殯儀館順便接辦婚禮,婚禮和葬禮都需要小小的教堂,也同樣需要講台─葬禮時放棺材,婚禮就是新人的舞台。年輕人為了省錢,連場地都不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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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人除了賓館與殯儀館不分,墓園與公園也不分。殯儀館入駐民宅,墓園同樣深入民家。
我家散步腳程內就有三座墓園,其中有一個是豪宅群圍繞的印第安古墓園,一百多年的古老。晚上散步經過看到林立的墓碑後面就是林立的華宅,夏天晚上經常有人舉辦派對。
以前買不起房子時周末熱愛到處亂逛看房子,好與美國夢沾點邊。有次看到一棟山腰上的房子四周都是樹林,接待的白人房仲領著我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參觀,二樓主臥室窗外就是一望無際的墓園,晚上躺在床上都看得到墓碑。房仲稱讚這裡安靜,彷彿那是一座公園。晚上安靜我不懷疑,但平靜?看我們是東方人,房仲加了句「是不是迷信要看你們自己囉」。那口氣是提醒,意指這麼安靜的好風水別人可搶著要。
上網看看緊鄰墓園的房子,一點都沒有便宜。
上回去英國入住小鎮旅館,打開窗戶正正面對著一座古墓,墳邊還有些奇怪的石雕,一看就知道年代久遠,讓人懷疑晚上搬張椅子坐在窗前耐心等候,肯定能捕捉到吸血鬼出入的鏡頭。古墓是賣點,甚至可能是特意安排的好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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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鄉下,墓園不只是公園還是社區,裡面的百年住客都是鄰居。
刻滿故事的鄉間墓園有美國最獨特的死亡文化。美國的墓碑不只有名字,還有生、忌日與家人的懷念,有些還介紹一生事蹟,每一個字句都真誠刻骨地流傳下來。
鄉間小鎮往往有一條 Main Street,那是唯一的街道,小鎮的一切都在街道兩邊:一間教堂、幾家曾經輝煌的店鋪、一間郵局、一家雜貨店附帶加油站、一家五金店,沿街散落幾十戶人家、幾輛生鏽的小卡車,幾隻昏睡終日的狗。就這麼簡單,也這麼固定。但在進入小鎮之前,最先映入眼簾的往往是墓園,就在同一條街上,與簡單的人口比鄰而居。長途旅行常常半天看不到一點生命跡象,但看到墓園就看到了人跡,看到了希望。墓園是小鎮一部分。
有回在北加近內華達州邊界的淘金小鎮過夜,晚上摸黑抵達,沒注意到對面就是一座墳場,不但緊鄰小鎮中央,旁邊還是餐廳酒吧和藝品店。第二天早上穿過馬路去墓園逛了逛,發現好幾個墓碑的死亡日期前後相去不遠,也葬在一起,又都是年輕人,讓我懷疑是不是碰上了礦災。另一批相近的死亡日期再早了幾年,卻橫跨好幾個月份和不同的年齡層,歷經 Covid 回頭想想,會不會是一九一八年那次疫情?是的話,這不啻是 Covid 忠實的歷史紀錄,在沒有疫苗救命的時代,留下來的,無疑是死亡和墓碑。墓園裡每一具石刻都是戶口名簿,一百年前的災難媒體未必報導,卻深深留存在石碑上,只有鎮上的人才知道,也是小鎮私藏的歷史。
行經北加州海邊著名觀光小鎮入口,第一個映入眼簾的同樣是墓園,四周圍繞著餐廳與旅館。人們坐在露台享受海風,品嚐葡萄酒和歐式小點,對於眼前那片古老的死亡一點都不在意。小鎮裡逛一圈,畫廊、藝品店和品酒屋的末端散落著矽谷人夢寐以求的雅宅,這一切也全被另一個更大的墓園包圍著。墓園的大樹下坐著午後乘涼休憩的鎮民,草地上鋪著野餐墊,孩子們在墓碑間奔跑。
小鎮有兩個墓園,一個在入口,一個在正中心,我懷疑這裡死人比活人還多。一八五○年從廣東來淘金的木船在此撞礁沉沒後,倖存者登陸就地定居,從淘金改伐木,也不去什麼舊金山了。鎮裡有一間拜關帝的中式古廟,夾雜在西式建築中相當突兀。想必墓園裡也有刻著中文的墓碑,標記著一批客死他鄉的華人。這些,都是沒有課本的歷史。
鄉間公路旅行看到墓園我會停下來拜訪。看墓碑也成了旅途景點。
有次在小鎮墓園裡看到一位母親為九歲夭折的女兒立的墓碑,日期是一八七八年二月。古老的墓碑滿布裂痕,但相隔一百四十五年後、來自世界另一個角落因好奇而繞進來的我,仍舊看得到女孩的名字與生、忌日,能仔細閱讀女孩母親留下的血淚字句,低頭揣測小女孩早逝的原因。雖是個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一個一百四十五年後的未來人,我竟然也為這位夭折的小女孩感到淡淡的哀傷並致上了悼念──悼念不會過時也永遠不會遲到──也許,這就是那位立碑的母親當初期望的?
