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西恩•奧利維年幼時就知道,他是個不受人歡迎的,不該出生於世的孩子。
父母之間沒有愛情,只是利益交換。但當他這個利益交換產生的種子表現得不如他們預期時,那個男人和女人卻沒有表現出失望,倒更像是鬆了口氣,有一種終於可以扔掉累贅的輕鬆。
從三歲開始,當他被測出沒有繼承「預言師」的天賦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那兩個做為他父母的人類。
他不記得他們的臉龐,唯一記得的只有自始至終的孤獨。
伯西恩五歲那年,他父親又生了一個兒子,他母親嫁給了第二任丈夫。
他終於從他們的生命中完全被抹去了,作為一個本就不該存在的、多餘的、沒有用處的棄子。
他倒是不覺得悲傷,從沒有體會過快樂的人不知道悲傷是什麼,只有擁有過幸福的人才會懼怕悲傷。
對於伯西恩來說,所有世人名為悲傷的感情,從他出生起就融入至他的生命和呼吸之中,要他如何去分辨它們呢?
一直到他聽人說起他的父親和他的弟弟,聽奴僕們說著那個男人如何把小男孩當作珍寶寵愛,為他遮擋所有寒風冷雨,就像天下所有父母做的那樣。那一刻伯西恩才明白,原來他的父母不是不會愛人。
他們只是不愛他。
「那有什麼關係呢?」年幼的男孩說:「我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愛我。」
†††
「瑟爾。」
看著精靈又一次走錯路,黑袍法師靜靜開口:「如果你告訴我你要去哪裡,也許我可以為你指路。」
瑟爾抬眸,如月色般的銀眸冷冷望著他。
「如果你不再跟著我,我就告訴你我要去哪裡。」
說完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這句話似乎有哪裡不對。
黑袍法師幾乎忍不住想笑。這個精靈活了三百多年,為什麼有時候還是這麼天真呢?
瑟爾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又懊惱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總是在這個討厭的法師面前丟人現眼。
「……我並不是在往某個特定的目的地走,我在找人。」精靈說。
伯西恩悄然鬆了口氣,只要這個精靈不是又想去屠殺獸人部落,那麼他要找誰他都可以奉陪。
「你想找誰?」法師儘量想讓自己的語氣溫和一些,「是你認識的人嗎?知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模樣,是否有他的信物?」
「不是,不知道,沒有。」精靈沒耐心地回道。
法師忍住脾氣,再三告誡自己不要發火。
「那麼,你們是否曾約好在哪裡見面?」
瑟爾冷笑道:「他們要是知道我在找他,肯定不會坐著等。」
那就是什麼線索都沒有了!法師本就不多的耐心終於告罄。
「是嗎?那你先得有本事把整片獸人山麓都翻過來!當然,在你翻過一遍前,得先祈禱要找的人沒有早就使用傳送法陣離開了,不然豈不是白忙一場。」伯西恩同樣回以冷笑。
瑟爾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頓時反應過來自己這樣賭氣似的盲目尋找的確不太可靠。既然有一個現成的法師在,他為什麼不利用一下這個傢伙呢?
