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鼓大人?
「在繼續往下說之前,得先說明一下我們大加持藩的滅火組織。」
美男子中村大人以麥茶潤了潤喉,接著說道。
「在我們的藩國,有個和江戶的町滅火組一樣的組織。不過,這個滅火組待命的地方,就只在山上的大加持城內。」
富次郎暗自思索。在江戶市內,如果說到「大名滅火」,指的是為了因應江戶市內的火災,而由諸位大名成立的滅火組,至於大名在藩國內為了自身管轄的市街而設立的滅火組,則是當地的町滅火組。
「這滅火組是由藩內年輕勇猛的一般武士,率領步卒或中間(※在武士底下處理各種雜務的隨從。),並從市街召募木匠和建築工人加入,以此構成。雖然不是武士的身分,但能領取固定的津貼,而且被選為町滅火組是很榮譽的事,所以明知會有生命危險,自願的人還是大有人在。」
以心態來說,江戶的町滅火組也一樣。滅火組是男人豪氣的極致展現,這分榮譽備受崇敬。反過來說,火災就是這麼可怕。
「大加持城這座山城,每年到了少雨的冬季,以及常打雷的早春,常發生山林火災,令人不安。」
「哦,所以才需要滅火組駐守對吧。」
如果重點擺在那裡,或許該稱之為「大加持城的定點滅火組」比較正確吧。
富次郎提到這件事後,美男子中村大人莞爾一笑。
「不,大加持藩的這個滅火組,有個獨特的稱號。」
人稱「太鼓滅火組」。
「在三之丸設有屯駐地,一旦有山林火災,便從此處上山,若城下的千疊敷町發生火災,便穿越大手門,通過七曲道,趕往市街。」
架設在三之丸旁邊的望火高臺,隨時都掛著一面太鼓。
「大小就跟小臉盆一般大。」
美男子雙手打開與肩同寬,以此比出大小。
「作工相當簡樸,看起來又舊又髒。」
大加持藩的滅火組在發生火災而出動時,必定會高舉這面鼓。
「在趕赴火災現場這段時間,以及抵達後開始滅火,也都會持續打鼓,絕不停歇。」
鼓手是平時就為了這天而勤於鍛鍊的「太鼓番」,依規定一定是由藩內的年輕武士擔任。
「只要這麼做,不管再大的火災,也都能馬上撲滅。」
事實上,這位美男子在六、七歲時,城下曾發生過一場大火,當滅火組從山城趕到後,就像有隻看不見的手將火勢抹除般,很快便撲滅了大火,此事他親眼目睹。
「哦~」富次郎重重點頭。「原來這就是『太鼓滅火組』的由來啊。」
「沒錯。話雖如此,那面太鼓沒什麼特色,像是隨處都有的東西,敲打之後,也不會冒出水來,或是吹出強風。」
所以這面太鼓扮演的角色,是鼓舞滅火員,或許還帶有吉祥物的意義在,讓人覺得,只要搬出它來,就能順利滅火,不過太鼓本身並無特殊的滅火功能。美男子中村大人一直到十歲左右,始終都這麼認為,而他周遭的人們也大多是同樣的看法。
「但那天,打從聽到海螺的聲響後,我就不得不改變這個想法了。」
雖然聽起來像童話故事,但大加持藩的太鼓滅火組所供奉的太鼓,是一種神器,會以神奇的力量控制火災。
那天,兄長柳之助非但晚餐時間沒返家,甚至到了半夜也不見他歸來。無從得知他人在何處,在忙些什麼,城內也沒派人通報。
擔任藩主近身護衛的兄長行動有變,表示大加持城的高層肯定出事了。之前吹響海螺時,大嫂阿佳說了一句神祕的話語。
──柳之助大人或許是接獲了什麼重要的命令。
這幾件事交疊在一起,令小新左就此度過不安的一夜。山邊八郎兵衛則是說「像這種時候,更得保持冷靜才行」,一樣呼呼大睡,但阿佳似乎一直點著燈,熬夜等候兄長歸來。