如果墓園不是位於小鎮入口,如果墓碑上不是刻滿故事,不會有旅者為它停留,墓園將成為永遠不會有人造訪的另一個世界。
在北加州海岸公路開車旅行,看到的小鎮墓園年代都是一百五十年以上。當年從這裡到舊金山唯一的交通工具是馬車,如果有路且到得了的話,那是足足兩個禮拜的旅程。一百五十年後的今天,墓園和舊金山仍然是脫離的,科技並沒有改變這些。今天走進墓園,你仍會看到很多墓碑前放著花、擺著玩具,推測是非親非故的鎮民放的。一百五十年了,住在墓園裡的人並沒有被遺忘,也沒有被人恐懼,大家仍然是鄰居。墓園、住宅、先民、居民、過往旅者……眾生共存,向來如此。一百年、兩百年都沒有變過。科技不會改變古老的社區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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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荒郊野外的路邊偶爾會看到小小的十字架,表示有人曾在此失去生命,大部分是車禍。我也看過樹林裡的十字架,回去上網查看才知道有人在那裡遭到殺害。如果掛著小卡片,我會停下來看一看卡片上的紀念文字,順便表達敬意。
西方人對此沒有忌諱,只有大方公諸於世的懷念,路邊十字架常常一擺就是好幾年。下班每天經過的高速公路旁那個十字架就擺了五年多。上禮拜經過時又看了一眼,旁邊竟換了兩束花。除非被大自然掃除,人們多半讓花束永遠留在那裡。高速公路路肩不能停車,以美國不能例外的民族性,在路邊停車立十字架並定期換花肯定會被告發。顯然,面對這件事情,他們允許例外。
墨西哥有一條惡名昭彰、迂迴在海岸線山脈之間的死亡公路,路邊放的不是十字架而是小小的神龕。當地人說每一個神龕都是一起死亡車禍,也是一個家庭的悲劇。行駛在那條公路上,幾乎每隔幾分鐘就會看到一樁不幸的往事。如此這般流傳下去,讓行駛其中的往來車輛更加謹慎。
那天開車經過一片原野,看到路邊有個獨特的十字架。我猜那是一位重機愛好者,因為旁邊擺了一輛玩具重機,十字架上掛了一頂帽子,地上擺了啤酒罐。看看旁邊逝者友人留下的字句,得知他生前應該很愛喝啤酒、愛開玩笑。抬頭往上看,朋友們掛了個骷髏頭和南瓜鬼,下面寫了斗大的「Spooky」(嚇死人了)。
在滿山荒野中那小小的十字架前看到這個玩笑,我發自內心笑了。哪怕是三更半夜我也會笑。如果逝者不是個有幽默感的人,好友們不會拿出最後那份誠摯,為他畫上這樣一個令人莞爾的句點。或許那位重機騎士也在旁邊偷偷陪著我笑,還帶著一絲沾沾自喜的得意。如果我是他,我也願意別人看了我的墓碑會心一笑。面對死亡,為什麼我們不能選擇幽默,總是選擇哀傷和嚴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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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國參加過幾次葬禮,每次都溫馨小巧,只有三、四十個人,沒人為了社會關係到處發訃聞,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有該來的理由,更不會有人拿「有多少人參加」的數字換面子。葬禮上只有懷念和笑聲。
我不禁想,萬一往生者的靈魂就飄浮在我們上頭,做為送別的朋友,希望他看到的最後場面是什麼?是讓他帶著莫名的悔恨哭著離去,還是帶著笑飄走?萬一死者和活人一樣,有著完全一樣的情緒,反正要走的,分離時哭哭啼啼哀天怨地vs.輕鬆而懷念,哪一個比較容易接受?
東方的葬禮彷彿是為活人舉辦,整場都以哀傷為主軸,讓送行者抒發心中的難過;西方的葬禮彷彿是為死者舉辦,整場都以溫馨懷念為主軸,讓他帶著微笑離開。
有位愛和我開悶騷玩笑的同事過世了,葬禮上有人上台述說他的生前趣事逗得台下集體大笑,我在敞開的棺木前也悄悄對他開了個心照不宣的玩笑,還用眼神告訴他:「老兄,你穿西裝的樣子也實在太土了吧。」我知道他憋著不敢笑,不然成何體統?活著的時候我肯定會對他說的話,為什麼死了就必須不同?
後來我參與親手埋了他。埋人挺累,二十來個人一鏟一鏟填滿六呎深的墓穴,花了快半個小時。這是我們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而他也許在某個地方看著一切。
面對送別,除了嚴肅、哭泣和哀傷,應該也可以有其他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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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上看到有一間家庭殯儀館出售,大概是給人當住宅,最後加了一句「這裡有可能鬧鬼」。反映出美國人誠實且不把鬼當回事的天性。或許加了那句話價錢賣得更好,會考慮買殯儀館當住家的,大概也希望順便鬧點鬼。
去紐約美國朋友家作客,骨灰罈就放在客廳壁爐台上。朋友很光榮地對我解釋那是他父母的骨灰,一點也不擔心我就地心肌梗塞。雖然當時真有點怕他堅持留我晚上在客廳睡沙發過夜,但這同樣反映了死亡就是生活的一部分,美國人展開雙臂坦然面對,毫不避諱。
而說到底,死亡是否真的恐怖,還是我們要它恐怖?為什麼死亡在東方有一堆迷信與忌諱還被揩油借來蹭面子,在西方卻以大方誠實的方式來表達?為什麼人死了就得敬而遠之,不能在最後一次的聚會把他當活人看?為什麼靈魂非得陰冷恐怖,而不是延續生前的個性?
美國令我失敗又昏倒的事很多,但面對死亡這件事,美式哲學彷彿有點道理。而鬼很可能是機會主義者,你愈害怕,他愈要鬧你,把鬼當人看,鬼反而沒轍。美國人對死亡的看法比較合理,所以我也慢慢地、仍有點不放心地同化了。
墓碑文我也想好了,是那種讓人看了想會心一笑的。不過那天閒著無聊,網搜幽默的墓碑文照片,發現竟然有人捷足先登,和我的一字不差,害我得重新想一個,免得哪天到了另一個世界還得擔心被鬼告抄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