瑟爾試探道:「如果我告訴你他們的特徵……」
「只要是切實的特徵,而不是什麼『不不不沒有』,我都能給你準確定位。別忘記,我是預言系法師。」
「好吧。」瑟爾終於鬆口,「我要找一群火神的聖騎士。」
「一群什麼?」伯西恩懷疑自己的耳朵。
「火神赫菲斯的聖騎士。」瑟爾重複了一遍,又道,「或許,還有水神沃特蘭的聖騎士。」
†††
風雪漸漸大了。
即便已經是初春,在這個海拔高度,獸人山麓上的春雪依舊可以把人和動物凍僵。只有毛髮厚實的獸人才能扛過這份嚴寒,不過天氣沒有徹底轉暖之前,他們也不願意從山麓西邊的平原折返。
「艾斯特斯!」精靈阿爾維特提高聲音對前面的人影道,「這場暴風雪有些古怪,我們困在這裡多久了?」
「不管風雪多古怪,或是什麼人在背後操縱。」銀髮的精靈執著道,「只要往前走,就能衝破這場暴風雪。」
「艾斯特斯!」
暴風雪已經大到連近在咫尺的夥伴面容都看不清了,阿爾維特無法丟下王儲不管,只能和另外一個同伴緊緊追了上去。然後精靈們很快發現,風雪開始變小了。
「是暴風雪停了嗎?」阿爾維特問。
「不。」艾斯特斯神色變得嚴肅,「是有人在操縱這場風雪,我們周邊的暴風雪被對方控制了。」
「操縱風雪?」阿爾維特驚訝,「那豈不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三名精靈已經看到了這場暴風雪的始作俑者,以及那個正和他們戰鬥的男人。
只見在前方百米外的山腰上,數名騎士正圍追著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而風雪的操縱者正是這些手握長劍的騎士。他們呼風為劍,喚雪為刃,一次一次攻擊著前方那個勉強與他們相抗衡的高大人影。
誰都可以看出來,那個大個子已經力竭,撐不了太久了。就在又一枚風刀雪刃要劃破這個大個子的脖子時,他低喝一聲,用力撐向地面,接著一棵巨大的藤蔓回應他的呼喚般破土而出。它像要耗盡自己所有的生命力一般急速瘋狂生長,擋住所有攻向高個子男人的攻擊。
然而,巨型藤蔓的助力只是一時,很快,對方又一名騎士上前。只見這名披著紅色披風的騎士念念有詞,長劍上聚出騰騰火焰。
火焰隨即漫上藤蔓,燃燒著它的每一根枝枒。即便人耳聽不到植物的呼聲,此時卻似乎可以聽見這巨型藤蔓痛苦的悲鳴。
「住手!」
就在此時,一支長箭破空襲來,帶著擊破風雪的力量,穩穩落在最當前一名騎士腳下。只要再近一點,就可以破開他的喉嚨!
「放下你們手中的長劍,沃特蘭和赫菲斯的信者!」
看見從風雪中跳出來的幾個人影身形輕盈地落在山道上,當先的騎士認出他們的身分,道:「這不是你們該管的閒事,精靈。」
「你們在對一名德魯伊趕盡殺絕。」阿爾維特道,「傷害我們的同胞就是傷害我們自身,騎士們,恐怕你們得多幾個敵人了。」
「我不知道德魯伊什麼時候和水火雙神結了仇。」艾斯特斯最後一個趕來,他碧藍色的眸子冷望著對方,「還是說,這是為了你們的私仇和私欲?」
對面的聖騎士們一下子被惹怒了。
「一切為了赫菲斯/沃特蘭!」
「精靈,最後勸告你一次,退下,否則連你們一起攻擊。」
「這幫傢伙瘋了。」阿爾維特小聲說,「要不然就是這個德魯伊拿了他們什麼十分重要的東西。」
「我從不盜竊別人的東西,我只憑自己的本領去取得。」德魯伊顯然聽見了精靈們的小聲議論,他的聲音出乎意料地低沉粗獷,「感謝你們的好意,但是我不想連累無辜的人,請離開吧。」
艾斯特斯惱怒地看了他一眼。年輕的王儲從沒有被人這麼不識好意過,這個德魯伊以為他誰都救嗎?
「我想救你是我的事,輪不到你管。」
德魯伊顯然拿這個傲慢的王儲沒有辦法,只能嘆了口氣。
「好吧,希望你們能保護自己。」
說著,他又吸一口氣,用力拍下地面。
這一次沒有藤蔓再冒出地面,卻像是所有藏在地底深處的植物根系都在蠢蠢欲動,這個本來就十分陡峭的山坡開始搖搖欲晃起來。
精靈們瞬間就明白了他想做什麼,他們一邊對不遠處的騎士們射箭,防止他們追上來,一邊在逐漸分崩離析的山地上尋找可靠的落腳點,以防不小心摔下去。
山坡的震動越來越劇烈,積雪坍塌滑下深處的懸崖,但精靈們和德魯伊落腳的這一塊卻格外平穩,並且隨著震動逐漸升高,直到再也看不見那些緊追不捨的騎士們的身影。
精靈們這才鬆了一口氣,從異變的土地上跳下來。
艾斯特斯看著德魯伊道:「看來我們多此一舉了,即便沒有我們,你也可以安全脫身。」
「不,要是沒有你們,我絕對沒有機會使用這一招。」德魯伊感謝道,隨即他又彎下腰,雙手撫摸上大地。
艾斯特斯知道他這是在修復那些被過度使用的植物,便沒有打擾對方,逕自走到一邊去。可精靈沒有想到那些煩人的聖騎士們並沒有放棄,他們還準備了最後一擊。
當那道火焰穿透深淵襲來的時候,艾斯特斯根本來不及閃躲!
