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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尼朵小姐的葬禮是阿貝托參加過數一數二冷清的。曾有一場更冷清的,是阿貝托為自己家人舉行的葬禮,連神父都沒有出席,因為神父三週前染病過世了。
在亞羅拉山丘頂的墓園,總共有五個人冒著強風出席葬禮──麵包師傅恩佐、費娜絲特拉姊妹、城鎮現任的神父和阿貝托。鐘塔在他們抵達時響了十一下,但在葬禮開始後就靜默無聲。不幸的是,站在後排的兩個人並未懷抱同樣敬意。
費娜絲特拉姊妹的一身打扮儼然把葬禮當成婚禮。她們頭戴寬大草帽,身穿誇張的大花洋裝,裙襬在鹹鹹的海風中鼓起來,無意但很不幸的讓人誤以為她們和鎮長一樣胖。
阿貝托一開始以為兩姊妹在捏造關於波尼朵小姐的惡劣謠言,但是當風將她們的話聲朝他吹送過來,他聽到她們提起鎮長。很明顯的,鎮長兩天前深夜造訪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
「妳覺得是為了什麼?」羅莎悄聲問。
「拜訪棺材匠只可能是為了一件事。」克萊拉睿智的說。
羅莎先是同樣睿智的點點頭,才開口問:「什麼事?」
「棺材,羅莎。」
克萊拉講得好大聲,連原本在祈禱的神父都停下來,看看發生什麼事。一看到費娜絲特拉姊妹,他輕輕嘆了口氣,心中默念──主啊,求祢庇護我免受她們邪惡口舌的侵擾──接著繼續祈禱。
「鎮長一定快死了,」羅莎說:「剩下的日子不多。那天晚上他看起來很匆忙。」
「但是怎麼會?」
「肺結核?我們有個表親就得了這病。」
「或是腎臟炎。」克萊拉揣想。「另一個表親生了這種病。很可怕,對不對?她渾身腫脹──」
「──很符合鎮長。」羅莎觀察力敏銳。「他已經腫四十年了。」
「她還流了好多血。」克萊拉繼續說:「記不記得那面地毯的慘狀?」
「記不記得?」羅莎大喊。「是我負責清理的!何止流血……」
謝天謝地,阿貝托沒聽到接下來的內容。風向改變,將她們的聲音吹過海面。阿貝托最恨人家說長道短,但至少她們不是在講波尼朵小姐的閒話。這兩姊妹講起男人十分惡毒,一講起女人,尤其是年輕女子,她們的舌頭簡直就是強酸。
葬禮結束,波尼朵小姐入土,阿貝托準備回家。他要回去工作。三十年來頭一次,家裡不再擺著一副自己的棺材,他覺得自己幾乎赤身露體。
波尼朵小姐的人生結束了,亞羅拉鎮的人們仍然繼續生活。恩佐每天早上繼續烤麵包,鎮長每天繼續制定法規,費娜絲特拉姊妹每晚繼續嚼舌根。
生活持續,死亡也未曾停息。阿貝托天亮之後為剛過世的鎮民製作棺材,天黑之後打造自己的棺材。雖然製作過無數棺材,阿貝托記得所有由他放入棺材的死者姓名,其中也包括波尼朵小姐。她很特別,因為他只知道她的姓氏。阿貝托盡量常常想起波尼朵小姐,因為他擔心再也沒有人會記得她,但是一週又一週過去,阿貝托的心思慢慢被其他事占據。
阿貝托每製作好一副棺材,都會參加一場葬禮,三十年來不曾錯過任何一場。有一天他出席一場葬禮──艾達莫.托堤,楓木,長八十五吋、寬二十五吋──回家後,他第一次注意到有東西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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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不見的是他的午餐──醃火腿乳酪三明治。幾天之後接著不見的是他的晚餐──一碗燉肉和兩片抹了奶油的麵包。再過沒多久,每次阿貝托離開家門,回來時都會發現又有東西消失無蹤。
一開始,小偷只拿走阿貝托留在廚房桌上的食物,但很快就開始向食物櫃下手──整罐酸甜醬、醋醃水煮蛋,以及兩條原本在前門台階上扭頭擺尾的白鮭,全都不翼而飛。
