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維開了八個小時的車,連夜趕回了老家辛朋鎮。早晨六點多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竟然迷路了。
小鎮附近一共也沒幾條路。他對著地圖研究了半天,推測自己在下公路的時候走錯了岔路,繞過了辛朋鎮,開上了通往山林的方向。這條路缺乏開發,窄得要命,路邊雜草和石頭特別多,列維倒著開了一小段,可是一路倒回去也不太可能,他好不容易找到寬一點的地方想調頭,結果車子後輪卡在了小土溝裡。這輛車可不是越野車,而且也沒人能幫他從後面推,他和小土溝較了半天的勁,車輪就是怎麼也出不來。
最後他沒辦法,只好下了車,背上背包,徒步走回去。照理來說他應該很熟悉辛朋鎮附近的路,不該迷路,至少走著不會迷路。他邊走邊給自己尋找合理的解釋:一定是因為我離家太久,習慣了城市道路,現在回到家鄉附近反而覺得陌生了。
上午十一點左右,列維能看見小鎮上的房子了。鎮口第一棟建築是個能加油的雜貨店,他走進去想買點吃的,結帳的時候,櫃檯裡的黑髮女孩一直盯著他看。
她比列維年紀小,也就二十歲左右。辛朋鎮附近沒有什麼風景區,平時根本不會有遊客,女孩大概以為列維是外來者,所以有些好奇。
列維乾脆也盯著她看。這讓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連忙尷尬地笑著道歉,並直接開口詢問:「如果說錯了請別怪我……你是列維.卡拉澤吧?」
「是啊。」列維想,原來妳認識我啊?
女孩說:「看你的眼神,你是不是不記得我啦?」
列維沒有否認,女孩接著說:「那你還記得威爾斯先生嗎?」
「記得……」列維下意識地回答。
語言比腦子動得更快,他自然而然地就回答了「記得」,回答之後,「威爾斯先生」的形象才逐漸出現在他腦子裡:是個七八十歲的老人,是這家雜貨店的老闆。除了這裡以外,他還在鎮上另一個地方有一家以販售居家工具為主的店,裡面還賣一些登山和釣魚的用品。
對,他想起來了……威爾斯先生有一兒一女,兒子也有個女兒,也就是眼前這位黑髮少女了。
少女看到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及時提醒說:「我是梅麗,想起來了嗎?我去年離開辛朋鎮去上大學,現在正好是假期,就回來了。」
列維回答「想起來了」,其實他沒有……他確實想起來了這些事、這些人,但他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他沒見過「梅麗」。
不過,他很快就為自己找到了合理的解釋:梅麗起碼比我小十歲,在我離開家鄉之前,她肯定還是個小孩。一定是因為她的模樣變化太大,所以我對她沒有任何印象。
他隨便寒暄了一下,問了句「威爾斯先生還好嗎」,令他意外的是,梅麗的回答超出了他的想像。
他以為這種問題的答案要嘛是「他很好」,要嘛是認真地告訴別人他如何不好,而梅麗搖著頭嘆了口氣,「看來你不知道那件事……」
「什麼事?」
「不久前,我爺爺走失了,到現在我們都還沒找到他。他年紀大了,人也不是很清醒……」
列維想說抱歉,又覺得這樣回答不太對。那位老人只是走失,又沒確認死亡。
他能夠確定的是,他確實不知道自己離開期間鎮上發生的任何事,他甚至不太能想起威爾斯先生的長相,只是差不多知道有這麼個人而已。
梅麗看著列維,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做出什麼重大決定。列維不解地看著她,她說:「比起這個,其實我是想跟你說,現在有這麼一件事……你最好去警局一趟。」
列維一愣,「為什麼?」
「他們找你找了三天了。」梅麗說。看著列維滿臉疑惑的模樣,她又連忙補充:「不是,別誤會,他們沒說要通緝你什麼的,就只是在找你。昨天治安官還反覆叮囑我呢,說如果你回來了就告訴他們一聲。或者我打個電話,叫他們來接你?」
說著,梅麗的手已經去摸電話了。列維一頭霧水地阻止她,「不用,我自己去找他們。他們怎麼不……」
他想說,如果真的有什麼急事,他們怎麼不直接打我的手機……話還沒說出口,他又感覺到一種強烈的不協調感,大腦裡有什麼東西在告訴他:這是一個極為愚蠢的問題,根本不該問出口。
於是他就確實沒問出口。不只這個,還有其他方面也很奇怪──他離開家鄉這麼久,萬一不回來了怎麼辦?難道治安官就這麼永遠等下去嗎?