「小心!」
然而,他身旁的德魯伊及時看到了這一幕,並用力將他撞開,自己代替他承受了這一擊。
那帶著神力的火焰非同一般,德魯伊發出痛苦的嚎叫,宛若被炙烤著靈魂。
「你沒事吧!」艾斯特斯擔憂地上前,想要念出精靈的咒語為對方熄滅神火。這時,德魯伊被烈火焚燒的風衣也在寒風下被吹散,露出他醜陋可怕的真容來。
精靈王儲頓住,隨即不敢置信又憤怒地喊道:「獸人!」
這個被精靈們救下,又救下精靈們的德魯伊,竟然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獸人。
他的毛髮、醜陋的尖牙、粗獷的身形無一不在顯示著這一點。
怪不得他的聲音那麼低沉,怪不得他的身形如此高大,原來他根本不是德魯伊,而是一個居心不良,偽裝成德魯伊的獸人!
艾斯特斯心中湧上被欺騙的怒火,掏出弓箭對著這可惡的獸人。
「你接近我們、偽裝成德魯伊,究竟有什麼圖謀,獸人!」
被識破身分的獸人還在承受著神火焚身的痛苦,聞言,他苦笑一聲,沙啞道:「難道不是你們先接近我的嗎?而且難道就因為我是獸人,就不能是德魯伊嗎?」
艾斯特斯緊緊抿著唇,挽起弓弦對準這個「前一瞬」的救命恩人,似乎在猶豫是否要在這裡除掉這個卑鄙的獸人。
「我不相信你的謊言。」艾斯特斯說。
「是嗎?」獸人忍痛道,「那麼,你是否相信這個?」
他舉起右手,只見一棵小小的嫩苗漂浮在掌中。它是如此脆弱,只有獸人的半根手指那麼大,它又是如此蘊含著力量,自然的氣息貫通它每一根筋脈,使它充滿生命的活力。
阿爾維特吃驚地看著這一幕。
「那是樹之心!怪不得他可以操縱那麼多植物,這個獸人竟然……」
「不可能!」艾斯特斯卻彷彿被刺激到了一樣,鋒銳的箭矢直抵著獸人的喉嚨,隨時都可以刺破他的皮膚,「最後一任德魯伊傳承人是一名女性精靈,樹之心應該在她手裡,你把她怎麼了!」
「……如果你說的是艾美利亞。」獸人閉上眼睛,長滿長毛的臉上看不出深藏的情緒,「我把她埋在了雪山腳下。」
艾斯特斯怒急:「你這個——!」
「在她與我認識半個維多(獸人的計時法,一個維多差不多是一百五十年),在她生下我們的女兒之後,她飽受病痛的身體開始不受重負。」獸人卻不顧他的憤怒,繼續道,「我祈求她留下來,向自然女神、向戰爭之神、向以利,向我所能祈求的所有神哀求,但是她還是離開了。」
即便不能看見他的表情,精靈們還是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深徹骨髓的傷痛。
「她回去了精靈們往生的家園,或許現在已經化作了一顆星沙草。」獸人睜開眼,意外地,他有一雙美麗深邃的黑色眼睛,「如果我們的女兒也被允許進入樹海,或許,她可以用她母親化作的星沙草親自完成洗禮。」
艾斯特斯眉間一顫。
「你在胡言亂語,可惡的獸人!你竟然誣衊一位高尚的精靈勇士與你……」
「究竟是誰在汙蔑她,精靈。」獸人沉靜的黑眸靜靜望向他,「艾美利亞是你們的勇士,但她也是我的妻子,是我們孩子的母親,為什麼你認為她與我相愛就是對她的誣衊?