中村家的人們就這樣一顆心懸著,等了整整兩天。第三天一早,有人前來通報,說柳之助身受重傷,人在大加持城三之丸的太鼓滅火組駐守地。這位傳令是阿佳的娘家茅野家的家中傳令,他通知阿佳前去照顧丈夫,同時也命令小新左一同前往。
聽聞這樣的傳話,阿佳頓時表情為之一僵,緊張的反問道:
「是何人為了什麼緣故召見小新左先生呢?」
大嫂那宛如武士般的口吻,令小新左大吃一驚。甚至為此打了個寒顫。
茅野家的傳令在前庭的地上單手單膝抵地,低垂著頭,飛快的應道:
「是主君的命令。」
小新左聞言,又打了個寒顫。「我這就去!」
他那響徹天花板的應聲,也許一路傳向了鄰家。
最後,在擔心柳之助和小新左安危的山邊老爺子的陪同下,三人一同前往大加持城三之丸的駐守地。將照顧傷患需要的物品打包好,三人分工背起包袱,登上山路,不過這一路上,沒必要說的話,這三人都沒多說。山邊老爺子頻頻向阿佳安慰道「您不用擔心。柳之助大人是老頭子我悉心照顧長大的,比岩石還要堅韌。不管受怎樣的傷,一定都會康復的」,這不算是「沒必要說的話」。
傷患為何會在滅火組的駐守地?心中的這分納悶,在抵達現場後旋即化解。並非只有一、兩人受傷。從自己能起身坐好的輕傷患者,到直挺挺的躺著,無法動彈,全身裹滿棉布,甚至懷疑是否還在呼吸的重傷患者,各種都有,粗估約有十二、三人。城內也派人前來看顧,有人照顧傷患,有人用設置在駐守地外的爐灶燒水,有人洗衣,有人熬煮湯藥。
幸好柳之助雖然身受重傷,但已經醒來,並坐起身,他一看到中村家這三人,旋即鬆了口氣。
「您回來了。執勤辛苦了。」
阿佳馬上以手指點地鞠躬,山邊老爺子則是開始對柳之助說個不停,像在鼓勵,又像在吹捧,也像是引以為傲。
「老爺子,我知道了啦。我不會死的,所以你就放心的在這裡幫忙吧。」
柳之助儘管因疼痛而皺眉,但還是硬擠出笑容。然而,當他與小新左目光交會時,頓時一絲難掩的悲痛從臉頰劃過,就此抹除了他的笑容。
「小新左,我現在變成這副模樣,結果把你捲了進來。」
抱歉──他呻吟般的低語道。
捲了進來?捲進什麼?儘管放馬過來吧,我什麼都不怕。就算比不上人中之龍的哥哥,但我小新左也自認擁有野豬般的勇猛。
但眼前是什麼情況?哥哥和這些傷患們,為什麼會變成這副模樣?
聽聞柳之助身受重傷時,很自然的猜想是在戰鬥中受傷。為了守護主君的安全和大加持藩而挺身奮戰,這是近身護衛的職責。不,這是全體家臣的職責。不管看到怎樣的傷勢,也絕不會慌亂。小新左原本早已做好心理準備。
但眼前的情況不同。包括柳之助在內,現場呻吟的人們,以及性命垂危的人們,令他們受盡此等痛苦折磨的……
──是燒燙傷。
他們全都遭遇火災了嗎?
柳之助的腰部以下也厚厚的裹了一層又一層的白棉布。但仍舊藥味撲鼻,從層層交疊的白棉布縫隙間,滲出治療燙傷用的藥膏。就只有雙臂有一些像刀傷的傷痕。
此外他還興起一個懷疑的念頭,無法就此視而不見。
大加持藩是個小藩。藩內的人幾乎都見過。尤其是此刻在場的傷患,理應是身為近身護衛的兄長同僚、擔任城內警衛工作的馬迴役、太鼓滅火組的成員們才對,而實際上,小新左也能一一分辨他們的長相。
但有個頭髮完全燒焦,變成像光頭一樣,在角落沉睡的男子,以及他前方一位上半身和脖子都纏滿白棉布,整張臉滿是燙傷的水皰,以充血的雙眼瞪視著天花板的男子,這兩人小新左都沒見過。他多次仔細觀察,但確定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會發生這種事,是有原因的。」
可能是看出小新左神色有異,柳之助如此說道。聲音沙啞。這也是在火災中吸入熱氣的緣故嗎?