列維買了一條巧克力,和一份帶夾心的麵包。最後付錢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問梅麗:「我離開這麼久,妳怎麼還記得我?」
「我其實不太記得,」少女坦誠地說,「我只是聽說最近你要回來了。」
「聽說?」列維問,「聽誰說的?」
這個問題讓梅麗遲疑了一下,她面露迷惑,想了想才說:「好像是我爺爺說的吧?在他走失之前應該提過……好像別人也提起過,大家都聽說了。治安官也說了你要回來。」
「他們怎麼知道我要回來?」列維感到奇怪。
不只他,梅麗也覺得奇怪,「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都是聽說的……剛才看到你走進來,我就覺得應該是你。你和伊蓮娜長得挺像的嘛,特別是你們眼睛的形狀和顏色。」
卡拉澤一家有東歐血統,從姓氏就看得出來,也許他們的臉上真的有點什麼不同於其他白人的特徵。這樣一想也還算合理。
走出雜貨店,列維習慣性地想去找車子,然後想起自己的車停在了鎮外的山路上。他懊惱地嘆氣,感慨最近怎麼如此不順,頭腦也整天暈暈的,簡直像永遠也睡不醒似的。
既然聽說了治安官要找他,他就暫時先不回家,直接趕去鎮上的警局。他走了好一段時間,才意識到自己忘記了警局的位置。
他腦子裡似乎有個模模糊糊的印象,但是不準確,憑它根本找不到目的地。他忽然擔心,自己該不會連家在哪裡都不記得了吧……
此時他站在路口,背後是一家已經關閉的餐館,對面是間髮廊,髮廊裡沒人。他開始以此處為中心,在腦海裡默默回憶回家的路線……他能想起大概的路線。
他家在小鎮另一頭的山坡上,從這一帶有條近路能過去,說是近路,其實也要走好長一段時間,那一帶在住宅區以外,算是比較偏僻的位置了。他無法去驗證自己的記憶是否準確。剛才他還覺得自己知道警局的位置呢,現在他卻茫然地站在路口。
辛朋鎮人口不多,白天的小鎮安安靜靜,連路人都看不到幾個。列維又穿過一條街,好不容易才找到人問路。
那是個五六十歲的中年男子,正在電線杆上張貼某種啟事。他並沒有像梅麗那樣認出列維來。列維表明身分之後,他才恍然大悟道:「你是卡拉澤家的兒子吧?」
列維點點頭。中年男子雖然不認識他,但也知道「卡拉澤家的孩子好像最近要回來了」,看來小鎮上的消息傳播得就是如此快。
他為列維指了路,警局就在附近了。列維看向他手裡的一疊影印紙,他立刻塞了一張到列維手上,「正好,你剛從外面回來,一路上見過這個人嗎?」
這是一份尋人啟事,失蹤者叫做瑪麗.奧德曼,六十六歲,紙上影印了她不同角度的照片,還寫了她的身高和失蹤時的衣著等等。
與年事已高的威爾斯先生一樣,奧德曼女士也在不久前失蹤了,但與威爾斯不同,她的智力很正常,目前也沒有任何老年退化的疾病,照理來說應該不至於走失。
列維記得這個叫奧德曼的人。當然,他回來的一路上並沒有見過她。
張貼尋人啟事的男人名叫喬尼,他坦誠地自稱是奧德曼的男友。他和奧德曼都在多年前失去了配偶,然後又在鎮上結識了彼此。
因為列維收下了尋人啟事,喬尼的話題一打開,就有些收不住了,他越說越激動,不僅說到奧德曼的失蹤事件,還說起了很多他們曾經的種種。他說奧德曼看似不太合群,其實卻是個溫柔熱心的人,她只在別人需要時施以援手,平時神神祕祕的,喜歡獨處,在鎮上的存在感相當稀薄。
在奧德曼失蹤前,喬尼從沒有以男友的身分自居過,他能確定自己與她互有好感,卻擔心她不接受這樣的關係。後來,辛朋鎮上出了一些事,包括奧德曼在內的幾個人原因不明地失蹤了,其他人都有子女或親朋好友參與尋找,只有奧德曼無人問津。
喬尼終日沉浸在悲痛中,暗暗下了決心,只要某天警方或什麼人能夠找回奧德曼,他立刻就要向她求婚。哪怕她有嚴重的健康問題,或者被檢查出有認知障礙,他也絕對要繼續陪伴她。
列維早就想離開了,喬尼卻拉著他聊個不停。照理來說這種性格的人會很有存在感,可列維竟然完全不記得他。說來也怪,喬尼說奧德曼存在感稀薄,列維反而能想起她大致的形象。
與喬尼的交談也並非毫無意義,列維從中得知,在他離開故鄉的期間,辛朋鎮上還真的發生了一些大事。
某天,一名捕鼠人在廢棄隧道內發現了一種形狀奇怪的塗鴉,他回來彙報此事後,鎮上各處又陸續出現了類似的塗鴉。有人認為只是惡作劇,也有人認為它們和某種邪教有關。