是因為我的外貌?可是艾美利亞從來不嫌棄這醜陋的軀殼,她愛著我的靈魂。是因為我的種族?『精靈也會有背信棄義者,矮人也有情操高尚者。』精靈王親自說過的話,難道不能適用在獸人身上?」
獸人問他,「僅僅因為我的外貌,僅僅因為我的種族,艾美利亞就不能愛上我?那麼,精靈,你愛一個人究竟是愛他的靈魂,還是愛他那肉體做的軀殼,愛他那生下來便不能選擇的種族?」
他這番話簡直聞所未聞,如此撼人心魄,每一字每一句都在挑戰艾斯特斯一百多年來的認知,可又隱隱約約讓艾斯特斯認識到一直以來忽視的什麼。
年輕精靈王儲有些無措,為了掩飾這一絲無措,他只能避開獸人直白又尖銳的眼神。
就在這一瞬——
「他跳下去了!」
獸人卻抓住艾斯特斯錯開眼的一瞬間,從懸崖邊翻身而下,眨眼間便跌入了那深不見底的裂隙中。
阿爾維特擔心道:「這麼高,他沒事吧!」
艾斯特斯愣了好一會兒,收起弓箭。
「他是德魯伊,這座山上到處都是植物,即使我們出事,他都不會有事。」
他靜靜地往前走,不再有之前那份憤怒與焦躁,卻又像一座爆發前的火山。阿爾維特和另一名女精靈都不敢上前打擾他。
「他逃走了。」許久,艾斯特斯再次開口,「說不定是為了掩飾他的謊言,才從我的面前逃走。他有一個女兒……如果是真的,那個女兒就是一個半精靈。」
王儲轉過身,對自己的兩名夥伴道:「我們回去風起城,尋找這個半精靈。」
阿爾維特簡直懷疑自己是否幻聽了。
「可我們剛從風起城回來,不是還要去找薩蘭迪爾嗎?」
「我要去找那個半精靈,或者是半獸人。我不相信那個獸人說的話。」艾斯特斯執著道,「我一定要證明他是在說謊,然後找到他,殺了這個玷汙精靈勇士名聲的獸人。」
兩名精靈見實在勸不動他們的王儲殿下,只能無奈地跟著他返程。
就在他們離開不過半刻,伯西恩帶著瑟爾閃現在這座被肆虐過的雪坡。
「什麼都沒有。」
精靈看向法師,倒是沒有失望,卻有一絲挑釁。
「你敢說你的預言準確?」
「精靈,我的預言不准,你很開心嗎?如果是那樣,就證明你永遠也別想找到紅龍迪雷爾。」
伯西恩反駁回去,並走到懸崖邊,彎腰用手指撚起一把雪。
「這裡有火神之力的氣息,還有自然之力的氣息,很清晰。」他轉身看向身後的瑟爾,「這證明赫菲斯的聖騎士不久前還在這裡和人戰鬥過,和他們對戰的是精靈還是德魯伊?」
瑟爾湊上前來,仔細感受了一下,動了下鼻子。
「是德魯伊,他受傷了。」
伯西恩奇異地看著他,「這你都聞得出來?」
瑟爾很討厭他這副把自己看做獵犬的表情,蹙眉道:「德魯伊受傷了,這是周圍的植物告訴我的。不要以為世上只有你一個人通曉異族的語言,『獸語者』。」
伯西恩挑了挑眉,不再說話。
「你能不能知道這些人現在去了哪裡?」精靈問。
「不能,整座山脈內火焰氣息最強的地方就是這裡。」伯西恩說,「赫菲斯的聖騎士們可能在戰敗陷入險境後,立刻使用了傳送卷軸離開。我沒有再感受到強大的火焰氣息,至於那個德魯伊,我感受不到他。」
瑟爾不高興地皺了皺眉。
「你不是在調查失蹤事件?」伯西恩觀察著他的表情,問,「為什麼這麼關心赫菲斯的聖騎士,失蹤事件和他們有關係?」
瑟爾的表情告訴法師,明顯不是這麼一回事。
伯西恩又猜測道:「那是他們得罪了你,或者他們得罪了你重視的人?」
精靈的眉毛動了一下。
喔,是後者。法師心想。
「如果你擔心他們繼續傷害你在意的人,你最好守在那個人身邊,時刻不離,這樣就沒人能動手傷害到他了。」伯西恩有些不是滋味地建議。