屋裡除了食物不斷消失,還有一點和以前不同。阿貝托覺得屋子裡有些變化──似乎多了什麼。他從來不是迷信的人(當棺材匠怎能迷信),但是現在工作的時候,總是覺得有眼睛在看他。不是死者直瞪向上、再也看不見的雙眼,而是活人四處張望、看得見一切的眼眸。
食物持續失蹤,不時有人窺看,阿貝托忍了三週。直到整條新鮮麵包和半輪最愛的乳酪失竊,阿貝托終於忍無可忍,想出一個抓小偷的計畫。
阿貝托這天一大早就出門,去參加一場其實不存在的葬禮。他的計畫很簡單。他打算走到上坡的墓園,然後直接調頭回家。總共只會離開十分鐘──時間長到足以引誘躲起來的小偷露面,短得讓小偷來不及喝完廚房裡那碗熱騰騰的粥。
可是阿貝托才關上前門,計畫就亂了套。
「棺材匠、棺材匠!」鋪石街道下坡傳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呼喊。
阿貝托回頭,看見鎮長滿臉是汗,正氣喘吁吁走上山丘。
「真……高興……在你……出門前……趕到。」他在阿貝托家門口停下腳步。
「鎮長先生,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阿貝托說,努力按捺心中的不耐。
「我們可以,呃,進屋裡嗎?」鎮長問,仍舊喘不過氣來。
「其實我正要出門。」
「噢。」鎮長的臉垮了下來。「我正好帶來你要的尺寸。」他一邊分神留意費娜絲特拉姊妹家的動靜,一邊從口袋抽出一張摺起來的紙條遞給棺材匠。
「太好了。」阿貝托說:「那我就可以訂木材了,可能需要等一陣子,黃金橡木很……」
「噓!」鎮長出聲提醒。「我可不想讓全鎮都聽見。」他又朝兩姊妹的屋子瞄了一眼。
「那是當然。容我先走一步。」阿貝托不再多說,將紙條塞入口袋。他向鎮長道聲再見,繼續向上坡走了一小段路,接著轉身匆匆走下山丘。回到自家前門後,他悄無聲息的將鑰匙插入門鎖,推開門。
阿貝托踏入走廊,側耳細聽。廚房裡有些動靜──餐具鏗鏘作響,還有打開瓶蓋將液體注入杯子裡的聲音。阿貝托雙眼散發勝利的光芒,一步步走進屋裡。在他準備打開門時,門的另一側忽然傳來有人開口說話的聲音。
「牛奶好好喝,菲亞。真的很好喝。」
阿貝托楞住,一手放在門把上。他認不出是誰在說話,但從聲音聽得出來是個孩子。
「還有這碗粥。」廚房裡的男孩繼續說,聽起來雀躍不已。「溫溫熱熱的,還在冒熱氣呢,妳看到了嗎?」
阿貝托思索該怎麼辦。他原本以為小偷是大人,從沒想過會是個小孩。他應該現身和男孩面對面,還是悄悄溜出去呢?
在他下定決心之前,一隻小鳥幫他做了決定。
「吱啾!」廚房裡傳來一聲鳥叫。
呼嚕喝粥、嘎吱咬嚼和叉匙鏗鏘的聲音全都靜默下來。
「怎麼了,菲亞?」男孩悄聲問。他說話帶著些微北方口音。「有人在外面嗎?」
阿貝托忽然從門邊抽身向後退,壓得腳下地板吱嘎作響。他不想嚇壞年幼的小偷,一步步朝走廊挪動。但是太遲了。廚房的門猛然打開,男孩從他面前一溜煙跑過。還有一隻鳥驚慌的在他頭頂上方盤旋繞圈──是他這輩子看過羽毛顏色最明亮的鳥兒,振翅飛翔時閃現黃金、綠松石和天青石的色澤。
「等等!」阿貝托大喊:「回來!我不會傷害你們。」還來不及攔住男孩和鳥兒,他們已經從後門逃逸無蹤。
阿貝托走進花園,從圍籬向外窺看。山丘很陡,他只看得到海面湧起的白色泡沫沖襲山腳,不禁擔心男孩會失足跌入波濤洶湧的大海。所幸男孩的腳步穩健,他連跑帶跳穿過灌木叢,小鳥在他頭上撲翅盤旋。阿貝托正想開口再次呼喚,耳中卻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
「阿貝托,是你嗎?」隔壁花園傳來一個女人的喊聲。
「是我,克萊拉。」阿貝托嘆口氣回答。在山丘更上坡的地方,男孩翻過墓園柵門,在柵門另一側平安落地。
「不是克萊拉。」同樣的聲音回答:「我是羅莎。為什麼你老把我當成克萊拉?」
阿貝托並未多費脣舌回答,他在專心思考小偷的事。雖然只瞥了一眼男孩的臉,但他看起來很眼熟。他的頭髮,鼻子,還有那雙眼睛,很像之前看過的一張臉。不會認錯的──男孩長得很像五週前埋葬的那位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