塗鴉出現後不久,有數名居民陸續失蹤,威爾斯先生走失於商業街附近,奧德曼在清理塗鴉的過程中失蹤;有一位名叫泰勒的癱瘓老人,竟然在病床上離奇消失了;還有一位姓詹森的女士,她的兒子目擊了她的失蹤過程,據說她原本站在窗內,一眨眼間人就不見了,後來人們再也沒有找到過她。
失蹤者裡也有年輕人,是當初那位捕鼠人的同事。人們懷疑他的失蹤另有原因,他很可能是進入了小鎮附近山區的廢棄隧道,在其中迷失了方向。
另外,還有幾個人在這期間遠離小鎮,再也沒有回來過,也沒有與任何人取得聯繫,但警方認為他們只是搬家出走,而不是失蹤。
比如馬丁夫婦,有人聽說他們先後去了親戚家;還有羅伯特一家五口,有人在他們家大門上發現一張紙,上面寫著什麼「當局洗腦小鎮居民,使我們自願讓外星人做實驗,所以我們全家逃命去了」之類的胡言亂語。
那段時間前後,離開辛朋鎮的人裡面也包括列維。今天聽到這些事,列維隱約能想起來一些,好像從前確實聽說過有老人失蹤,但他根本沒關心過這些事。後來失蹤案接連發生時,他多半已經去了別的城市。
列維想,這也說得通,當初我根本沒留心這些,到現在才聽說全部的事件。
辛朋鎮的大部分居民當然不相信外星人實驗之類的說法,但也無法給出更適合的解釋。身體健康的成年人為什麼會走失,癱瘓在床的老太太又怎麼可能突然失蹤?
人們懷著擔憂繼續生活,一段時日之後,幸好失蹤案沒有再繼續發生。據說警方已經求助了其他機構,搜尋也一直沒有結束。
直到最近,又一起失蹤案發生了。報案人是一位母親,失蹤的是她七歲的女兒。
失蹤的七歲女孩沒有上學,鎮上的小學裡根本沒有這樣的一個學生,但其母親卻一心認為她是在學校失蹤的。別人對那位母親詢問細節,她又陷入迷茫,一副精神不太正常的模樣。
這對母女近期才搬到辛朋鎮來,鎮上居民們對她們不怎麼瞭解,只知道她們是墨西哥移民,從長相就能看得出來。鎮上的所有人裡,只有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女和她們稍微熟一點,少女名叫艾希莉,也是近期才搬來的外地人。她和那對母女租住同一棟房子,母親外出時,艾希莉幫她照顧過小女孩。
警方當然也詢問過艾希莉,艾希莉對小女孩的失蹤毫不知情,也沒有任何嫌疑。
聽著這些,列維心裡有種怪怪的感覺。名叫艾希莉的年輕女生,墨西哥裔的母女……他總覺得自己在哪見過這樣的人。
照理來說他剛剛回到故鄉,應該不會認識新搬來的居民。
列維和喬尼聊了快半個小時,喬尼終於放過他了。現在列維隱約猜到了治安官要找他的原因,也許治安官想問的也是關於失蹤案的線索。
他仍然不明白的是,為什麼治安官知道他近期會回來?是治安官先知道了,並把這消息告訴了鎮上的人?還是鎮上別的什麼人知道了,再把消息告訴了治安官?
列維很確定,自己沒有和家鄉的任何人聯繫過,甚至連他的母親也不知道他回來了。他們平時關係淡薄,不寫信,也不通電話。
透過喬尼的指路,列維很快找到了鎮上的警局。治安官友好地把列維迎進了辦公室,這讓列維放心了一點,至少這表示自己不是來接受調查的。
列維接過一杯咖啡。治安官到桌子對面坐下,直接說起了新搬來的母女。列維已經聽過一遍小女孩失蹤的事了,治安官說的內容和喬尼說的基本上差不多。說到最後,警官提起了一個新的進展,是喬尼沒有說到的事情。
就在昨天,又有一個外地人跑到辛朋鎮,既不是探親,也不是路過,而是專門來找那位焦慮的母親。
外地人自稱是靈媒,來幫忙調查失蹤案。這人還挺年輕,二十多歲,金髮藍眼,穿著一身去掉了白領圈的神父黑長袍,但並不是任何神職人員。
在所謂的「調查」過程中,他多次打擾其他居民的正常生活,比如「不小心」闖入別人家,比如在深夜製造噪音,比如拉著別人去捉什麼鬼魂……這人雖然沒幹出什麼大壞事,但一直神經兮兮地騷擾居民,警方覺得他很可疑,把他叫來詢問,他自稱認識列維.卡拉澤。
聽了這些,一個十分眼熟的形象在列維腦中浮現出來。
「他是不是叫萊爾德.凱茨?」列維問。
警官一臉困惑,「好像不是……」
列維又問:「他是不是叫『霍普金斯大師』?」
「對,他是這樣說的!」警官鬆了口氣,「還真的是你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