「說來慚愧,如你所見,我無法動彈。現在得由你來扛起中村家了。吾弟,你可要堅強啊。」
兄長說得上氣不接下氣,狀甚痛苦。小新左緊緊握住他的手時,大加持藩藩主.大加持風之守加持衛門大步踏響地面,走進駐守地內。
「好久不見了,阿佳。」
加持衛門如此說道,露出灑脫的笑容。他有兩道粗眉、大鼻子、長長的下巴。體型高大又寬闊,身軀厚實。
「抬起臉來,讓我仔細看看妳的臉。大家都傳聞,嫁給千疊敷町的第一美男子後,妳也變成美女了呢。」
這裡是駐守地內的一間木板地房間。藩主坐在上座的折凳上。
小新左和阿佳一同伏身拜倒在他面前。在加持衛門的催促下起身的阿佳,微微瞇起眼睛。
「您愛開玩笑的毛病還是沒改呢。」
她很直爽的回嘴。今天小新左可說是驚訝連連,他的驚訝之泉幾乎都快乾涸了,但又從底部撈泉水,重新驚訝一回。
加持衛門可能是同情小新左這樣的反應,改以親暱的口吻說道:
「我和阿佳是表兄妹。我母親是長女,阿佳的母親是次女,兩人是茅野家的姊妹。我母親嫁給我父親後,阿佳的母親也招了贅婿,繼承茅野家,後來我母親不幸在生產時過世,阿佳的母親還暫時當過我的奶媽。我阿娘身體可好?」
身為大加持藩內家臣的一員,小新左也知道,現今的主君並非正室的兒子,而是前任藩主留在藩國內的藩國夫人(側室)所生。住在江戶藩邸裡的正室育有一子,但素行不端,二十歲時遭廢嫡。之後改立加持衛門為嫡子,這位主君從小在大加持領地出生長大,廣受領民愛戴。
之前決定好立嗣人選,得遠赴江戶時,他排斥坐轎,因而派替身坐轎,自己則是騎馬在路上奔馳,是位行事大膽的主君,但他治世公正,不喜歡隨便以大名的名義對外借款,熱中投入新田開墾,行事穩健。是位明君。
而尚未行冠禮,仍住在家中的小新左,不曾如此近距離拜會過藩主,所以感覺一切都是如此光輝耀眼,誠惶誠恐,直想逃離現場,但主君與大嫂呈現出開朗氣氛,令他看傻了眼。
「託您的福,家母身體硬朗。」
阿佳雙手並攏置於膝蓋上,如此回應。
「前一陣子家母還說,今年主君會留在藩國,拜見主君時或許能跟著沾光。」
「這樣啊。我也很想見阿娘呢。」
說到這裡,加持衛門突然蹙起眉頭,臉色凝重。阿娘是對奶媽或養母的親暱稱呼。
「在請她煮可口的岩魚飯(※岩魚是紅點鮭魚。),把整鍋飯都吃光之前,得先擺平一件事。」
加持衛門目光轉為犀利,趨身靠向阿佳。
「得趕快前去拜見憨懶沼之主。我不認識現在的沼之主。而沼之主想必也不知道我是現在的藩主吧。」
需要有人介紹──加持衛門說。
「汝都嫁入中村家了,現在卻又派汝出馬,對汝很抱歉,但可以請汝替我帶路嗎?」
「汝」是感情好的小孩子之間常用的稱呼。
「因為有些緣故,我不想直接派茅野家的人出馬。汝熟悉大加持山的道路,而且又是中村柳之助的妻子,代替丈夫執行這項任務也合情合理。」
「我明白了。」
阿佳毫不猶豫的回了一禮,但表情就此變得僵硬。眼神顯得比剛才更加不安。
「主君,為何連同小新左也一同召見呢?」
「因為柳之助向我請託,說既然要上山拜見沼之主,請務必要帶他弟弟同行。」
加持衛門望向小新左。臉上凝重的表情消失,轉為柔和。
「阿佳,汝的丈夫因為受了燒燙傷而變得意志消沉。並很堅持的對我說,他已經不能像以前那樣擔任我近身護衛的職務。既然這樣,為了守護中村家代代相傳的名聲,應該馬上由弟弟小新左陪同在我身邊。」
小新左來回望著主君和大嫂。大嫂的表情顯得不太情願。
「這時候應該先力求康復才對吧。」
「汝可千萬別這樣對他說。燒燙傷痛苦又難受,但治療起來更是痛苦難當。當然了,柳之助應該能加以克服才對。」
藩主壓低聲音。
「其實他自己也已有所覺悟,要像原本那樣自己一個人站立、行走,或是跑步,應該是有困難。既然這樣,就由弟弟來繼承家業,而且小新左身為汝的小叔,早點知道沼之主的事,這也絕不會是什麼錯誤的決定。」
阿佳垂眼望著地面,雙脣緊抿,點了點頭。當然,這不是對加持衛門說的話有意見,看起來像是暗自拿定了主意。
「小新左,你今年幾歲?」
藩主直接開口詢問,以他那雙大眼要求他當面回答。小新左漲紅了臉,結結巴巴說道:「啊……是。我、我、我今年十、十、十歲。」
「十歲是吧。」加持衛門一面說,一面捲起衣袖,出示他的右肘。有個老舊的燙傷疤痕,約手掌大小。
「這樣的話,跟我當初燙傷的時候同樣年紀。我因為自己的愚蠢而受傷,而保護我的隨身侍從和滅火組的組頭就此喪命。」
小新左,你不會遇上這種事,所以大可放心──加持衛門說。
「要登上憨懶沼,得先準備好裝備。你沒時間回中村家,就在駐守地這裡備齊所需的物品吧。」
別忘了,順便填飽肚子──加持衛門留下這句話後,就此走出房外。他甫一走出,大加持城的天守閣旋即傳來辰時的報時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